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

船只缓缓靠岸,雁来被玩家簇拥着下了船,走到纤夫们所在的位置。

被拦下来时就有些慌乱不安,正在四处张望、交头接耳的纤夫们顿时更加骚动起来,不自觉地聚拢了一些,像是一群受惊的动物,察觉到天敌的存在,下意识地摆出了最警惕的姿势。

仿佛她们是什么洪水猛兽。

雁来便没有再靠近,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他们。

农历十一月的河南,天气已经很冷了,再过两天就是大雪节气,要是在现实里,上个月就该开始集体供暖。

即便是在游戏里不怎么怕冷的玩家,也换上了过冬的衣服,这些纤夫却在寒风里赤着上身。

看他们瑟缩着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显然也并不是不觉得冷。

雁来没有亲身体验过什么人间疾苦,可是看得多、听得多,她能猜到他们为什么不穿着衣服干活——衣服比人精贵,拉纤这种活计又太容易磨坏布料,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负担不起。

雁来收回视线,问道,“这里谁能做主?请出来说话。”

这一问,对面的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要挡住某个中年人,殊不知这样的举动,让那个人在人群中更加显眼了。

麻四郎苦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安抚其他人,“乡亲们别慌!我看来的像是天兵,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听到“天兵”两个字,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变得响亮了一些,但确实没之前那么惊慌了。

玩家这一年时间在大唐的种种行为和事迹,还是为他们挣到了几分信誉的。尤其是在小民百姓眼中,能够倒逼朝廷出台新政,降低税赋,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漕工们有时候闲谈,也会忍不住畅想,什么时候天兵才会管到河面上来,也替他们做做主?

不过幻想就只是幻想,当天兵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们反而不敢怀有这种妄想了。

最乐观的想法,也只是觉得说不定能做天兵的生意,赚上一笔——天兵有钱,好说话,应该不会随便找理由扣钱。

麻四郎捏着手走到天兵面前。

他其实也很紧张,但又知道忤逆的下场会更糟糕。好在天兵名声不差,应该不是来折腾他们取乐的,就算真的折腾了,应该也会给赏钱。

他也没敢靠太近,停在了几步之外,腰彻底佝偻下去,不敢正眼看对面的人,“小人就是这一队的领头,贵人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问一些情况。”头顶上传来一句清亮的女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正当麻四郎不安时,背上微微一沉,覆上了厚厚的、柔软的、温暖的、甚至仍带着香味的斗篷。他在风中冻僵的躯体突然被那种柔软暖和包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冷。

他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捞住了。

“贵、贵人……”麻四郎抖着手,想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又有些不敢,只能不安地摸摸腰间,“这……小人带了衣物。”

雁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见他腰上系着一件上衣,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御寒的样子。

“披着吧。”她说,“这么冷的天气,你们辛苦了。”

麻四郎听她语气温和,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冀,连忙问道,“不知贵人要问什么,我们、我们的船几时能走?”

雁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这么一拦,他们今天的工钱可能就没了,难怪刚才那么警惕防备。

但拦都拦了,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便道,“船暂时走不了了。不过不用担心,耽误的时间,工钱会给你们补上的。”

这不是耽误了几天工钱的事,麻四郎知道,可是贵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张了张嘴,又问了一遍,“不知贵人要问什么?”

“嗯……”雁来有点卡壳了,要怎么态度自然不刺痛对方的打探消息?

郝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纤夫拉船,所以想找你们打听打听情况。”

原来是贵人没见过这些,觉得新鲜、好奇。

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贵人问过了话,通常都会多给赏钱。

麻四郎放松了一些,再加上郝主任很懂谈话的技巧,他很快就顺着她的话,开始有什么说什么了。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这句话在底层百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的人口密度远高于北方,人均土地占有量低,再加上大户兼并,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自然也更多。这些人或是参军打仗,或是给人当佃户奴仆,又或者像眼前这些纤夫,靠干苦力活儿养家糊口。

所有苦力活里,码头的活儿最稳定,因为服务的都是商人和士人,赚得也更多,聚集在这里的苦力自然最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靠力气吃饭的人。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帮派。他们大都按照同乡抱团,一开始只是为了互为援手,可是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自然会滋生权力和腐败。

苦力们受着帮派的保护,也受着帮派的剥削,赚到的钱还没拿到手里,就要先交出去一部分。

但帮派上层其实也不是坐享其成,他们要结交官府、结交商人,想方设法维系并扩大现有的地盘和生意……

总之,虽然雁来和玩家有些看不过去,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他们始终在努力地活着,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他们就是应该这样活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麻四郎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码头讨生活了,那时候干不了重活,但是人机灵,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再长大一些,也开始扛包拉纤,因为心思活络,有办法,所以在同乡中渐渐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而然接了领头人的位置。

虽说是领头,但也就是带着乡亲们找活计、谈工钱、讨薪酬,并没有任何特权。

不过,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还是比普通的漕工更多,对于码头上的各种规矩也十分了解。小到漕工们的帮派划分、彼此之间的仇怨和矛盾,大到转运使衙门的胥吏是什么出身,跟哪个帮派有渊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最让人意外的是,他还会算账。

那些明里暗里的钱粮,从哪里来,去了哪里,如何分赃,他都知晓一些。

也是上面那些人不会防备他这样的小人物,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底层苦力还会关注这些。何况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不仅不敢多说一个字,还得主动保守秘密,否则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帮乡亲。

雁来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感慨,像是麻四郎这样的人,若是在现代,早晚都能出头,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根本不可能。

这个时代,权贵就是权贵,士族就是士族,奴仆就是奴仆,漕工就是漕工,农民就是农民……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也许个体有升沉起落,可是阶级和出身是永恒不变的。

……

相较于担心停工之后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最终导致他们的生活出现变化的漕工,船上负责运输这批漕粮的官员和士兵,反而没那么着急。

漕工是手停口停,承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和变动。

但对这些负责运输的人来说,失期固然固然可怕,却未尝不能成为他们再捞一笔的机会——好好的漕粮每年都要沉个三五船,何况这回是被天兵拦下来了,有现成的理由?

受罚肯定是要受罚的,不仅会挨板子,可能还会被要求限期补上损失。但补不上,也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等什么时候朝廷蠲免逋赋,也就一笔勾销了。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又不指望升到京城去,当然是给自己捞好处要紧。

所以除了派人送信,上报朝廷之外,他们表现得十分冷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方面的回复迟迟不到,玩家这边也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船上的人也开始着急了。

上面说的那种,大家一起上下糊弄的情况,是在大部分漕粮正常解运到京城的情况。朝廷需要人办事,就不会深入追究,毕竟吃了好处的并不是哪个人,而是这条路线上的所有人。

但问题是,今年因为要清丈,秋税收得很晚,这是第一批押解入京的漕粮。

要是一粒粮食都没法入京,朝廷就是想不追究也不行了。

皇帝和高官权贵也是要吃饭的。玄宗之前,年年都要巡幸洛阳,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关中人口暴增、供粮不足,所以皇帝只能带着文武百官去洛阳,还有个词叫“逐粮天子”。

开元年间梳理漕运,用各种方式增加关中的粮食储备,才缓解了这种尴尬的情况。

开元二十四年之后,玄宗再没有巡幸过洛阳。

所以每年的漕运,就是朝廷关注的重点。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冷了,继续耽搁下去,等到河面进入冰期,船运会变得更加困难,到时候粮食送不到,事情会怎么解决不好说,但是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最关键的是,运粮船落入天兵手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做手脚,想用其他手段弥补损失也不可能了。

船上的人还只是着急,岸上却已经是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玩家一动手,就将他们私底下的那点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这种事情,朝廷没法查,难道是因为没有能力调查,或者他们贪腐的手段太过高超吗?

不过是因为上上下下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有人在朝中替他们遮掩、隐瞒、周旋而已。就算皇帝真的要查,也只能用下面的人,那就又给了他们操纵的机会。

最后顶多推出来几个替死鬼,然后又继续天下太平。

实际上他们做的那些手脚,没有任何隐秘性可言,甚至还有专门的账本。

没有感觉到一点难度的玩家:“……”

就很难评。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雁来看到这些账本,也是忍不住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让玩家乱来,也总不会比这更坏了。

朝廷的问询就是这时候到的。

雁来干脆让他们把账本带回去了。

……

使者快马加鞭,很快就将账本带回。因为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发的问询,所以皇帝还是召集群臣,一起来听天兵的回复。

好消息,确实算得上是误会,天兵此举并非针对朝廷。

但是看到账本,众人的心情又实在轻松不起来。

这只是一个地方的账本而已,上面的数字已经触目惊心,整条漕运线路到底吃掉了多少钱粮?

李纯最生气。

这可都是他的钱粮!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税要收上来很难,要运到长安更难,却没想到,原来是这种难。

朝廷绞尽脑汁地开源节流,拿着那一点有限的钱粮左支右绌,连他这个当皇帝的想花点钱,都要宪臣反复上书劝谏,结果不是没有收到赋税,只是大头都落到别人的口袋里了?

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朝中必定有人替他们遮掩。

想到这里,李纯看向众臣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们是能力不足,这么明显的事都查不出来,还是自己也拿了好处?是其中一些人拿了好处,从中遮掩,还是所有人都拿了好处,只瞒着他这个皇帝?

李纯对朝臣本就不多的信任,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朝臣是如此,宦官就清白吗?

这一刻,作为皇帝的李纯又感受到了那种作为孤家寡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凄凉与恐惧。

李纯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视线如刀一般,从眼前每一个臣子身上扫过。

就在去年,天兵出现之前,李纯还以为自己手下的朝廷,比祖父、父亲在时要好得多,堪称君明臣贤,未来大有可为。然而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玩家轻易地剥掉了那层掩盖在一切之上的华丽伪装,露出了内部丑陋不堪的事实。

他这个皇帝未见得有多么贤明能干,而下面的臣子更是没有任何忠诚恭顺可言。

但是他们伪装得这么好,光是想想就让李纯毛骨悚然。

他依旧不喜欢天兵,不喜欢他们的张扬,不喜欢他们的不驯,更不喜欢他们的存在将自己衬托得如此无能、如此狼狈。

可是李纯又忍不住想,天兵有再多的缺点,至少还有一点可取,那就是他们不伪饰,所有的行为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不用担心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想到天兵,李纯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查吧。”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国之蛀虫。”

皇帝的盛怒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他说要查,自然没人反对。

只是裴垍忍不住站出来问,“这……让天兵查吗?”

李纯眼皮跳了跳。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相较于朝臣,反而是天兵更可信。

至少他相信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是没有打折扣的——天兵哪怕想从中吞好处,也会光明正大跟他分成。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

这么大的案子,要说跟地方豪族、藩镇势力没有关系,李纯绝不相信。要是朝廷派人去查,要么与下面的人沆瀣一气糊弄他,要么……真查到了什么,恐怕也没机会送回消息。

天兵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李纯还踌躇满志想利用税收改革的事给天兵找点麻烦,看看他们有多少能耐,能不能一直兜底。

现在,他倒是希望天兵真的能一直兜底,把这天下彻底翻过来,让他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样。

李纯这般想着,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就让天兵查!”

裴垍还想再劝,对上皇帝发红的眼睛,只能低头。

心中却是打起了鼓。

要说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很深的牵扯,那倒也不至于。

裴垍身为走在青云路上的清流文官,如今又坐到了宰相之位,没必要去做这种事情。但是各地的人进了京,来给他送点孝敬,他收了好处,给人行个方便,却是免不了的。

裴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下面的人孝敬他,他也孝敬皇帝了。从德宗朝以来,这已经成为了惯例,不送的人才有问题。

连皇帝都未能免俗,收了朝臣和宦官的孝敬,就给他们授官呢。

但现在皇帝要查,会不会查到他身上,裴垍也有些不确定。万一账本上有自己的名字,他要如何辩解?

……

虽然就算没有朝廷的旨意,玩家也会继续查下去,不过有了皇帝的旨意,到底名正言顺一些。

既然如此,雁来也就不客气地给玩家下发了任务,让他们将整个漕运系统都查一遍。

这种大型任务,耗时肯定不会少,所以雁来确定玩家这边已经上手,就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继续按照原计划南下,来到了宣州。

在这个时代,迁坟还是一件大事,需要请专业的玄学人士选择吉利的日期和时刻,经过一整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才能动土。不过这些不需要雁来操心,留在这边的玩家已经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雁来到了李白墓前,才知道为什么范传正要给他迁坟,因为无人维护,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墓封已经不完整了。就算重新培土,估计也维持不了太久,不如另择吉地。

李白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后世考证的结果有好几个。

不过他自己是经常自称“山东李白”的。

这个山东,依旧是大唐的山东,指的是崤山以东的河南河北一带。至于后世的山东省,这时候叫齐鲁之地。

所以将李白和杜甫葬在一起,并不只是圆玩家的梦,对李白来说,能够回到老家,择一山清水秀之地,跟熟悉的老朋友比邻而居,应该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迁坟的工作,李白的亲属自然也要到场。

雁来见到了他的两个孙女,虽然荆钗布裙,但进退还算自如。倒是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一直表现得十分局促,显然至今也不习惯这种备受关注的生活。

如此,雁来也就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拒绝前往洛阳了。

这样的情况,雁来也不好强求,只能往好处想,只要百姓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而且之后玩家会推广义务教育,她们的孩子依旧有受教育的机会。如果确实有才能,不用担心被埋没,若是没有,那么比起去洛阳生活,留在家乡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主要也是因为看过那些纤夫之后,雁来意识到,比起提携拉扯某个人,改变制度、改变现状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回程的路上,雁来就一直在琢磨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量都运用起来,在不造成巨大动荡的情况下,迅速完成这场变革。

不过当下,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玩家在运河上的收获着实不小,造成的影响也很大,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河南、淮南乃至江浙一带。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玩家身上,雁来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前往蔡州。

蔡州原本叫做豫州,为避唐代宗李豫的名字,改成了蔡州。汝水流经此地,北接汴洛,南连荆楚,让这座城市成为了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也难怪李希烈敢在这里称帝。

这座城市,在后世还曾经见证了不可一世、威震天下的女真大金国的覆灭。

以上是雁来在论坛刷帖子补课时看到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雁来的船抵达蔡州城下。

时间赶得刚好,就在这一天的夜里,吴少诚病逝。

他的儿子吴元庆本来想将消息上报,至于朝廷多半不会让他来做这个节度使,吴元庆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服众。再说,现在到处都是天兵,藩镇人人自危,与其当这个朝不保夕的节度使,不如向朝廷投诚。

然后就被吴少阳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