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颤抖停止了。
不仅如此,李纯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更活跃了,身体也变得有劲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随着年纪增长,人的体力和精力就在逐年下降,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能称得上春秋鼎盛,但李纯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了。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生命力旺盛到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太医院开的那些汤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虽然不常见太医,但平安脉还是要请的,药方也还是要开的。只是那些苦药汁子天天喝着,却几乎没什么用处。
也是因此,李纯对这金丹原本抱有不小的疑虑,只是想着“反正都试验过了,吃一颗总不会有大碍”的心态试一试,却不想效果竟如此令人惊喜。
这种从身体到精神全都充满力量的感觉,实在让人着迷。
李纯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甚至久违地生出了想要临幸后宫的兴致。
这一刻,他对天兵的畏惧似乎完全消失了,不如说,他心底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要是真的还有天兵混进他的后宫里,他也不介意多添几个嫔妃。
天兵又如何?他是天子!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知道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强自按捺住了兴奋,吩咐道,“传召吧。”
听到他的声音,梁守谦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耽搁一会儿,他就要直接进殿内查看了。不过既然皇帝开了口,那么这段时间他在殿内到底做了什么,就不是梁守谦该去探究的。
他在心中暗暗警醒,按照吩咐去宣召几位宰相。
一进紫宸殿,看到皇帝兴致勃勃地站在墙边,正在仰头查看挂在墙上的大唐疆域图,几位宰相都是一愣。
等到李纯转过头来,叫他们过去跟他一起看地图时,几人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的李纯,像极了刚刚登基时的模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自从天兵出现之后,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状态的皇帝了。
众人都有些唏嘘感慨。
但激动是没有的。
天下大势,如今已经很分明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实在有限。
譬如今天这场议事,在几人看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
雁来这个回鹘可汗已经是事实,连回鹘各部都已经被她摆平,大唐这边不过是补一个程序罢了。
答应,那雁来就仍是大唐的忠臣,回鹘则不仅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被纳入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派遣官员管理。
不答应……这个选项根本都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即便上溯到贞观时期,对回纥六府七州采取的也是羁縻自治的策略,如果真的能做到深入治理,那就是能并肩甚至超越太宗的功绩。虽说功劳都是雁来的,但既然以朝廷的名义去做,那就还是大唐的。
至于雁来的势力扩张可能带来的影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他们真正要商量的,是怎么把这件事办得体面一些,在道义和法理上确定朝廷的主导地位,而又不会引起天兵的不满。
要两者兼得,实在并不容易。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能打起精神来,作为侍奉他的臣子,至少压力总会小一些。
虽然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皇帝并没有变成几年前的他,已经发生的事、已经造成的改变,是不会消失的,所以皇帝一开口,就又是那个阴晴莫测、让群臣难以招架的皇帝。
他指着地图上属于回鹘的那一大片地方,问道,“诸位先生以为,趁此机会在回鹘设置郡县,将之纳入我大唐治下,可行否?”
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几位宰相简直想回答他:这事你问错人了,我们说了也不算啊!
好家伙,他们还在发愁如何将朝廷那四处漏风的面子给糊一糊,让它勉强能看,皇帝却是连里子都想要。
这时几人才意识到,皇帝重新燃起斗志,恐怕并不是好事。
当下这个局势,他要斗谁?他能斗谁?
这段时间皇帝虽然阴阳怪气、情绪莫测,甚至在对待官员、勋戚和藩镇时更加雷厉风行,但在天兵的事情上,却有种认命了的摆烂,只要宰相们的提议过得去,他就全都照准。
现在怎么又回到了刚接触天兵的时候,跃跃欲试想跟对方碰一碰?
李吉甫心里最苦。
因为他从头到尾经历了李纯的种种变化,好不容易跟皇帝磨合好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一转眼李纯又倒退回去了。
虽然心里想骂人,但面上还是要绷住的。
不知道李纯发什么疯,但是他应付不了的场面,总有人能应付,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甩锅,“郭常侍奏折中也提到想要进京述职,兹事体大,陛下不如召她入京,详细商议?”
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提。
反正大战之后,主将入京述职,其实也是惯例了。
本来是为了嘉奖将领,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后来逐渐变成了皇家防范武将坐大的手段——趁这个机会,或是调换去一个地方去任职,或是直接把人留在长安,自然就能切断他们跟旧部的关系。
安史之乱后,藩镇几乎不再入京朝觐,就是防着这个。
但雁来显然不是一般的藩镇,李纯敢宣召,她肯定就敢来。
果然,即便是此刻踌躇满志,觉得“我又行了”的李纯,也暂时不想面对雁来,于是连忙道,“征战辛苦,何况回鹘那边想来也有很多事务等着处理,离不得人。朕便想着,不如朝廷先商量出各大致的章程,再告知她。”
大概李纯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靠谱,商量出章程容易,要让雁来和天兵认可难,这件事想撇开她们是不可能的。
所以停顿片刻,他还是道,“安西军不是派了使者过来吗?就让使者代她觐见吧。”
几位宰相交换了一个视线,都觉得这样也不错。
总之皇帝有什么都冲着天兵去,别为难他们就对了。
只有李吉甫心下暗暗纳罕,皇帝那副斗志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有心想做点什么。
但这种想法他又不是没有过,甚至也实践过,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计谋和手腕也发挥不出来。在接二连三受了打击、折了面子之后,李纯才选择了躺平摆烂。
都是这一年多之内发生的事,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教训吧?
这也太古怪了。
……
其实李纯平时连天兵的使者也不见,都是让政事堂和枢密院转达自己的意思。
上回还是为了要不要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的职位,见了郝主任,顺便被告知了世家豪族私底下挖墙脚的事。
所以这回来的还是郝主任。
——过来送奏折的当然不是她,但玩家就是这点方便,在知道皇帝要见人之后,立刻就换了她过来。
朝廷这边也没有意见。
虽说任何一个天兵应该都有办法将消息转达给雁来,但既然是代表她来跟朝廷谈判,那自然要派出身份足以匹配这份责任的人。
郝主任作为雁来幕僚团的总负责人,身上挂的是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的职位。
虽然是纯粹的文职,品阶也略低于主管西域地方事务的长史唐一,但她是一直跟在雁来身边出谋划策、协调工作的,自然也是最能代表雁来对外的态度。
所以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说话也很不客气。
得知皇帝和宰相对册封雁来为回鹘可汗这一条有异议,便立刻道,“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尽管李纯对于和亲是持反对态度的,从元和三年咸安公主病逝,到元和十五年李纯暴卒,十二年间确实没有提过和亲回鹘的事,但是听到这话,他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毕竟上一个送公主和亲的,就是他曾经一度很崇敬、视之为榜样的祖父德宗。
而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是雁来的母亲。
公主和亲,不管说得多好听,深究起来都是耻辱:不就是国家不够富裕、军队不够强大,不想打仗,才用和亲这种方式来安抚拉拢吗?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现在雁来凭自己的本事征服了草原,不要他们花一分钱,出一个人,只是要求册封而已。
回鹘虽然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但大唐从来都没有能力干涉对方的内政,就算阿跌氏篡夺了药葛罗氏的汗位,大唐朝廷也照样册封了顿莫贺达干,现在轮到雁来,他们凭什么有意见?
郝主任一上来就把天聊死了,李纯那个将部落改成郡县的要求都还没来得及提,这会儿更不好开口。
李吉甫今天一直在观察皇帝,没能及时站出来,最后是李夷简硬着头皮道,“朝廷并非是不愿册封常侍。能攻入回鹘,收服诸部,乃是不世之功,陛下自然不会吝惜一可汗。所虑者,不过是草原人见异思迁,难得长久。太宗朝时,也是诸部来归,尽皆顺服,后来不也趁机自立建国?”
“哦……”郝主任听出点意思来了,“那依相公所见,如何才能长久呢?”
“自然是让回鹘百姓,也受我中原王化。”这一点,李夷简倒是很自信,说话时也抬头挺胸。
郝主任心想大唐也就一百年国祚了,说什么长久?
不过他们的打算,她已经猜到了,于是不仅没有顺着他们的话往下问,反而故意说,“陛下放心,雁帅既做了回鹘可汗,天兵自然会去教化当地百姓,对他们与大唐百姓一视同仁。”
这就是天兵不讲道理的地方了。
打天下他们行,治天下他们也行,让人根本没有地方下手。
“咳咳!”眼见话题又卡住了,李纯只得拼命咳嗽,暂时打断节奏,然后再战术性喝水。
这么一缓,李吉甫终于回过神来,躬身道,“天兵仁善,我等自然都知晓。只是既然要教化百姓,再以回鹘为名,让他们时时记得自己异族的身份,反而不美。”
郝主任也有些好奇他们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又给出什么样的条件,于是就接了话,“那相公以为该如何?”
李吉甫看了李纯一眼,道,“陛下的意思,不如一步到位,在回鹘境内编户齐民,设置郡县,选派官员,如此,无论种族、部落,皆是我大唐百姓,自然融洽和美。”
李纯听得眉眼舒展,不得不说,李吉甫在说话的艺术上,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比他自己说出来的都合心意。
郝主任也觉得大唐君臣挺敢想的。
跟玩家争对地方的掌控权已经没有意义了,也不可能争过,他们干脆就彻底放开,只争这个名义。
回鹘跟淮西、河北乃至西域都不同,他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就算是在贞观时期,也只是羁縻州府,朝廷要是能在回鹘设置郡县,那就是做到了前人没有过的功绩,光凭这一项,在儒家思想为主的士族之中,就能刷爆声望。
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教化之功”。
不管具体施政的人是谁,只要在大唐这个框架下,那就是皇帝和朝堂的功劳。
至于回鹘是雁来打下来的这一点,他们当然不会否认,但是相较于“文治”来说,“武功”就不那么起眼了。
郝主任总觉得这招有点熟悉,认真一想,这不就是那些世家子弟下基层镀金的套路吗?事情是别人做的,苦是别人吃的,代价是别人付的,只有功劳是他拿的。
只要闭着眼睛,回头是不是还能把李纯这个“中兴之主”都给吹成“不世明君”?
“如此,那不知到时候又该如何安排雁帅?”郝主任问。
李吉甫不假思索地道,“可以依照安西四镇的旧例,设节度使、大都护府,由雁帅兼任。各州长官也可以让部落首领世袭,只要接受朝廷官员协理政务。”
至于军务,他没提,那肯定是雁来和天兵的领域,不容插手。
李纯微微皱眉,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转念想想,回鹘毕竟是草原,百姓游牧为生,也很难像中原一样形成村庄-乡镇-县-州的各级行政单位,比照安西四镇的旧例,确实更合适。
对朝廷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不怎么听话藩镇,但对大唐来说,就是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实现了对回鹘的统治。
虽然是天兵实现的,但你就说是不是属于大唐吧?
而从雁来这边看,她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在她仍然承认自己是大唐的臣子,并且还有心更进一步的情况下,不过是将回鹘融入大唐的步骤稍微提前了一些而已。
但这些本来都是她已有的,并不能作为大唐说服她的条件。
郝主任正要开口,李纯却忽然道,“朕见郭常侍的奏章之中,有一封是奏请朝廷迎回小宁国公主的灵柩。这本就是朕分内之事,自然无有不允。不过奏章中未见提及燕国大长公主,也并未单独具折,不知是否有什么顾虑?若有,使者尽可说来。”
如今的大唐,已经不需要再让公主和亲,也有能力将和亲公主的遗骸接回。
即便再不喜欢天兵,李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确实能给大唐带来更多的底气。
不过李纯此刻提起这事,是因为他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
大长公主可是雁来的亲生母亲,没道理雁来记得替小宁国公主上折子,却忘了她。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李纯猜想,她应该是不想让燕国大长公主跟小宁国公主一起回京。
毕竟一个是宗女,一个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肯定是有区别的。若是一起迎回灵柩,互相抢风头不说,待遇也不好差得太多,雁来当然不会满意。
但雁来在奏折里给小宁国公主要的待遇——加封号、给她两个早夭的孩子赐官身、划分单独的墓园、在长安城内拨庙宇供奉……已经是将公主能够享受的待遇都给加上了。
如此一来,她要为燕国大长公主求的,就绝不只是这些。
有需求,就等于是有了弱点。
磕了药之后,李纯的思绪比平时更加活跃,脑子似乎也更好用了,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立刻就决定将之作为突破口。
不过他也沉住了气,没有一上来就提这个,而是等李吉甫说得差不多了,才抛出这个话题。
果然,听到这话,本来打算说什么的郝主任立刻就顿住了。
郝主任来之前,因为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所以雁来也没什么指示。反正张云敏还在牙帐那边,真有无法决断的事,再让她转达就是。
本来只是以备万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其他事情她都能替雁来做半个主,唯独这件事不方便。
雁来也没想到李纯会突然提到这个。
虽然她另有计划,但既然他主动提了,她也就想看看李纯能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能答应。
她对张云敏道,“我阿娘出塞二十年,以一身维系两国和平,她不仅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大唐的功臣。我只有一个要求,公主应有的,她该有,功臣应有的,她也该有。”
这“一个要求”,却是难住了大唐君臣。
不是他们不想承认咸安公主的功绩,但这种事实在没有先例。没有先例,那就不合礼仪,能不能做,该怎么做,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的。
“怎么没有先例?”郝主任提醒他们,“高祖之女平阳公主,曾经策应晋阳起兵,东征西讨、屡立功勋,死后以军礼殡葬,谥号为昭。”
李夷简眉头微动,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平阳公主是亲自领军出战,跟和亲公主不同。
但燕国大长公主没有军功,她的女儿有啊,而且还是这样的不世奇功。
他便站出来道,“陛下,朝中官员亦能为父母请封,以郭常侍之功勋,加封其母,自是理所当然。”
李纯便问,“使者以为如何?”
郝主任微微皱眉,但还是将这话转述给了雁来。
雁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虽然光耀门楣、恩封父母,很符合中国古代的传统,但是咸安公主的功绩就是咸安公主的功绩,为什么要跟她混为一谈?
何况还有一点,在这个世界也许不会有人在意,但雁来却不能不去想。
尽管咸安公主将原身这个女儿养得很好,死后也尽力为孩子做出了安排,甚至她生命中少有的温馨时光,都是来自这个孩子,但——她最初时,是自愿生下这个孩子的吗?会对她的出生抱有期待吗?
他们将生下一个孩子看作是她的功绩,甚至想以此来掩盖她真正的功绩,她当然不会答应。
其实雁来也可以拿出几件咸安公主做过的事,来佐证她曾经的付出。
但没必要,所以雁来直接让郝主任拒绝了。
郝主任如实转述,“若是没有生下雁帅,难道公主的功绩就不存在了吗?”
众人无言。
没有雁来,确实不会再有人去提咸安公主的功绩。
也不能说大唐君臣无情,因为在咸安公主的死讯传回之后,李纯已经辍朝三日,为她举办了祭祀仪式,追封她为燕国大长公主,谥号襄穆。
不管是封国还是谥号,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现在还要加码,难免让人踌躇。
“雁帅也不忍诸位太过为难,此事便就此作罢,不必再提。”郝主任见状,十分爽快地道。
“等等!”眼看她露出“今天就到这里了”的表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口。
包括李纯。
所有人都反映过来,意识到雁来确实不需要着急。
等她坐上那个位置,还不是想怎么封就怎么封,想怎么葬就怎么葬?
这就显得他们这会儿的斤斤计较很可笑了。
所以李纯立刻就下定决心,“可依太平公主旧例,加封皇姑为镇国大长公主,以军礼下葬。只是礼仪繁琐,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
“罢了,还是不要勉强的好。”郝主任善解人意地道,“雁帅真的不急。”
但我们很急啊!
李纯觉得那枚金丹是真的有用,他到现在也没感觉到疲倦,甚至雁来和郝主任的态度也没有让他愤怒,他的身体依旧康健,头脑也仍然清晰,自然知道她们不过是在演戏。
归根结底,是他给的筹码不够。
所以他根本不理会郝主任跟几位宰相的拉扯,直接问道,“她还想要什么?”
郝主任微微一顿,才道,“雁帅想改随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