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平时其实不太能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宫里的规矩,孩子出生之后,就会直接抱走,交给乳母养育。就连生母也难得一见,更不用说李纯这个生父了。
反正等孩子年纪到了,该出阁读书、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臣子上书的。
相较而言,反倒是已经出嫁的长女更自由一些,可以入宫请安。
但王太后如今住在兴庆宫,郭贵妃这个原本的嫡母又不是中宫皇后,彼此关系颇为尴尬,因此能不见就不见。
至于儿子们,都按照旧例住在宫外的十六王宅,无诏不得随意走动,除非有什么异动,比如之前遂王李宥去西市看天兵表演,才会有人报上来。
所以天家父子、父女,也多是宫宴的时候才能见到。
既然难得见一次,见到了自然要有所恩赏。
其实李纯这两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肆操办节庆宴席了,一是天兵扫兴,二是花钱多。不过今年磕了药之后,他觉得自己又行了,生出逆反心,偏要大肆庆祝。
天兵他自觉已经不怕了,至于钱……
还得谢谢天兵,去年漕运查出来的官员,李纯都让他们罚了款,尽数充入内库,如今已不缺钱了。
这回的端午宫宴是李纯想开之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加倍铺张。
何况李纯最近正想用立储之事来搅浑水,他也想趁此机会,将几位年长的皇子拎出去展示一番。
展示自家孩子的方式,古今中外,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让孩子展示一番才艺,而后周围的捧哏们极力称赞,家长则板着脸历数错误,要孩子不许懈怠,日后更加努力。
今日也是如此。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群臣献完了贺词和才艺,皇帝便命人端上用金盘盛着的角黍。
射角黍也是端午节的风俗之一,因角黍滑腻,不易射中,所以中者方能得食。虽是游戏,但也带有比试的性质,又不会显得太过正式,正适合李纯用来展示。
皇帝要展示儿子,群臣自然都很捧场,很快就让出了地方。
结果第一个被点名的皇长子李宁,站起身后却是对着李纯一拱手,惭愧道,“儿臣适有幽忧之病,恐无力引弓。”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然。
李纯更是大怒,既然是宫中游戏,用的弓自然都是特制的,连力气最小的宫人都能拉开,李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君,怎么可能开不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就见周围的臣子脸上表情古怪,不由一顿。
李纯虽然跟他的祖父德宗一样重视文教,也愿意优待文学之士,但本人的文学修养只能说是一般,对这种典故自然不如大臣们熟悉。
又将李宁那句话琢磨了一遍,他才琢磨出来,重点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幽忧之病,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辞,事实上也是。传说当年尧舜皆曾经打算以天下让与子州支父,他的回答就是:“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所以李宁说的根本不是开弓,他是在辞让储君之位。
如果说李纯之前只是因为孩子顶撞自己,在这么多臣子面前不给面子而生气,那现在就是气得几乎要发抖了。
不、不是几乎……他的身体是真的在发抖,眼前也一阵阵晕眩。
察觉到这一点,李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本是想找一个能扶着的地方,结果却是拽到了桌布,直接将几案上的碗碟一起扯落了。
这时俱文珍和仇士良也都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旁边有人扶持,李纯不用勉强保持站立,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好在这些都是他的嫔妃、臣子和儿女,以为他是盛怒之中掀了桌子,因此都不敢抬头看,一个个低眉敛目,应该没察觉异常。
至于罪魁祸首李宁,早就在摔东西的声音发出时跪下了。
李纯松了一口气,索性接着表演暴怒。
“逆子!”他抬手指着李宁,本来只是演,可是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李纯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真的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个皇位,他坐得那么不容易,不也还在想办法坚持吗?
这是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基业!李宁凭什么能这么大方地拱手让出?
他以为他是谁?!
他——
一时情绪上头,眼前又开始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陛下息怒!”一旁的仇士良连忙开口安抚,同时微微侧过身,借着衣袖遮掩,往皇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他本来不想做得这么明显的,但皇帝看起来真的要气晕过去了。
李纯摸出那是装着金丹的瓶子,连忙佯装咳嗽,借着仇士良的遮掩,服了一颗。
仇士良又端来茶水给他顺气,李纯也喝了。
金丹下肚,也不知道是见效真这快,还是他心里有了底,李纯的情绪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儿子当然也是靠不住的。所有人都靠不住,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真为这逆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得利的只会是别人。
只是虽然这么开解自己,可是李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宁,还是忍不住恨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射角黍。”
“是。”李宁这回没有再顶撞,而是乖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那柄缠绕着彩带的小弓,走到线外,对着盛了角黍的金盘,张弓搭箭。
箭支没有射偏,也没有中途掉落,顺利射到了角黍上,只是立刻滑开了。
这时李纯已经能靠自己站稳了,俱文珍和仇士良被他推开,也不敢叫其他人上来,便亲自动手收拾残局。
李纯则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莫测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好像今天才终于认识他。
如果刚才李宁坚持不射,那或许真的是因为有骨气;如果他故意将箭射落,那可能是因为性情怯懦;如果他真的射中了角黍,那说明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畏惧。
但偏偏都没有。
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原来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姿勃勃的、身量比他还高的青年了。
这一瞬间,李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不是说李宁长得像李纯,而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着渐渐长成的儿子时,心里产生的感觉,或许也跟当年父亲看他时一样。
那李宁呢?
他此刻看待自己,是否也一如自己当初看待父亲?
一个随时都可能因风疾而死去的……废物。
坐在皇位上都是玷污了那个位置。
这样的揣测,从李纯第一次发病时就根植在他心中,在这段漫长而又煎熬的时间里酝酿发酵,几乎已经要变成他的心魔。
他不能不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信别人会不是。
只是心中越是做如此想,面上反而半点都不敢露出来,李纯上前一步,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再射一箭。”
李宁略略迟疑,但旁边的小内侍已经捧上来新的箭矢。
于是他又射一箭,还是只擦到表面就滑开了。
李纯摆手道,“去吧,以后还需勤加习练。”
“儿臣领命。”
李纯又将视线投向次子。
不管李宽心里有没有想法,这会儿看到这个场面,也不敢表现出来了,他中规中矩地射了两箭,第二箭中了。
李纯也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始疑心是运气,还是他有意控制?
李宁和李宽表演时,李宥的乳母伍氏,就频频朝着郭贵妃的位置张望。显然,她也觉得这两位都是在藏拙,这会儿三皇子若是表现出色,会不会不合适?
但见郭贵妃微微摇头,伍氏虽然心下不安,但还是忍住了,没有上前嘱咐。
这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李宥上前,一箭就射中了角黍。
别看他是个小胖子,但是皇子的功课还是比较严格的,而且李宥自从亲眼看到一个天兵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之后,就对这门绝技倾心不已,原本最讨厌的武艺课都用心了很多,连人都练瘦了几斤。
虽然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吧……
第一箭射中,自然就不用第二箭了,自有内侍上前,将金盘捧来,奉到他面前。
李宥规规矩矩谢了恩,接了金盘就要回去,又被李纯叫住,“可见你平日的功课没有懈怠,比你的兄长们强,朕该额外嘉赏才是。除了这角黍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打起精神,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要怎么夸这位其貌不扬的三皇子,又要怎么称赞皇帝的拳拳爱子之心。
李宥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吗?”
李纯说,“君无戏言。”
李宥立刻大声道,“那我想请天兵来当我的武师傅!”
其实他更想说要跟天兵一起出去玩,去秦州、去西域、去回鹘……反正哪里都比长安好玩。但是想也知道身为皇子的他是不可能随意出京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即便如此,李纯脸上刚刚酝酿出来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主要是李纯现在看什么都可疑,就忍不住怀疑李宥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踩在他的雷点上?
周围正在打腹稿的朝臣们也僵住了。
尽管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尬夸的技能也早已点满,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们也不免傻眼。
这已经不是怎么组织措辞的问题了!
除了天兵之外,大概也只有遂王敢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没眼色的话吧?
有人忍不住看向郭氏的人。
但包括升平大长公主在内,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本来就是,皇帝教儿子,关他们什么事?
但皇帝已经没有教儿子的心情了,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他今天的打算都注定不可能成功了,于是兴致大失,也懒得再表演父慈子孝,因此厉声斥道,“不许胡闹!还不退下?”
李宥委委屈屈地捧着金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什么君无戏言……哼!
经过这一番闹剧,这场李纯原本十分期待的宴席,也显得没有滋味了,只能草草收场。
……
李纯回到住处,还是觉得气不顺,干脆去了郭贵妃那边,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郭贵妃静静听着,也不反驳。
李纯见状也觉得无趣。以前……他还是广陵王的时候,郭氏还会经常跟他拌嘴吵架,但从他登基之后,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哪怕是那个不伦不类的“贵妃”。
以前的李纯看到她这样子,只会恼恨她不够温顺,明明自己才是一家之主,明明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她却从不假以辞色。
但此刻,李纯忽然明白了,郭贵妃的底气从来都不是来自于他这个丈夫。
哪怕是皇后之位,也不会成为她的荣耀。
那是她应得的,即便没有得到,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欠了她,而不是她配不上。
因为她是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大长公主的女儿。
心中的郁闷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憋得更难受了。
李纯甩袖而去。
云缕连忙上前将郭贵妃扶起,“娘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郭贵妃不以为意,“陛下不过是拿我撒气罢了。”
遂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云缕就站在郭贵妃身后,闻言便担忧地问,“那……三郎会不会……?”
“不会的。”郭贵妃垂着眼睛道,“正因为那句话是当众说的,所以陛下除了生气,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娘子之前不是说,我们最好不要跟天兵扯上关系?”
“那是之前。”郭贵妃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外看去,窗外暮色沉沉,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如今啊……已经变天了。”
“那岂不是更糟……”云缕有一肚子的话,却不敢说出来,只在面上露出几分忧色。
“那可未必。”郭贵妃摇头,“云缕,今年已是元和五年了,从永贞元年算起,就是第六年。六年了,立储的事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当年德宗、顺宗都是登基之后就立刻册封皇太子的。皇帝的心意,还不分明吗?”
是李宁登基她的处境会更糟,还是雁来登基她的处境会更坏?、
云缕眼圈一红,“娘子受委屈了。”
“我?我不委屈。”郭贵妃道,“我知道他只是怕。”
不只是她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会怕她这个妻子。
册后、立储这两件事,提一次,就是打一次郭贵妃的脸。
但又何尝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李纯他的怯懦与畏惧?
云缕叹了一口气,“可是……咱们往后怎么办呢?”
郭贵妃闻言,却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紧,看着她道,“云缕,你说,真到了那一天,我去求她让我出宫,她会答应吗?”
云缕一愣。
早先时候,无子的先帝嫔妃是要被送去寺里的,但是出了一个则天皇帝,之后就算要出家也只能在宫中修行了。
反正大唐的宫殿多,除了长安三大宫殿之外,还有洛阳宫、上阳宫、华清宫和各地的行宫,总能安置得下。
像郭贵妃这种有子的嫔妃,肯定是要留在宫中的,不是太极宫就是兴庆宫——国初时说不定还能跟着儿子就藩,玄宗朝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例子了。
所以从入宫的那一天起,云缕就没想过“出宫”两个字。
但是天兵……
云缕想到那些被放出宫去的宫女,听说她们真的被天兵送回家了,无家可归的,也都去了西域。
还有天兵从去年闹到今年,至今长安城里还余波不断的人口登记。据说京城所有的人口都已经被登记在册,包括有身契的家仆和隐匿的客户、隐户,现在都登记成了雇工,并无高低贵贱之别。
除了皇宫。
这里好像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遗忘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皇帝直接将那份受贿名单传播开来,要求上面的所有人交三倍罚金时,也没算上他自己一样。
皇帝当然是有特权的。
可是天兵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云缕也没有想过。但此刻听到郭贵妃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一定会的吧?
那可是天兵啊,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的天兵。
就算她们想不到,只要娘子开口求了,应该也会答应的。每回天兵给宫中送礼,娘子的那一份总是格外厚一些。可见说是不来往,但心里还是认这门亲戚的。
想到这里,云缕的眸中也出现了期盼之色。
她是在郭家长大的,所以对皇宫里的富贵奢靡没什么感受,只觉得不自由。娘子不自由,她们这些宫人更不自由。
“如果能出宫就好了。”不知不觉,她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郭贵妃眸光大亮,握着她的手又加了一点力,“但我们不能只是干等着。”
“哎?”云缕惊讶。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云缕。”郭贵妃看着她,目光如火,“事关身家性命,我只能相信你。”
云缕抿了抿唇,刚刚燃烧起来的情绪渐渐冷静,“娘子尽管吩咐。”
郭贵妃视线扫过窗外,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近她耳边道,“盯着仇士良,我觉得他有些不对。”
方才宴席上,李纯发怒的时候,俱文珍和仇士良都太紧张了,郭贵妃直觉不对。尤其李纯还没有发怒,而是任由他们扶住了自己,他什么时候愿意在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模样了?
有了这一点怀疑,再看仇士良的小动作,就太明显了。
别人不敢看,郭贵妃可不会。
“这……”云缕为难,“要在宫中盯着他可不容易。”
“当然不是宫中,一定在宫外。”若是在宫中,就算具体的消息传不出来,也必然会有些异样,她不可能一点儿没察觉。
“好。”云缕应下,又问,“不用郭氏的人?”
“不用。”郭贵妃毫不犹豫,“他们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况且人多口杂,容易走漏消息。”
她顿了顿,又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去找天兵。”
云缕用力点头。
郭贵妃这才松开她的手,“那你明天就走。”
“什么?”云缕愕然。
“不是说了,我只相信你,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办。”郭贵妃望着她笑道。
云缕鼻尖一酸,眼泪说来就来。
她想说我不走,可是又知道,郭贵妃能用的人实在有限,而且宫里宫外来回传递消息,当俱文珍手下的察事院是吃素的吗?
“哭什么?”郭贵妃拍了拍她的肩,“我在宫里好好的,连陛下这样生气,也不能对我如何,何况旁人?”
“可是我走了,娘子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所以啊……你动作要快写,莫让我等太久。”
……
宫宴上发生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
天兵的消息一直很灵通,这种热闹自然不会错过。
“幽忧之病……还真没看出来,我这个大侄儿会这么,有勇气。”雁来点评的时候还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措辞,一边回忆那个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侄儿。
看着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很文静,不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行事。
“也许是想一劳永逸。”郝主任推测。
倒是难得清醒,知道这种事稀里糊涂地拖着,只会越拖越麻烦,不如快刀斩乱麻。
雁来摇头,“恐怕非但不能一劳永逸,还会惹来麻烦。”
郝主任却突然看着她笑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雁帅不会不管,所以不怕麻烦了呢?”
雁来一怔。
也许对李宁来说,雁来的存在,确实是打破当下局面的唯一可能。
想到李宁第一次见面,就那样自然地叫她“表姑姑”,她便笑道,“既然如此,要是他来求助,这个忙我这个表姑就帮了。”
不过更令人意外的是李宥。
这就是所谓的呆到深处天然黑吗?
估计连李纯都分不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吧?
但李宥还真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天真烂漫,没有城府,随心随性,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大部分时候很听话,但会突然扎一下你的心。
这种性格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本人活得很快乐,堪称“解放自我、绝不内耗”的典范。
但真的让这样的人当上皇帝,就是灾难了。
这位唐穆宗登基仅四年,就让元和一朝十五年的努力成果尽数付之东流,使得府库耗竭、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