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当然没有被收买。
他是真的认为皇帝这样做,能够安定人心——最近外面多了不少皇帝沉迷女色的传闻,而像李绛这样的臣子,更知道那不只是传闻。
李纯就仿佛是要将这一年多清心寡欲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有些不知节制。
但是在皇帝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的情况下,朝臣们甚至都不敢劝谏。
一个男人要证明自己“还行”,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自然就是家中再添丁进口,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李纯还是那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他根本不需要折腾这些,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本来就是一种软弱。
如果只是软弱也就罢了,李绛更怕皇帝就此荒唐下去。
所以他觉得,真想要安抚人心,比起再生几个孩子,还不如用心培养已经快成年的这几位。
但要培养皇子,就绕不过立储,而要立储,就绕不过嫡庶。
简单来说,如果皇帝册立郭氏为皇后,三皇子就是嫡子,也是毫无疑问的储君。如果他不想册皇后,那就按照长幼有序,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
李纯要是想让郭贵妃当皇后,也不会拖延到今天。
所以这看似是个选择题,但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在李纯心里了。
李绛这么说,也不是为了给皇帝添堵,而是要让皇帝看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要是李纯还是两年前的李纯,这么说肯定很有用。
历史上,李纯最后也确实选择了册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即便李宁夭折之后,又册封三皇子李宥为太子,也始终没让郭贵妃正位中宫。
然而现在的李纯已经不是之前的李纯,他很快就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决定与其让自己内耗,不如让朝臣内耗。
于是第二天的大朝会,他就直接将这个话题抛了出来,让群臣议立储君。
自古以来,立储这种事,都应该出自圣心,就算皇帝和朝臣属意的人选不一样,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大家推举。
正常的做法是像之前对李绛那样,私下询问对几位皇子的态度,然后再稍微暗示一下自己喜欢哪一个。要是大臣刚好也支持皇帝的想法,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大臣不同意,就有两个发展,要么拿出充分的理由说服皇帝更改心意,要么直接当这话从来没提过。
总之不会直接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尤其李纯现在才三十几岁,就算身体有恙,也没着急到这种程度。
这种公开的推举,除了搅浑水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除非……
“陛下本意就不是想立太子,而是要搅浑水。”李吉甫看着院中的浑浊的积雨,轻声道。
四月底的长安,阴雨连绵,将整座城市都淹没在阴沉与湿冷之中。因为道路泥泞,朝廷“量放朝参”,百官也难得有了闲暇。
所以这对事务繁忙的父子,也得以坐在檐廊下,一边烧水烹茶,一边欣赏落雨。
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又转会了朝事上。
李德裕不能理解,“但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李吉甫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感受片刻,才点头道,“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的确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见他卖关子,李德裕也捧起自己的茶盏,“名字也取得好,雅士自然要喝清茶,如今京中都改喝这种茶叶了。听说天兵已经谈妥了跟回鹘人的交易,还要扩大茶园规模和产量。”
“是啊。”李吉甫叹息一声,“天兵真是无处不在。现在的大唐,究竟是朝廷的大唐、陛下的大唐,还是天兵的大唐呢?”
李德裕恍然,“阿爷也认为陛下是在给那位添堵?”
除了添点堵,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止是给她添堵。”李吉甫放下茶盏,“陛下是在给所有人添堵。”
李德裕低头想了想,这才明白。
自从皇帝在朝会上当众抛出这个话题,朝野之间立刻就都吵翻了天,说什么的都有。虽然紧接着就下了雨,停止朝参,但是反而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去讨论、发酵。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支持哪一个皇子罢了。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在天兵那边看来,都已经被打上了派系的烙印。
想到这里,李德裕的心突然一跳,“那……万一有人提了她呢?”
“她的姓还没改。”李吉甫说。
从尧舜禹之后,就一直都是一姓之天下。雁来也是因此才要改姓,以李氏血脉的身份继承大统。但这姓一日不改,她就不算名正言顺。真要是有人提名了雁来,提前把事情揭开,反而会彻底破坏她和平政变的计划。
到时候,水自然会被搅得更浑。
李德裕没有再开口,而是自顾自地思索,脸上的表情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李吉甫也不说话,静静喝茶。
他以前很少会跟儿子讨论这些,更多是督促他读书课业,但上回李德裕拿走他的奏折上书,却让李吉甫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而他也已经老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他如今还能教给孩子的,也只有这朝堂之上、进退之间的经验和智慧。
半晌,李德裕才慢慢吐出一口气,道,“陛下行事越发偏激了。”
“是啊。”李吉甫叹息道。
但凡是稍微有点心气的人,处在他那个位置,早晚都是要被逼疯的,何况皇帝?
父子两人又沉默了很久,李吉甫道,“正好陛下要彻查各地藩镇,你也出京去吧。”
“我走了,谁来侍奉父亲?”
“家里这许多人,不缺你一个。”
“那我去何处?”
“西川。”
……
吐蕃,逻些城。
千万里外大唐的风云、波涛与震动,余波也还是绵延到了这座位于雪山之下的城市里。
红宫之中,赤德松赞沉默地翻阅着面前的两份文书。
在他对面,是贝吉云丹和定埃增两位钵阐布,以及几位大相。
第一份文书是韦·论芒杰从河西发回来的,汇报了回鹘大军南下,即将开战的消息。
收到这份文书的时候,吐蕃这边还颇为兴奋,甚至还讨论过要不要趁势出兵——对吐蕃来说,如果有足够大的利益,盟誓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存在,就连国内的势力也是如此,何况国外?
前提是这一战真的能获取足够的利益。
吐蕃建国之后,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征战,现在国力空虚、民生凋敝,也确实快要坚持不住了,从赞普到钵阐布都更倾向于休养生息。
反正吐蕃最大的主战派,韦氏的论芒杰就在河西,真要有机会的话,他肯定不会错过。
如果有机会,国中再设法支援便是。
所以在钵阐布娘·定埃增的建议下,赞普最后还是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第二封文书。
从沙州发回来的,上面记载了回鹘之战的最终结果——
那位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如今已经又多了一个“回鹘可汗”的称号。
好半晌,赤德松赞才开口,“两份文书送出的日期相差不到一个月。”
“是。”定埃增嗓音干涩地应道。
那就意味着,这场回鹘灭国之战,就只打了不到一个月,这其中还包括了赶路和消息传递延误的时间,算一算,真正用于作战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几天。
这是什么概念?
吐蕃人又不是没有跟回鹘交过手,虽然回鹘军队跟他们吐蕃的精锐比起来要稍微逊色一些,但那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不稳定,波动很大。
有出色的主帅和将领指挥,就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力量,若是主帅和将领无能,就完全是被压着打。
相较而言,吐蕃这个军事国家用最严苛的制度培养出来的士兵,在战场上会更拼命——因为输了回去也是死。
但即便如此,回鹘也能跟吐蕃打个有来有回。
在座的这些人扪心自问,就算当初没有天兵横空出世,论洛丹真的抓住了那个回鹘国内空虚的机会,也顶多能够获得几座城池,远远不到能够灭掉一个国家的程度。
别说是更强大的回鹘,就是葛逻禄,吐蕃当初没有直接灭国而是接受了叶护的效忠,难道是不想打吗?
远距离作战,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可是天兵做到了。
也对,天兵不畏惧死亡与牺牲,按照论芒杰的方法,安西军的首领甚至可以城池里开启无形的通道,让其他地方的天兵源源不断的赶过来支援。既能迅速调动所有的力量,又节省了路上的消耗。
有这样一支军队,又有什么样的战争打不赢呢?
就他们目前所知,天兵的影响力就已经遍及大唐,从东海以东,到葱岭以西,都有他们的人存在。按照论芒杰的预估,现有的天兵数量最少最少也超过了百万。
而且是超过百万随时都能上场的精锐大军!
这样的敌人,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绝望。
但现在,吐蕃却不得不去面对她。
过了很久,贝吉云丹才开口,“至少我们现在不是她的敌人。”
“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当然,两方之间还有盟誓存在,但就像是吐蕃人随时可以背弃盟誓一样,他们也没有任何力量去约束对方,保证天兵一定会遵守盟誓,始终像现在这样保持和平。
总不能指望着天兵像其他的唐人一样,会放下手中的兵器,打算靠礼仪和道德来让四夷宾服吧?
何况大唐的对外战争也并不少。
当吐蕃强大的时候,也是自然而然地对外扩张,占有更多的土地、掠夺更多的资源。
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皆是如此,天兵又如何能例外?
她们才刚刚才灭掉了回鹘。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赤德松赞说道,“无论如何,先做好战争的准备吧!这一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但它一定会来的。”
贝吉云丹轻声应下。
娘·定埃增叹息一声,闭目诵念了一句佛号。
他竭尽全力想要推动的和平,终究还是不可得了。
几位大相互相交换着视线,都有些慌。
其中最慌的是之前提议趁势出兵的韦·论多赞。
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或许会有机会。毕竟他们见过的天兵也就高富帅一个,就算听过再多的传闻,也不免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别人不行,我未必也不行。
收到第二份文书,得知那位天兵的首领直接成为了新任回鹘可汗时,他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能庆幸当时其他人都不赞同,自己的提议不了了之。
结果现在赞普居然说“做好战争的准备”。
这怎么做准备?
或者说,什么样的准备才应对得了天兵?
……
小宁国公主——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封号,可以称呼她为卫国公主了——的可敦城里,玩家已经清理掉了废墟上的砖石木瓦,挑出还能用的部分,就在原本的地基上,修建起了一片房屋。
所以这回,雁来的队伍不用露营了。
她们要在这里停留两天,开启卫国公主的坟墓,将她和两个孩子的灵柩一起带回长安。
因为这里距离拔野古部不远,所以拔野古部的首领阿珠叶护殷切地护送了一路,甚至将牙帐那边的事情全都暂时抛开了。
要知道,这可是几位大相争权的关键时期。
不过在玩家看来,这才是拎得清的。
草原上的部落制,本来就是很粗疏的管理制度,这些回鹘贵族其实比较像是大唐的地主,只不过他们对待牧民和奴隶更残忍、更粗暴。
要说政治才能和手段,连粟特商人都能在回鹘王宫里占据一席之地,就知道他们有多拉垮了。
现在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与其在王宫那边争权夺利,不如尽快将手中的人口、土地、牛羊等资源全都转化成合法的财富,继续当他的地主。
就说之前玩家拿出来的那些商品,但凡是能够谈下其中一样的分销权,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事实上阿珠叶护的目标也是这个。
所以雁来还没到,他就提前让人送来了许多物资。不过玩家没收,能从大唐运来的东西,不值得欠这种人情,直接按照市场价付了钱。
越是如此,阿珠叶护就越是殷勤。
所以一到这边,他就力邀雁来去拔野古部做客,说是可以在部落里也开一个复活点,方便天兵来往。
这还真是雁来穿越之后,第一个主动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复活点的势力。
就连当初的郗士美,也只是形势所迫。
“从这里到拔野古部要走几天?”雁来想了想,问道。
阿珠叶护立刻道,“快马两三日就能到。”
雁来抬了抬眉毛。
当初安允合到处派人求援,肯定不会漏下拔野古部,他们离得这么近,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过来查看的斥候都没派一个。
是胆小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对了,”雁来忽然想起来,“当初跟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交易的,也是你们吧?”
“这……确实是有些贸易往来。”阿珠叶护笑得十分尴尬,搓着手解释道,“不过我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给的是实诚价钱,也不曾掠卖人口、买卖铁器等物。”
朝廷有很多物资都是禁止对回鹘出售的,不过大部分是因为要收税,所以不许私卖,只有人口和铁器是红线。
雁来想了想,觉得复活点早晚都要开的,但跟自己主动上门送温暖相比,当然是让这些部落首领求着她去开更好。就连大唐境内,之前是为了整体的战略部署,但以后或许也可以引入这种竞争机制,免得那些人真以为复活点不值钱。
好歹也是几十万气运值,招商引资还能拿到优惠政策呢。
不过燕昭王一国之君,尚且还要用“千金市马骨”的方式来打出招牌,雁来当然也不能例外。
拔野古部是继那特勤之后第二个站出来支持她的,虽然他们有自己的考虑,但雁来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那特勤已经拿到了茶叶的代理权,拔野古这边既然想要一个复活点,那就来当她的马骨吧。
到了拔野古部,雁来才发现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借着地利之便,除了大唐、回鹘之外,东北边的大小部落,他们基本都已经打通了商路。
也正因此,拔野古部比雁来预想的更早就知道了玩家的厉害。
毕竟东北那边已经快被打穿了。
也所以拔野古部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也是他们急于跟雁来这边搭上线的原因之一。
随行而来的玩家:咳!
阿珠叶护还给雁来准备了一份大礼——他将拔野古部原本的汉人奴隶都交给了雁来。
雁来也只能感慨,同样是刷好感度,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他很危险,必须要尽快除去,比如瓦莫斯,但有些人却只会让你觉得他考虑周全,比如阿珠叶护。
不过对着阿珠叶护,她却是问道,“我要是不来,这些人口就不给了?”
“自然不会。”阿珠叶护还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小臣本意是等他们休养一阵,就把人送去可敦城。如今可汗既然来了,就不好再多留了。”
这确实是一块合格的马骨。
雁来也很干脆地在阿珠叶护圈出来的地方开启了复活点——据他说,已经派人去秦州考察,回头就在这里修建市场。
亲眼目睹了复活点开启,一些好奇心强的玩家第一时间传送过来看热闹之后,阿珠叶护看雁来的眼神比之前更加热切了。
草原人是很信奉神明的,但其中必然也有很多功利的部分。
回鹘的祆教、摩尼教之争,本质上也跟大唐的佛道之争,吐蕃的苯教佛教之争、佛教内部的顿悟渐悟之争一样,都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虔诚信仰。
现在,他眼前就站着一位在人间行走的真神,阿珠叶护没道理不去信奉她。
但他的真神能做的,也就是开个复活点。至于要如何吸引玩家过来,又要如何与他们交流和贸易,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办完这件小事,雁来就又回到可敦城,带上两位公主的灵柩,继续启程。
旅途无聊,唯一的调剂就是长安城中的立储风波了。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投机分子。即便是南宋的小朝廷、南明的小朝廷,面对内忧外患之争时,也不会忘了争权夺利,又何况是尚且处在和平稳定之中的大唐?
所以哪怕是在局势已经如此鲜明的情况下,也还是有不少人响应了李纯的立储提议,纷纷支持起自己看中的人选。
有人支持李宁,因为他是皇长子,更因为皇帝一看就不喜欢郭贵妃。
也有人支持李宥,嫡子就是嫡子,难道皇帝不册封皇后,大家就能闭着眼睛假装郭贵妃不是正室嫡妻吗?这可是德宗皇帝指的婚!
自然也有人想博一把大的,支持那个不太有存在感的二皇子李宽。
当年肃宗宠爱张皇后,甚至因为她的谗言赐死了儿子建宁王李倓,后来又在储位上有所犹豫,肃宗病重,张皇后发动宫变,欲改立越王李系,正是宦官李辅国力挽狂澜,杀死了张皇后和越王、兖王。
当晚肃宗就病逝了,很难说是不是被气死的。
但总之,代宗登基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拥立之功,李辅国才敢对皇帝说那句名言,“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如此功劳与权柄,自然有人眼馋。
总之,下雨的那几天里,大臣们虽然没有上朝,但私底下也没闲着。于是等雨一停,朝堂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三拨人吵成了一锅粥。
当然没有人提名雁来。
能想到她的人不会提,会提的人也想不到她。
但李纯就不太满意了。
关键人物都没有入局,算什么搅浑水?
不过这也不是难事。尽管这一两年来,朝堂上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总归还是宦官和朝臣互相对抗的局面,给宦官送礼走门路的事也并未断绝,李纯吩咐一声,就能找到开口的人。
然而,他这边还没安排下去,那边邓王李宁就先在端午节的宫宴上,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