第227章 “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雁来发现,最近想见她的人好像有点多。

从龟兹给马球大赛颁奖回来之后,郝主任就告诉她,最近有不少僧人来到了洛阳,都想求见她。

雁来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要见我?”

“僧人,和尚。”

“他们见我做什么?”雁来不理解。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和尚想求见她。

经过引荐者刘禹锡的一番解释,她才意识到,这些僧人好像是想来找她传教的……

不管是雁来还是玩家,对于佛教和僧侣的态度虽然不像是大唐的百姓那样追捧,但也没有什么反感,只将它当成一种自由的信仰,只要不犯法,随便你怎么信仰、怎么传教。

但很显然,大唐的佛教,跟现代的佛教还是有亿点点不同的。

这会儿正是佛教在大唐广泛传播,并且与道教激烈竞争的时期,他们当然想要争取一切有可能的盟友。

而在这个时代,宗教传播的最优选择,就是走上层路线。

在这方面,佛道两家都有着十分丰富的成功经验。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都有不少皇帝是笃信佛教或者道教的。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宫里那位,再过九年就要去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在整个长安城掀起一阵信佛的狂潮。

然后韩愈上了一封《论佛骨表》,给自己干到了潮州。

而迎了佛骨的李纯,也在第二年打出了死亡结局,竟然暗合了韩愈那句“事佛渐谨,年代尤促”。

总之,回到现在,眼看天兵的势力越来越大,雁来的头衔越来越多,连李纯这个皇帝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这些僧人大概是觉得她也是个潜力股,所以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本来,雁来虽然不算太忙,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应付这些。

然而,在她说出那句“不见”之前,就听刘禹锡说,来求见的僧人里,居然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灵澈上人。

在唐朝的僧人之中,皎然和灵澈的名声虽然比不上玄奘、悟空这样的取经大师,也比不上贾岛这样的诗学宗师,但至少大部分人听到名字都会觉得熟悉。

虽然雁来不是玩家,但面对历史名人,也不免跟玩家一样生出集邮的念头。

都已经穿越到大唐了,而且人家还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再不打卡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雁来虽然想打卡名人,但却不太想让别人来打卡自己。

她想了想,对刘禹锡道,“刘先生,我要是指名只见灵澈上人,合适吗?”

刘禹锡一愣,笑道,“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之所以来当这个中间人,是因为灵澈上人算是他的老师,他青少年时期曾经跟随皎然和灵澈学诗,受到了佛教的熏陶,至今也仍旧与许多僧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不过在大唐,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很多文人失意的时候,就会追求超脱和出世,自然也不免就会接触到佛道两家的学说。

到了中晚唐,这种倾向变得更加明显——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需要寻找出路。

积极的人会主动接受各种新思想以完善自身,消极的人则是投入佛老的怀抱之中寻求慰藉。

在这个过程中,儒道佛三家逐渐熔于一炉,到宋朝时,发展出了更加适应统治需要的“理学”,并在之后的一千年里不断自圆其说,最终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儒学体系。

总之,在这个思想尚未定型的时代,人们更包容,也更活跃,所以刘禹锡才会主动为灵澈上人引荐,这会儿他听出雁来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想瞻仰一位名人的好奇,也并不在意。

见了面,能不能说服雁来,就是灵澈上人自己的事了。

灵澈上人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高寿,他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一身灰色僧袍,因为形象的极致简素而显出了一种出世感,淡然、超脱。

完全就是标准的得道高僧的长相。

“哇!”围观的玩家齐齐发出惊呼声。

没错,得知有名人登门拜访,就有不少玩家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灵澈上人不愧是得道高僧,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也仍旧面不改色,口宣佛号,向雁来行了一礼,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也带了几分佛性似的。

雁来本是打算把人请进屋的,但见了面,又觉得招待这样的人,怎么也该选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之地。

好在洛阳宫被玩家打理得很好,这样的地方倒是很好找。

等她们坐下来之后,还有玩家殷勤地送来了一整套煮茶的器具。

雁来:“……”倒也不必,这可是农历六月啊!

玩家也不想的,只是感觉这时候送上果汁和冷饮,多少有点不符合高僧的形象,只能上茶了。

好在灵澈上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主动伸手接过了器具,还真动手煮起茶来。

他跟前些年去世的著名诗僧皎然是好朋友,而皎然的另一个好朋友,就是写了《茶经》的陆羽,所以灵澈上人在茶之一道造诣颇深,不仅煮起茶来姿态飘逸、行云流水,品评起天下的茶叶、泉水和木材来,也头头是道。

他还盛赞了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说是更有佛韵,如今天下僧人大都已经改喝清茶了,着实功德无量。

别的不说,跟这样的人相处,确实如沐春风。

说话间,茶也已经煮好,灵澈上人倒了一杯,捧到雁来面前。

雁来喝了一口,感觉温度刚好适口,茶的浓淡也恰到好处,喝完满口生香。虽然是热茶,但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灵澈上人又道,“我有故友所赠《茶经》一卷,乃是陆鸿渐亲手所书,今日得饮此好茶,愿将卷轴呈上,以酬知己。”

“我算什么知己?”雁来好笑道,“这些茶叶都是天兵送来的,我对茶道一窍不通,饮茶只为解渴、提神,就算看了这《茶经》,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灵澈也笑道,“有这一句话,便已是风雅中人了,何须附庸?”

雁来只觉得今天的茶似乎都有些醉人。

看看人家这说话的艺术,明明是吹捧,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得人身心舒泰。

灵澈上人又道,“这卷轴在我手中无用,在雁帅手中,却能刊印出来,让天下人皆受惠,还请万勿推辞。”

雁来这才意识到,人家并不是真的觉得她是知己,而是看上了玩家手中的印刷术,想让她将这《茶经》刻印出版而已。

还好她没昏头,不然多尴尬啊。

雁来干脆叫来了负责印书的玩家,让她去跟灵澈上人对接。

灵澈上人显然也有些尴尬,毕竟这种事,通常都是双方心领神会,不会直接说破。雁来这样不走寻常路,反而更棘手。

于是谈完了印刷《茶经》的事,灵澈上人又邀请雁来手谈一局,打算稍微抢救一下气氛。

棋局之上论天下,很多话也就好开口了。

结果雁来说,“哎?可是我不会下围棋啊。”

她可是连连五子棋都经常输的人。

灵澈上人:“……”

“上人您有话就直说吧。”雁来见他欲言又止,就体贴地道。

灵澈上人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方向——俗讲——入手。

他当年在长安名噪一时,就是因为俗讲说得好。这会儿讲起佛教的发展历程,也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话说当年,西域龟兹国有一位高僧,名叫鸠摩罗什,盛名遍传海内外。前秦国主苻坚听说他的名声,便派遣大将吕光出兵西域。

结果等吕光带着鸠摩罗什回程时,却听说苻坚已经在淝水之战中惨败,被姚苌所杀。

吕光干脆留在凉州,自立为帝,是为后凉。鸠摩罗什被迫滞留凉州,只好在此开坛讲经,并学习汉语、翻译佛经。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词语,如涅槃、苦海、天花乱坠、回光返照等,都是他在译经时创造的。

佛教因为鸠摩罗什而在河西走廊兴盛,也吸引了一大批弟子和信徒。

其中有一位信徒叫沮渠蒙逊,一位弟子叫昙曜。

后来沮渠蒙逊杀死上司吕光,建立了北凉,便邀请昙曜开凿了天梯山石窟。窟中有一尊佛像,是专门为沮渠蒙逊已经去世的母亲雕凿的。

再之后,沮渠蒙逊的儿子出征西秦,死于乱兵之中,沮渠蒙逊想起太子出征之前曾经让僧人占卜吉凶,结果是大吉,现在儿子却死了,于是下令驱逐国内所有僧人。

诏令颁布之后,天梯山石窟中那座为他的母亲开凿的佛像竟流泪不止。

沮渠蒙逊得知此事,翻然悔悟,下令召回了所有僧人。

“等等……”见灵澈上人自己也沉浸在故事之中,一脸感动与向往,好像是真的相信了这个“佛像显灵”的故事,雁来实在没忍住,开口打断道,“这个佛像流泪,明显就是僧人为了让沮渠蒙逊改变主意,故意设计的吧?”

灵澈上人被打断了也很平和,但听到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雁帅为何这么说?”

“呃……”雁来转头看向围观的玩家,“你们有办法能让佛像流泪吗?”

“我我我!我之前在宫斗剧里看到过!”一个玩家举手,“事先将蜡藏在佛像的眼睛里,然后礼佛的时候不是会点燃香蜡纸烛嘛,热气一熏,蜡融化了淌出来,看起来就是佛像流泪了。甚至还可以根据需要定制颜色,流个血泪什么的呢!”

“也有一种可能。”另一个玩家托腮沉思,“石窟不都是依山雕凿的吗?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山缝渗入,可能就刚好积蓄在了佛像的眼窝里,再流淌下来。”

“也可以直接在佛像眼睛里做个能出水的机关,还能随时控制。”

雁来转头看向灵澈上人,“喏。”

灵澈上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再维持不住那种得道高僧的淡然。

他觉得这些天兵毫无敬畏之心,竟敢亵渎佛像,可是又忍不住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想,觉得确实很合理。

灵澈活到这个年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民间其实有不少淫祠和邪教,就是以各种戏法、骗术来吸引信徒,从而借此敛财或是谋取好处。

民间有这样的人,僧人之中就绝对没有吗?

灵澈上人自己是很虔诚的信徒,也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但他也不敢替所有的佛教徒担保。

他不愿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广泛流传的“神迹”和“显灵”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这样的算计?甚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实,全是算计?

一种无形的、恐怖的阴影笼罩在灵澈上人的心上,让他面色一片惨白。

雁来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不忍。

她只是忍不住挑个刺,真没打算把对方的信仰干崩塌啊!再怎么说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万一想不开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作孽?

但是万一她开口去劝,越劝越糟糕呢?

不等雁来犹豫出结果,灵澈上人已经长身而起,朝他一礼,笑道,“是我着相了,多谢施主当头棒喝。”

雁来:“啊?”

灵澈上人却是一脸的感慨与醒悟,“人生百岁,便如持灯行夜,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若是着了相,为之所迷,忘记手中灯盏,便不免会走错路了。”

雁来一脑袋问号,你还真悟了啊?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既已醒悟,又岂能知错犯错?”灵澈上人再次对着雁来一礼,“贫僧冒昧了,这便告辞。”

“等等!”雁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先别走,说清楚你来干什么的!”

灵澈上人目瞪口呆,只得道,“无非是名利之事,虚妄而已。雁帅听完,恐怕也不过付之一笑,如此,又何必污了你的耳?”

“我笑不笑的,那是我的事,你先说清楚。”雁来坚持,“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灵澈上人无奈,只能重新坐下,叹道,“雁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灵澈上人大笑出声。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标准的得道高僧的气质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但奇异的是,现在这种随意的、甚至近乎恣意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感,反而别有一种超然洒脱。

“行了行了,说正事,你到底来干嘛的?”雁来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灵澈上人稍稍敛了笑,道,“这事还要从昙曜说起。”

话说后来北魏灭掉了后凉,昙曜也就从河西来到了平城,很快又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太武帝毁佛。

先是被自己雕凿的佛像救了一次,又亲眼看到佛教的寺庙、经书、塑像、法物被毁坏,僧尼被杀害,让昙曜痛定思痛,向刚刚登基的文成帝提议在山中开凿石窟,让佛教能够永远流传下去。

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

石窟开凿完毕之后,昙曜又向皇帝建议,设立了完善的僧户制度,允许寺院拥有土地、人口,免除赋税和劳役,从此寺院真正成为了独立于皇朝统治之外的一大势力,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

然而今年初,李纯下诏要求所有免课户一体纳税。

本以为寺庙和僧侣不在其中,谁知五月底,他们就被通知要交夏税了。

被触犯了利益的僧人们群情沸腾,认为这项政令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于是便决定集体前来洛阳,想当面向雁来陈情。

灵澈上人倒不是为这个来的,他真的只是想把故友托付给自己的《茶经》送过来出版。

但谁让他也是个僧人,而雁来又只想见他?

于是这项重任就被其他僧人交托给了他。

“等会儿,皇帝下令让你们交税,你们来找我陈情?”雁来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我看起来这么像个热心肠的好人吗?”

灵澈上人被她逗笑了,“并非是因为雁帅好说话,不过是众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会改革税制,根源就在于天兵减了税,朝廷用度不足,才会向原本的免课户征税。”

既然根源是天兵,那当然要来找她。

“啧,”雁来嫌弃地道,“果然啊,特权享受久了,就会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灵澈上人也是一叹,“方外之人,又何尝真的放下了世俗名利?贫僧方才就说了,真说出来,不过是污了雁帅的耳。”

“还是现在的政策太宽容了呀!”雁来若有所思道,“百分之五的税都不愿交,这是日子过得太享受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灵澈上人:“……”

他也超然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雁帅的意思是……?”

“我记得,佛教最初是推崇苦修的。”雁来说。

“……是。”

最初时,佛教的修行方式是独自遁入山林之中,开凿洞窟,一边雕凿佛像,一边修行佛法。等到洞窟形成规模,佛法自然也有成了。西域的很多千佛洞,都是这么开凿出来的。

但是后来这不是要走上层路线,让国王和皇帝支持佛教嘛,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山里苦修吧?

于是就像顿悟派在吐蕃更受欢迎一样,中原王朝的佛教也变成了心诚则灵,皇帝和贵族不用持戒,至于开凿洞窟、修建寺庙之类的体力活,更是完全交给了工匠。

他们甚至还给取了名字,将更注重个人修行的原始佛教称为“小乘佛教”,更偏向于吸收更多信徒、增加佛教影响力的新式佛教称为“大乘佛教”,让人一听就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高明。

现在的大唐,当然也有持戒苦修的僧人,但是像这种寺院名下有土地有佃户,享受着旁人供奉的僧人,跟地主有什么区别?

地主都没对新的税收政策说什么,因为百分之五实在已经很低了。

结果僧人不满意!

既然好日子过腻了,雁来也不介意给他们添点儿波折。

灵澈上人知道,这回是弄巧成拙了,但见雁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雁帅打算如何处置?”

“上人真的要听吗?”雁来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能坦然以对。但听完之后,就要考虑该不该告诉其他人,又要怎么跟他们说了。”

灵澈上人:“……”

他突然明白雁来之前说的谜语人是什么意思了。

灵澈上人怀疑雁来是在报复自己,而且有证据。

这谁能忍得住不听啊?

他深吸一口气,“贫僧也不喜欢谜语人,说与不说,是贫僧需要考虑的,还请雁帅告知。”

雁来满意了,“这可是你要问的——我打算上书朝廷,让天下僧道追试经籍,不通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灵澈上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歹毒的计谋,这下只怕天下僧道都要不得安宁了。要是知道是他们来找雁来,才引出了这一番祸事,那……

现在轮到灵澈上人纠结了。

若是将这消息告知其他僧人,不说雁来这边可能会对他有些想法,毕竟这算是提前透题了,就说那些僧人,是会念他的好,还是会觉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但不说,所托之事没有办成,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况且能瞒得住一时,等到考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也一样会疑心。

确实是不如不问。

好在灵澈上人刚刚才顿悟了一番,这会儿虽然心里很苦,倒也还算冷静。

就像雁来说的,她是什么很好说话的、热心肠的好人吗?为了这种事来找她,自然要承担可能会有的后果。

她只是让他们考试经书,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佛门子弟、方外之人,如此汲汲营营于蝇头小利,早就失了向佛之心。如今朝廷考试经籍,让他们收一收心,也未必是坏事。

灵澈上人苦着脸告辞离开了。

雁来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感慨道,“我其实真的不是针对他。”

“嗯嗯嗯。”旁边的玩家都齐齐点头,“我们相信雁帅。”

雁来:“……”

算了,这些暂时也不是她该管的事,还是写个奏折送去长安,让李纯来操心吧。

现在她要随机抓一个幸运的文士来写奏折了,选谁好呢?

一刻钟后,给灵澈上人做引荐人的刘禹锡,收到了玩家送来的、雁来亲笔所写的便条。

他本来是很高兴的,因为雁来需要人写奏折的时候,明显更喜欢用白居易和孟郊,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这回总算轮到他了。

但看清便条上所写的内容,刘禹锡脸上的笑容不由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