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的麻烦果然才刚开始。
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想要折腾儿子也有太多的办法,何况是皇帝?
当一个皇帝感受到威胁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很正常的,尤其李纯本来就处在多疑又敏感的状态之中,应激反应自然更强烈。
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要搅浑水,给雁来添堵,而是一心一意找起了李宁的麻烦。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添堵已经失败,而李纯也并不是真的有心要立太子——太子是国之副君,天然就能聚集起一批人,成为对抗他的力量,在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之后,李纯的权力欲也变得更重,怎么可能容忍这股新势力出现?
找李宁的麻烦,未必不是一种就坡下驴的方式。
只不过对李宁本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了。
按理说,李纯想拍死一个皇子太容易了,甚至可以随便编个理由直接赐死,都不用他自己亲自动手,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自然就会有人替他把事情去办了。
之后再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悔不已,含泪把办事的人给除去,那就算是史书上也会赞一句“善于悔过”。
或者实在不想杀儿子,那就把人远远地打发了,眼不见为净。
若是想让儿子吃苦,也可以派点巡视皇陵之类的差事,保证转一圈回来,就算是李宥都能瘦成李宋。
但是李纯都没有选。
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父亲,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威,要让这个儿子对自己低头认错。
简单来说,比起自己痛哭流涕、痛悔前尘,他更想让李宁在自己面前哭。
所以他选择的是挑李宁的毛病。
就算是圣人,拿着放大镜也能挑出许多瑕疵,何况李宁这个普通人。
但他对这种处境似是早有预料,始终淡然处之,既不愤怒、也不低落,更没有李纯想的痛苦。
要不是让察事院去调查了一番,李纯都不知道,自家这个大儿子如此有城府。他的所有表现看起来都很普通,可是细究又都很可疑。
尤其是跟脑子确实不大灵光的对照组李宽、李宥一比,就更明显了。
要不是看到察事院送来的资料,李纯都要忘了,元和三年年底,他曾经派遣李宁去陇州迎接郭昕和雁来……当时是为了什么来着?
李纯回想许久,才想起来,一是让李宁与雁来亲近,离间一下她跟郭氏的关系,二也是有点联姻的想法。
尽管现在李纯已经知道,这种想法十分可笑,但在当时,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打算。
大唐不仅跟回鹘和吐蕃联姻,其实也跟各地的藩镇联姻,很多公主都是嫁到了各地藩镇。如果雁来有意的话,李纯甚至不介意真的“嫁”一个儿子。
但人接到长安之后,这件事就没有后续了。
雁来那边没有后续,是因为她竟直接在宫宴上对着俱文珍动手,李纯又惊又怒,第一次发了病。
但李宁这边为什么也没有后续了呢?
李纯竟然想不起来。
但很快,他就在资料上看到了答案。
李宁病了。
就那么凑巧,一回到长安就病了,据说是路上受了风寒,在府里养了几个月,直到三月雁来离京回西域,他才好起来。
看到这里,李纯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竟然就这么简单。
他有些不敢置信,是那种“朕怎么会被这种伎俩骗到”的不敢置信。
诚然,天兵的存在感本来就很强,雁来更是给他带去了巨大的压力,但无论如何——
李纯将俱文珍叫了过来。
俱文珍早有准备,拿出了从太医院那边调的脉案。
李宁是真的病了,而且一度病得挺重的——挺重,但又死不了,那时候刚好在过年,在他的要求下,太医转述的时候就稍微春秋笔法了一下。
“这竟是朕的儿子。”李纯看着眼前的脉案,半晌才开口。
语气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被愚弄完,很久之后才得知真相的恼羞成怒。
俱文珍甚至感觉,他已经起了杀心。
他连忙道,“陛下再往前看。”
李纯看了他一眼,迅速往前翻了几页,才发现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第一次。
他之前给李宁找的那些小麻烦,都是李宁从小就习惯了的,仆婢的疏忽、乳母、保母和总管太监的苛刻,乃至于先生的严厉、宗室王亲的嘲笑欺负……他都经历过。
还是他登基之后,李宁又开始出阁读书,情况才好了一些。
李纯又开始咬牙切齿,怒火丛生,“郭氏!”
俱文珍在一旁低下头去,心想遂王是郭贵妃生的,怪她也就罢了,邓王可不是。郭贵妃只是个贵妃,连后宫都管不了,何况是宫外的十六王宅?
自然,要说郭家那边什么都没做,俱文珍也不信,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不在意,又没有母族撑腰,下面的人才敢懈怠。
这些事,三皇子就没有遇到过。
不过见皇帝收了杀意,俱文珍也就低眉顺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反正皇帝也不能对郭家如何。
不说汾阳郡王郭子仪的余荫和郭氏满朝的姻亲,这长安城里还有个活着的武威郡王呢。
俱文珍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救李宁,只是……他不介意做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前提是皇帝做的是正经事,但服丹之后的李纯想法越来越极端、手段越来越激烈了。
他是不介意自己留下骂名,却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骂。
当然也是因为这事是随手为之,若是太费功夫,或是会引来李纯的猜忌,俱文珍也会撒手不管。
这会儿见皇帝没了杀心,他就掏出一本书,转移李纯的注意力,“陛下瞧瞧这个。”
李纯一看封面上的《传奇》二字,不由微微蹙眉。
这是天兵那边弄出的什么杂志,上头写的都是些神仙妖鬼、花柳风月之事,颇多趣味,仇士良之前进献过几本。李纯不由疑心俱文珍是打听到了自己的喜好,所以也跟着献书,因此心下生疑。
不过面上还是从容地接过,翻开一看,眉头才舒展开来。
“又是天兵的手笔?”他看了几页,嗤笑一声,“想是要为燕国大长公主造势。”
原来这回登的都是各种和亲公主的故事,从汉朝一直说到本朝。
“想来是了。”俱文珍道,“不只是这书上刊登了,两京内外的茶楼酒肆也都在说这些故事。”
上回天兵实时直播与回鹘的战斗过程的事,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大唐百姓热议的话题。
但直播只有一次,也只有两京有。许多人当时没能到场,自然想找人打听。
一开始是有记住了精彩片段的人为人讲说,自然听的人也要请一壶茶酒、几碟小菜,后来茶楼酒肆的东家见生意兴隆,干脆雇了人专门来讲。
若只有这几场战役,等客人听腻了,热度大概也就散了。但那些商人却是机灵,干脆让人以《传奇》杂志为底本,讲上面的故事。
这种新的娱乐方式迅速取代了佛道两家的俗讲,成为两京的新风尚,并且正迅速向着大唐各地蔓延。
连带着《传奇》的销量也是节节攀升,已经被各大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了。
和亲本就是大唐的国策,民间也一直流传着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人的故事,至于汉朝的王昭君,更是鼎鼎大名,热度竟比其他神仙妖鬼的故事更高。
俱文珍的某个干儿子还请过说书人到家里去给他专门讲了一场,确实挺有意思的。
不过职责所在,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见李纯翻了几页,就要合上书本,俱文珍不得不继续开口给他划重点,“这会儿外头已经讲到崇徽公主了。”
李纯手一顿,继续往后翻。
崇徽公主虽然也是和亲公主,但她的情况跟其他人又有不同。
她是唐朝著名将领仆固怀恩的女儿。
仆固怀恩是回鹘仆骨部的人,当年也是他出面从回鹘借兵,帮忙平定安史之乱,为此他还将两个女儿嫁到回鹘,其中一个就嫁给了后来的牟羽可汗,被称为光亲可敦。
但安史之乱平定后,仆固怀恩跟所有的平叛功臣一样,屡遭猜忌,最后干脆举旗反了,被郭子仪击败。
他的小女儿被代宗收养在宫中,后来光亲可敦去世,牟羽可汗再次向大唐求亲,指名要娶仆固氏的女儿,代宗就册封她为崇徽公主,远嫁回鹘。
传说出嫁的队伍经过汾州阴山关时,崇徽公主因为踟蹰不前,在一处石壁上留下手痕。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就是百年后的李山甫看到手痕之后为她写下的。
如果说,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咸安公主等人的故事,还能披上一张名为“两国永结同好”的外衣,或者用“你享受了大唐公主的荣耀,接受了大唐百姓的奉养,就有义务去和亲”之类的理由道德绑架,那么崇徽公主的故事,就是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
即便是叛臣之女,也逃不脱在政治博弈之中成为牺牲品,被大唐和回鹘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命运。
大唐的创作环境,既宽松又严苛。
像是安史之乱,就是经久不衰的创作题材,《长恨歌》直接摹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宫闱秘事,朝廷和皇家也并不禁止,甚至还颇为赞赏——白居易就是因此才被召入翰林的。
但是李益一句“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会成为旁人攻讦他的资料。
不过总体来说,做臣子的多少是有点分寸的,懂得“为尊者讳”、“粉饰太平”,可以适度批判、劝谏,但话不能说得太难听。
但天兵显然并没有这种自觉。
见李纯越看脸色越沉,俱文珍便问,“陛下,可要干预此事?”
“如何干预?”李纯反问。
俱文珍沉默片刻,道,“可以下令禁止茶楼酒肆传讲。”
李纯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罢了,下一个就到正主了。”
这时候下令禁止,能不能禁不好说,倒是可以又替他们造一波势,让原本不关注这些的人也注意到。
不如赶紧让他们讲完。
反正正主肯定是咸安公主,到时候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前面这些了。
俱文珍点头,正惊讶于李纯的轻拿轻放,就见李纯将手中的杂志丢到桌上,语气淡淡地问,“写这篇故事的人,可查到了?”
“臣已经令人去查了,只是这书据说是在西域印的,暂时还没有回音。”
李纯皱眉,“认不出来?”
他虽然文学水平一般,但也知道,一个人的写作风格是很容易辨认的。想也知道,天兵的笔杆子,绝不会是普通人,必是成名之士,很有可能就是在洛阳修书的那些人。
俱文珍摇头,他当然也想到了,甚至直接让人拿着元白刘柳韩孟等人的诗文对照着读,都说不像。
……
西域,龟兹城。
白行简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女主又是什么?”
玩家想了想,找到了一个最为恰当的比喻,“就是武则天。”
“所以你让我把大长公主写成武则天?”
“那我们还是要依据史实的。”玩家脸上露出了一点遗憾的表情,抬手比了一个韩男破防手势,“只是要进行一点点艺术加工。”
白行简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看着玩家,“所以说,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要让我来写啊?你们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吗!”
其实一开始,他还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因为天兵来找他写故事的时候,不仅自带颇为详实的历史资料和记录,还有故事梗概、模板和具体的风格要求,而且是直接用白话文来写故事,也不像诗文一样需要精心雕琢。
白行简虽然在诗文上不像兄长那样出色,在讲故事上确实很有天赋,很快就掌握了诀窍。
然后就是一篇又一篇。
等他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其实他自己翻看草稿,都不敢相信这些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居然都是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
创作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当然,说这是他的创作,有点抬举了,因为他只是在依葫芦画瓢而已。
也不知道天兵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的套路和模板。
这种创作方式,连白行简都认不出来自己的风格,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风格,其他人能认出来才有鬼了。
但是,总之,即便是白行简,被压榨了那么久,也已经到极限了。
“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玩家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其他人不像你一样有经验,写出来的重点根本不是故事,还得大改。”
所以就可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白行简有点生气,但又有点骄傲。
也有一件事是非他不可的了。
虽然总觉得自己又被天兵绕进去了,但是他也确实在这个过程之中,获得了从读书识字以来未曾有过的成就感。
哪怕别人根本不会将他写的这些故事当成正经的文章来看待。
他拿起笔,又放下,“但我还是想不出武则天是什么样的。”
“你干嘛想武则天,你想咸安公主。”
“你说的武则天是大女主模板。”
两人正鸡同鸭讲地进行着无效沟通,房门突然被人敲响,白行简随口喊了一声“进”,正要继续跟天兵争论,眼角余光扫到走进来的人,心头一惊,人就跟弹簧一样“唰”地站了起来,“雁、雁帅!”
喊完了人,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颇为糟糕,于是连忙整理头发和衣服,但怎么整都觉得有点丢人,顿时更加局促
“不用紧张,我是听说进展不顺利,就过来看看。”雁来说。
“他说想不出来武则天是什么样的。”玩家抢答。
“为什么要想武则天?”
这回是白行简抢答,“因为她说大女主就是武则天。”
“我是说武则天就是大女主!”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好吧!”
雁来:“……”
这时张云敏从后面搬了椅子过来,闻言不由道,“何必那么麻烦?大女主,我们面前不就有一个?”
玩家看着雁来,不由一拍巴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白行简斜睨她,“是啊,你怎么没想到?”
玩家连连用手拍着脑门,“我这脑子,忙昏了头了。”
白行简见状,都不好意思计较了。
张云敏又笑道,“而且我听岑容姑姑说,雁帅长得也像公主。”
白行简眼睛一亮,视线立刻落在雁来脸上,欲言又止。
这动作太明显,雁来想注意不到都不行,就问,“怎么了?”
白行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能不能请人绘一幅雁帅的画像,我挂在屋子里对照着写,一定文思泉涌!”
“咦!”玩家握紧拳头,一敲桌子,“这个主意好,我们可以照着雁帅画一幅咸安公主像,到时候还能印在杂志上。不对,画两幅,一幅和亲前的少女装扮,一幅和亲后的可敦装扮!”
这杂志还不卖爆?!
玩家说着就自顾自发帖招募画手去了,白行简只能硬着头皮对雁来道,“雁帅莫怪,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若是能将图像印在杂志上,定然会大受欢迎。”
至少白行简自己肯定会收藏几本。
就是不知道雁来介不介意。
白行简还是学不会玩家那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不过雁来已经听明白了,笑着点头道,“你们都觉得好,那就印吧。”
反正她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看板的命运。
问题解决了,雁来也就不再打扰白行简。既然来了西域,肯定要顺便去看看其他人。
……
听说要给雁来画像,贴子立刻就被顶成了hot,无数人带着作品过来应征,让玩家挑花了眼。
这个也好,那个也好。
要不是杂志是故事为主,她简直想直接出一本画册。
但谁说不能出一本画册呢?
就算不卖给NPC,玩家自己内部也能消化了,或者干脆在现实里出?不过这个授权不好搞啊……
总之,画册出不出是以后的事,但现在可以先招募十几个实在难以取舍的画手,让她们每个人都画一幅,最后再让雁来选她满意的。
就算最后不出画册,自己也可以私藏,机智!
为此雁来还特意腾出半天时间来做模特。
他们这时候已经过了三受降城,进入大唐境内。雁来绕了一点路,没有走夏州,而是去了朔方。
大唐一直推行让边军在当地屯垦的政策,不过执行得最好的,还是朔方这一带——从朔方向北到西受降城,再向东到东受降城,就是黄河几字的左上方那个拐角,也是“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河套平原,传说中的塞上江南,天然就有垦荒耕种的优势。
只是安史之乱后,吐蕃趁机侵占了许多大唐的土地,这边也成为了真正的边境前线,很多土地自然也都荒废了。
即便如此,王佖侵占的财富也仍旧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王佖已经被送去长安,大唐的新朔方节度使暂时还没派来,玩家接手了这边的管理,便打算将这些荒废的土地都重新开垦出来。
没办法,现在大唐的土地,要养活的除了百姓,还有玩家。
五月正是抢收抢种的时节,这件事就变得更加迫切了。所以雁来得先在这里开一个复活点,方便玩家往来。
雁来便在这里停留了两天,打算趁此机会尝试一下藩镇裁军改制的方案。
这个方案从制定出来之后,还没有真正实践过。
没办法,玩家现在能直接动手的两个地方,河北的情况跟这边不一样,淮西则是土地太少,牵一发而动全身。相较而言,朔方作为军镇,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势力和占据大半资源的豪族,土地也多,各方面都更合适。
其实具体的事情用不上雁来,她也不会,但是她人在灵州,不管是玩家还是当地的驻军、百姓,都会更加安心。
从灵州继续往前,就是盐州了。
驻马城下,仰望这座城池时,雁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九年之后,元和十四年,大唐和吐蕃将会在这里发生一场大战,也是唐蕃百年国战的最后一战,那之后双方都被掏空、打不动了,只能决定讲和,这就是后来的长庆会盟。
再后来,大唐和吐蕃便走向了各自的末路。
唐蕃之间也必定还有一战,即便换成了玩家,这一点也不会变。
但即便是雁来,也无法预料它将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