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雁来独自收拾了咸安公主的坟墓。

说是收拾,但其实坟墓就在可敦城外,被照料得很好,何况寒食和清明才刚刚过去,供台上甚至还摆放着新鲜的祭品,所以她也就是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供品换过。

而后燃了香烛、烧了纸钱,雁来就在墓碑旁跪坐下来。

见此情景,玩家也好、原住民也罢,都停在了远处,没有过来打扰。

大概是觉得雁来应该会有很多心里话想说。

雁来脑海里确实有很多的念头,但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了两个字,“抱歉。”

虽然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确实替代了那个承载着咸安公主所有希望的女孩。也许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雁来和玩家的出现,称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但对咸安公主和那个女孩不是。

她们是被付出的代价。

话音出口,雁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明明这并不是她生长的故乡,明明她跟墓中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一刻,鼻尖莫名酸涩,心底也涌起无限的怅惘。

咸安公主虽然不是她的母亲,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位聪慧坚定、令人仰慕钦佩的前辈与长者。

即便面临比雁来艰难无数倍的局面,命运也未曾善待过她,她也依旧尽力经营。

这样一个人,即便只是听说她的故事,都足以令人唏嘘感慨,何况她跟雁来还有这么奇妙的渊源呢?

但雁来还是忍住了没有哭出来,她出了一会儿神,便站起身。

不远处正在偷偷观望的玩家和原住民见状,便又骚动起来,看上去很想上前安慰她,但又心有顾虑。

看着她们,雁来总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平淡,她左右看了看,见附近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各种颜色的野花,便走过去采了一些,编织成斑斓的花环,挂在了墓碑的一角。

“如果有来生……”她吸了吸鼻子,垂眸看着墓碑上的文字说,“希望你们能出生在新时代,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风景。”

而她会努力去创造出那个足够美好的新时代。

雁来想到这里,心底最后一丝沉重也消散。她转过身,朝着人群所在的方向走去。

咸安公主的陵墓位于山腰,墓碑前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平台。山虽不高,但站在上面远眺,视野极佳,能够看到迤逦绕过城市,流淌向远方的河流,以及河边三三两两散落着的行人。

大唐有很多受到回鹘问话影响的地方,同样回鹘也接受了许多大唐传来的文化风俗。

譬如此刻,这些人就是在水边祓禊。

雁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啊,今天是三月初三了吗?”

又是一年上巳节。

“是啊。”郝主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道,“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雁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坟墓,玩家正排着队上前上香、鞠躬,于是点头道,“的确是个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应该高兴一些。”郝主任轻声说,“我想,咸安公主也会这么觉得。”

雁来闻言看了她一眼,心想郝主任这个年纪,或许不懂“觉得梗”,但还是忍不住笑了,“那走吧,我们也去过上巳节。”

不过说到上巳节,雁来又想起来去年一起过节的人,便问,“对了,李贺的身体怎么样了?”

“很稳定。”郝主任说。

不知道是西域的气候养人,还是心情舒畅之后反过来作用于身体,又或者是各种调养的方式有了效果,总之李贺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比当初在长安时好了很多。

另外还有个好消息,西域那边的工业生产又有进步,过两年应该就有手术的条件了。

那正好干满这一任,雁来点头,如此也不枉李贺拖家带口跑到西域去支持她们。

听说要过上巳节,上完香的玩家都兴致勃勃地跟了上来。

去年这时候,游戏里才几个玩家,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论坛上眼馋,现在总算也轮到他们了。

“要说会还得是古人会啊,专门创造出一个节日来玩水。”

“而且是成年人聚众玩水!”

跟胡人热闹得简直有些癫狂的泼水节不同,上巳节的祓禊是克制的、优雅的、美好的,轻轻扬起清澈的水波,濯洗手脚,以达成某种美好的祝愿——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在玩家参与进来之后,正常的濯洗很快就变成了互相泼水。

雁来毫无疑问成了玩家集火的对象。

她也没有避开,而是挨个泼了回去。

那些刚才对着墓碑无法完全表露的情绪,反而在这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活动之中彻底发泄了出去。

玩够了,雁来立刻回城去换衣服。

该说不说,漠北的天气跟长安比起来,还是有些寒冷的。也就是玩家,身强体健,能扛得住冻。至于雁来,虽然五维属性已经快拉满,身体也早就数据化,但她又不是玩家,还是需要保重一下的。

换完衣服出来,可敦城那边就有人来请她,说是准备了接风宴。

这雁来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

虽然还是会为过去的事伤感,但当下和未来才是更重要的。所以雁来到了可敦城,就见所有人脸上都已经消去了之前的伤感,显露出真心实意的欢喜。

这样轻松惬意的氛围,这样纯粹无比的喜悦,可敦城已经很久——不,是从来没有过。

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雁来脸上也渐渐带上了笑意。

可敦城虽然只是和亲公主起居之地,但人口和规模已经能比得上大唐的一个小县城,自然也有负责管理城内事务的机构。

城里现在能做主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咸安公主身边的女官岑容姑姑,一个是公主府的长史何瑛,以及护卫统领季武。这三人不仅是可敦城的管理者,同时在大唐和回鹘也都是有品阶有官职的。

所以哪怕咸安公主去世,雁来也不知所踪,这两年来他们依旧将可敦城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回鹘人敢在这里乱来。

但一年两年能这样,十年八年却不行。

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一批既回不去大唐,又无法融入回鹘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哪怕将来大唐又送来新的和亲公主,对方也会带来新的人手,不会再用他们。

现在雁来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他们已经自由了的好消息,三人的欢喜不仅是为现在,也是为将来。

有雁来这位小主人在,不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大唐,他们心里都有了底。

所以上午见面的时候,他们的心态还是牵挂她的长辈,但晚上的接风宴,就是作为属官迎接上级了,因此处处都以雁来为先,连称呼也跟其他人一样,统一成了“雁帅”。

这一点微小的变化,郝主任比雁来更早地察觉,不由在心里感叹,那位咸安公主真是太难得了。能培养出这样的属官,她本人的智慧和才能一定也十分出色,可惜……

接风宴的菜品算不上丰盛,毕竟冬末春初的回鹘,实在找不出多少食材来。即便如此,可敦城这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做出了一桌大唐风味的宴席。

当然了,说是大唐风味,但其实大唐受胡风影响也很重,像是烤羊之类的菜色两边都有,所以比较难得的还是野菜、蒸鱼和作为主食的米饭。

野菜就是白天在城外采的,大米是城里自己种的,蒸鱼是北方大湖里的出产,个头不大,但味道十分鲜美。

虽然是接风宴,但吃饱喝足,叙过情意之后,话题到底还是转到了之后对可敦城众人的安排上来。

毕竟这才是大家殷切关注的。

雁来也不绕弯子,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两边的情况。

大唐现在到处都在改革,正是用人之际,回去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大唐已经没有家人,或者习惯了回鹘的生活不想回去,留下也是很好的选择。毕竟雁来要治理回鹘,正好需要这些信得过、又足够了解回鹘的自己人。

“不过这些都不用着急。”分析完,雁来又道,“我还会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慢慢考虑就是。”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虽然雁来肯定不会亏待他们,但他们也想替她做点事。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对回鹘的了解,既然雁来要将回鹘纳入自己的地盘,而不是再立一个回鹘可汗,或者交给大唐朝廷去处置,那他们当然要选择留下来。

不过他们也没急着表态,毕竟听雁来的意思,以后是要跟天兵共事的,那趁这段时间接触、了解一下也好。

因此只说,“雁帅留下,是要先将回鹘这边安顿好吧?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但凭吩咐。”

雁来闻言笑道,“说到这个,正好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

宴席上的菜是一早就上齐了的,但是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雁来眼看着玩家一趟趟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就猜到她们可能又要搞事了。

不过等到宴席终于结束,玩家兴冲冲地将三层的大蛋糕推出来时,她还是有些吃惊。

“这……”雁来站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也是白天才听说,今天是雁帅的生辰。”推着蛋糕车的玩家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那边过生日时吃的点心,雁帅也尝尝。”

雁来一开始是真的忘了这个,不过之前想起上巳节,想起李贺,想起去年的节日是怎么过的,自然也就想起了白真珠等人煮的长寿面。

但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唐,雁来都不是能理直气壮跟别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求祝福、求礼物”的那种人。

提到这个,玩家还有些怨念。

雁帅也太不把她们当自己人了,去年居然提都没提,要不是之前扫墓的时候,可敦城这边的人说起,她们还不知道日子居然凑得这么巧。

而且算一算,这居然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在大唐,十八岁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生日,及笄是十五,加冠是二十。

但玩家已经习惯了十八岁成年的说法,自然就觉得这个生日十分重要。

而且是他们能够参与的!

幸好是今天听说了,不然等后面打听到这事,得多遗憾、多后悔啊?

雁来虽然感觉他们有点夸张了,但还是很感动的。

厅里的灯被熄灭,星星点点的烛光闪烁着,有一瞬间,这熟悉的场景确实让雁来产生了一点恍惚。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那她许愿能回到现代,会显得贪婪吗?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曲调,雁来不由得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曲调虽然是熟悉的,但词却不是。古色古香的词搭配“祝你生日快乐”的调子,不知为何,莫名显得更加喜庆了。不过还真别说,歌词刚好七言四句,十分适配诗歌。

一曲唱罢,吹了蜡烛,雁来才问,“这不会是找白居易写的词吧?”

“差不多。”玩家嘿嘿笑道,“其他人也提了亿点意见,算是共同创作吧。”

“这也太兴师动众了。”雁来有些不好意思。

玩家却不这么认为,“这么多大诗人琢磨出来的诗歌,当然不可能只唱这一次,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所有人过生日必唱的歌曲,怎么能说是兴师动众呢?”

雁来一想也是。

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其实都是大师作品,如此一想,让白居易他们写这种朗朗上口的生日诗,好像也不过分。

切完蛋糕,又有人端上了长寿面。

雁来看着左手边香甜的蛋糕,右手边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时有些好笑。

中西合璧了属于是。

幸好蛋糕只有两口,面条也只有一根,要不然她还得考虑如何拒绝大家的这份心意。

吃完蛋糕,嗦完面条,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雁来其实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不过既然过生日,郝主任就让她好好休息,暂时不用操心那些。

她只能回了住处。

这是原身住过的地方,虽然她失踪了两年,房间里的一应陈设却都被保存得很好,时时有人过来打扫。雁来转头四顾,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又熟悉,又陌生。

最终她还是没有去破坏属于原身的房间,换了形象,开了个小型传送阵,打算出去逛逛。

……

大唐拒绝了绢马贸易,引发回鹘牙帐内部的种种矛盾,安允合和几位大相挥师南下……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得回鹘各部对王庭比之前更加关注,都在等一个结果。

没想到却等来了天兵。

尽管部落首领们对天兵的了解,并不会比安允合更多,但在已经得到了结果的情况下,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足够让他们谨慎行事。

所以收到雁来发出的邀请函,所有人都选择过来看看。

到得最快的是药葛罗氏的首领阿延啜。

这不仅是因为药葛罗氏的牧场距离牙帐最近,也是因为阿延啜对这件事最积极。

对于雁来这个失踪两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回鹘公主,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观望一番,只有药葛罗氏的人不用。

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年轻的奉诚可汗去世,宰相骨咄禄趁机自立,并且获得了大唐朝廷的册封,从此回鹘可汗之位由药葛罗氏转到了阿跌氏。

而奉诚可汗,就是咸安公主的第三任丈夫,也是雁来的生父。

现在阿跌氏的可汗死了,回鹘的局势重新被身负药葛罗氏血脉的公主所掌控,药葛罗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而阿延啜,就是奉诚可汗的堂兄,长寿天亲可汗的孙子。

虽然他的父亲只是长寿天亲可汗的庶子,但在奉诚可汗没有留下子嗣的情况下,阿延啜作为与可汗血缘最亲近的人,本来应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也算是见机得快,阿跌氏篡夺汗位之后,便立刻逃回药葛罗氏的地盘,龟缩不出十几年。阿跌氏为了安抚人心,总不好对药葛罗氏赶尽杀绝,再说阿延啜这么怂,也根本没被怀信可汗放在眼里。

就连阿延啜自己,也没有报任何期望,只想好好活下去。

没想到峰回路转,机会突然又摆在了眼前。

“所以他是来继承可汗之位的?”雁来不敢相信地问。

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啊?

雁来如果需要一个傀儡,那直接留下曷萨特勤不就完事了。

“可能是药葛罗这个姓氏给他的自信吧。”郝主任感叹道。

真要说起来,怀信可汗除了滕里可汗和曷萨特勤之外,还有不少庶子,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都住在王庭这边,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跳出来的。

因为他们姓阿跌氏。

所以也难怪药葛罗氏的“独苗”阿延啜会生出这种非分之想。

“先晾着吧,别让他进城,更别让他到处丢人。”雁来叹了一口气,做出回复。

郝主任点头。

这样既能让那个阿延啜冷静一点,也是做给其他部落看的。

扶持什么傀儡,好笑。

安西大都护她当得,幽州节度使她当得,回鹘可汗就当不得了?

效果确实很好。

后面每个抵达的部落,都要对着就在城门附近扎营的药葛罗氏的队伍惊诧一番,得知具体的情况后,又暗自咋舌一番。等到进了城,看到了来回巡逻的天兵和被严密保护的王宫,大部分人都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哪怕被告知需要留在四方馆等待,既见不到雁来,也没法回他们自己的私宅去住,也没人表现出不满。

甚至还会安慰自己,反正被晾着的不只是他们,雁来谁都没见。

那特勤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办法,从庭州过来不仅路途遥远,路还不怎么好走。

不过来得晚也有来得晚的好处,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跟其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的部落首领一样收到消息,明天他们就能进入王宫,见到雁来。

尽管他是所有人中唯一跟雁来接触过的,但那特勤也不会认为这是雁来对他的优待。

她多半只是等得不耐烦了。

毕竟相较于来去自如的天兵,他们这些人的效率实在太低。

所以第二天,当他在回鹘王宫见到雁来,听到她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叫了一声“兄长”时,那特勤的心情反而更复杂了。

他还记得,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对雁来说过,让她称呼自己为兄长。

当时雁来的回答是,等回到王庭时,她会这么称呼他的。

在那一刻,那特勤就已经意识到,她的野心绝不止局限在西域。当时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了这样的野心,但现在,答案已经十分清晰了。

但是那特勤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短短两年。

再想到昨晚悄悄混进四方馆来找他的那些阿跌氏的族人,那特勤反而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是怀信可汗的儿子,虽然他手中还有十万大军,放眼现在的回鹘,都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但那特勤可不想成为她的敌人。

他会主动退出可汗之位的竞争,转而支持她。

要是她没有安排好提名她的人,那特勤也可以做这个首倡者。

但人到齐之后,雁来却没有开口提起所有人都在关注的可汗之位,而是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带上来吧。”

带什么?这个疑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

答案也很快揭晓。

被带上来的是身着囚服,手戴镣铐的安允合和瓦莫斯。

“我的弟弟,昭礼可汗曷萨特勤,以及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雁来从台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安允合身边,才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他道。

那特勤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草原人的规矩,一起作战的同伴死去之后,其他人会想办法带走他的尸体。这既是出于情意,也是因为按照草原风俗,只要能够为死者报仇,或者带回死者完整的尸体,就能继承他的一切。

雁来根本就没想过要让所有人推举新任可汗,她要用为死者复仇的方式,名正言顺地继承汗位!

就在那特勤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