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德鞬山,汉人叫做燕然山、现实中叫做杭爱山的地方,嗢昆水从这里发源,蜿蜒流淌,向北注入贝加尔湖。
这里水草丰美、鲜花盛开,是北部草原的中心,也是历代游牧民族的王帐所在。
回鹘牙帐同样也坐落于此。
瓦莫斯的使者以最短的时间赶回了这里,将阿尔斯的书信交给了回鹘的新任可汗,今年才十三岁的曷萨特勤。
这位回鹘的新王看起来完全不像悍勇的回鹘人,他身材本来就有些单薄,再被身上繁复沉重的礼服和珠玉饰品,以及身下那张十分巨大的黄金王座一衬托,就显得更加瘦弱。
横看竖看,都没有任何王者威严。
不过,或许这才是他能够被各方所接受,共同拥戴成为可汗的原因。
很难说曷萨特勤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总之,目前国中事务是由各方推举的几位大相共同管理,不需要他操心,但所有的事,他们都会询问过他的意见、征得他的同意,才会施行。
年轻的可汗,更多的时间要花在学习上,学习文字和礼仪,也学习骑射和狩猎。
只有很少的时间属于他自己,能够完全放松地跟自己的玩伴呆在一起。
所以阿尔斯这个一直有新想法、一直能吸引他的的玩伴,在曷萨特勤心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当然也不吝于实现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看完书信,曷萨特勤就将它交给了身边的武士,让他们送去给几位大相。
自从成为可汗之后,曷萨特勤所有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不管是想要新的玩具、马匹,想给玩伴、近侍封官,还是想赐予舅舅更多的牛羊、更大的草场。
但这一次没有。
武士很快带回了大相们的答复,说是国中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和草料,去支援远在边境的瓦莫斯。
年轻的可汗无法理解,强大的回鹘王国,怎么会连一点粮草都拿不出来?
于是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几位大相这会儿也正在发愁,当然不是为了瓦莫斯要粮草的事,而是大唐要求重谈交易的事。
使者的书信跟瓦莫斯的信是前后脚到的,但说得却比瓦莫斯这边清楚很多。天兵的存在,大唐突然反悔的原因,乃至他在长安受到的冷待都写到了。
看完信,几位大相的想法跟瓦莫斯差不多,“这会不会是大唐对我们的试探?”
有天兵在,大唐有了一战之力,所以在试探回鹘的虚实,试探他们敢不敢掀起一场国战。
所谓的重新商谈条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问题是,现在的回鹘还真打不起了。
该说不说,《地球online》的匹配机制确实很优秀,在大唐陷入藩镇割据的局面时,周边两个强大的国家,回鹘和吐蕃,也同样面临着差不多的问题。
吐蕃是掺杂宗教争斗的论尚之争,回鹘同样是掺杂了宗教争斗的则是新旧贵族之争。
这才是和平能够维系的根本原因——大家都需要腾出手来处理国内的矛盾。
至于能不能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鹘的情况应该是三国之中最复杂、最麻烦的。
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国家,虽然共尊可汗为主,但是各部落的首领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草场、自己的人口,独立性会更高。这种松散的结构,注定难以集中所有的力量来处理矛盾。
如果有一个强势的君主,当然能以绝对的势力镇压所有反对,让国内只有一个声音,但是现在的回鹘可汗显然没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下面的人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别说是像那特勤那种远在边境的大将,就连坐在这里的几位大相,代表的也只是各自派系的利益。
要他们为回鹘王国出钱出力、牺牲奉献,那是不可能的,能够不伸手往自家扒拉好处,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衡,不让回鹘王国分崩离析,就算是他们有良心了。
所以现在的回鹘,其实连葛逻禄都打不过。
在这种情况下跟大唐开战——
其实也不是不能打。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在难以为继的时候对外发动战争,既是一种转移国内矛盾、攫取新利益的方式,同样也是一种消耗政敌、消耗人口的方式。
人死了,问题自然就没了,事情就会重新变得简单。
反正就算打输了,只要他们撤退到草原深处,中原人的大军也不会穷追猛打。休养生息个几十年,他们又能繁衍出新的部落。
但那意味着要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实在要打,那也要考虑好怎么打,如何在保存己方力量的同时消灭政敌,成为那个最终活下来的人。
念头一转,他们看向周围其他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曷萨特勤就是在众人各怀鬼胎、相互试探的时候过来的。
既然想法转变了,几位大相也没了继续哄孩子的心情,干脆让人拿来了国库账册给他看。
曷萨特勤只学过简单的计算,当然看不懂复杂的账册,只知道国库不仅没有钱粮,甚至还有不少亏空,就等着这回跟大唐交易,拿回足够的金帛来填补。
“怎么会这样?”曷萨特勤不敢相信。
“不只是今年这样,往年也是如此。”大相回答。
在他们掌权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虽然他们也拿了一点点,但确实无关大局。
曷萨特勤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身为可汗,他能彰显自己权威的地方不多,阿尔斯就是其中之一,曷萨特勤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到。
“比起那个,可汗还是先考虑一下大唐的事吧。”一位大相说,“大唐要重新商谈绢马贸易的条款,要是谈不拢,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就要跟大唐开战了。”
他想用这个消息吓住曷萨特勤,然而年轻的可汗却根本没有听进去,毫不犹豫地道,“这样的大事,几位大相决定就是。”
然后继续为无法完成阿尔斯的请求而苦恼。
虽然他是可汗,但从来没有人要求他承担起身为可汗的责任,去处理这些国家大事。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暂时不需要他去操心。
但阿尔斯不一样,阿尔斯是他最亲密的玩伴,是唯一需要他保护、也是他唯一能保护的人。
几位大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放松,还是该失望。
内心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些。如果回鹘王国能继续坚持下去,当然最好,他们也能继续获取好处,但若是不能,他们也该提前做一些准备了……
其中一人走出来道,“我送可汗回去。”
他就牵着曷萨特勤的手出门,走了没几步,曷萨特勤就问,“舅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安允合说。
“什么办法?”曷萨特勤连忙追问。
“库存里还有一些粮草,本来是可汗亲军的份额,不过亲军平时不需要作战,消耗并没有那么多。”安允合的声音里似有深意,“可以先挪用这些亲卫队的粮草,给阿尔斯送去。”
曷萨特勤本能地觉得不合适,“那……那亲军怎么办?”
“等到明年,就会有新的份额下发。”安允合说,“只有两个月,让他们节省一些就行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曷萨特勤却没有被迷惑,“可、可是刚才几位大相说,很可能要打仗了……”
“没错。”安允合点头,“现在,可汗还想给阿尔斯送粮草吗?”
曷萨特勤死死咬着唇,一直到两人走回了他的寝殿门口,才低声开口,“不送了。”
……
“王郎君,前面就是玉门关了。”安槃陀打马上前,笑着开口。
王廷凑举目看去,沙尘之中隐隐能看到建筑物的影子。
但凡是能叫做“关”的地方,基本都是山口,在这里修筑工事,就能彻底堵死道路,就算想从旁边绕过去也不行——至少这支携带了大量货物和人口的商队不行。
王廷凑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商队,问道,“我们怎么过去?”
“就这样过去。”安槃陀说着,伸手拿起插在马鞍上的一支巴掌大小的旗帜,对着他晃了晃。
王廷凑低头,他的马鞍上也有这样一面旗帜,或者说,队伍里所有的车、马上都有。
红色的底面上,金色的唐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按照安槃陀的说法,商队里没有一个天兵跟随,这一路却没有受到任何袭扰,就是因为这面旗帜。但王廷凑没想到,带着它就能直接从吐蕃人占领的关卡要塞中穿过。
这跟天兵的地盘有什么区别?
尤其到了城楼下,发现城门居然是直接开着的,商队登记之后就顺利入城了,王廷凑更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甚至没有被要求再交一份关税。
不过很快,队伍穿过长街,从另一头出了城,王廷凑就意识到,玉门关跟天兵的地盘确实是有区别的。
因为城门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建筑,看起来非常新,应该是最近才修建起来的,兼具驿站和烽燧的功能,也是他们今晚要住的地方。
但最让王廷凑注意的是驿站门口的道路。
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是宽阔的、笔直的道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修筑成,看起来坚固又醒目。
更远一些,还有一条看起来十分古怪的路,两条平行的钢铁被固定在铺满了碎石和砂砾的道路上,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处驿站就被两条路夹在中间。
更远一些,道路两侧还种植了一排排的红柳树和钻天杨,虽然看起来有点半死不活的,但确实没死。
在王廷凑瞪着这两条路发呆的时候,忽然发现地面开始震动,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呜呜”声从远方传来。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伸着脖子朝远方看去,王廷凑也不例外。
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那条古怪的道路上,四匹并驾齐驱的骏马,拉着一辆长长的车厢朝这边驶来。
马车(?)缓缓在驿站另一边停下,有天兵从驿站里走出来,将拉扯的马匹解下带走,然后车厢门打开,许多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王廷凑不想表现得没有见识,但事实就是他盯着这一切,完全回不过神来。
好在周围所有人也都跟他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就连从车上下来的那些人,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热切与兴奋,站在原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李贺等人确实很兴奋,这条铁轨刚刚建成通车,不算之前参与的测试玩家和用它搭在的货物,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第一批乘客。
所以在玩家眼里其实颇具滑稽效果,注定会成为名场面的马拉火车,他们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有满心的新鲜与兴奋。
可惜这路没法一直修到大唐去,所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还是得骑马赶路。
而王廷凑等人则登上了这辆前所未见的马车。
上车之前王廷凑还研究了一下,搞清楚了车子是如何固定在铁轨上的,但为什么这样就能带动如此庞大的车厢和上面的客人货物,他就不知道了。
但是……王廷凑坐在车厢里,望着外面飞快后退的景色,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未平。
天兵、天兵。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天兵的强大,如今才知道,之前他所见的,仍然不过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隅。
……
柳宗直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抬眼望一下房门。
“十弟,你别转了。”柳宗元被他晃得眼晕心慌,只能低声开口。
柳宗直转头看他,见他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若不是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还真看不出多少焦急之色。
“唉。”柳宗直叹了一口气,“怪我,要不是我没照顾好孩子,怎么会突然病了?”
“要怪也是怪我。”柳宗元说。
这个孩子长到九岁,他没有尽过多少身为父亲的责任,好不容易他从颓丧之中走出来,眼看一切都已经变好,新的生活就在前方,她却又突然病了。
难道他的亲缘当真如此淡薄吗?
“来了来了,医生来了!”外面忽然传来喊声,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
柳宗元回过神,就要转身去迎接。结果一步迈出,却是腿一软,身体踉跄栽倒,幸好柳宗直就在旁边,一把扶住了。
兄弟俩扶持着走了两步,迎面就撞上了进来的人。
医生玩家问了两句,就风风火火进屋去了。两人只能把剩下的人迎进院子,里面有玩家,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都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柳宗元也勉强打起精神应对。
好一会儿,房门重新打开,一个玩家走出来,“应该是水土不服引发的高烧和惊悸,没有特效药,暂时只能物理降温。”
“要准备什么?”柳宗直忙问。
“温水和毛巾。”医用酒精她们带了。
热水是现成的,很快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重新被焦灼的氛围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柳宗元忽然回过神来,开口请其他人先回去休息。
和娘是快睡觉的时候突然发了烧,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众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反而让主人家分心,又安抚了几句便陆续离开,只有刘禹锡和几个玩家留下了。
刘禹锡就住在隔壁,他的妻子薛氏在里面帮忙照料和娘,以他跟柳宗元的关系,这会儿肯定不能走。
至于玩家,她们一路从永州把人接来,跟和娘已经混得很熟了,帮她梳过辫子,给她送过衣服,也带她上街玩过,当然也不放心,反正现在还没到她们睡觉的时候。
又过了很久,房门再次打开,这回终于是好消息,“烧已经退了。”
等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屋看了一眼,确定退烧了,便又退出来,说了几句话,留了一个医生在这里,免得半夜又烧起来,其他人就各自散了。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柳宗元要把和娘送走。
“怎么回事?”雁来问来报信的郝主任。
郝主任表情复杂,“好像是他觉得自己不吉利,是他把厄运带给了孩子,所以觉得把孩子送走会更好。”
“这……”雁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这是封建迷信吧,柳宗元确实是有点惨的,他的父母,两个姐姐和妻子都已经去世了,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和娘这个女儿,连柳宗直都是堂弟。
就算是现代人,也难免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命太硬给克的,何况古人?
沉默了一下,雁来问,“那他要把孩子送哪里去?”
普通人还能把孩子送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寄养,柳宗元却没有这样的选择。
“说是把孩子舍给菩萨,应该能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郝主任也是叹气,“具体送哪里还没有确定,估计要先考察一下洛阳的寺庙,找个有女尼的、条件不错的。”
雁来说,“不能在家修行吗?”
“不能让孩子在家修行吗?”刘禹锡也在问这个问题。
柳宗元苦笑一声,“人能欺人,能欺天,如何欺心?”
在家修行,那就只舍了一个名义,连他自己都不信,如何能让天相信?既然要舍,就要让和娘剃度出家,真正跟他这个父亲断了联系。
“既然如此,不如舍给我吧。”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两人回头看去,就见薛涛站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朝他们微笑。
柳宗元还没开口,刘禹锡就问,“薛娘子不是说笑?”
“谁与你们说笑?我本就有出家修道的想法,这两年也时常斋戒,不过差一张度牒罢了。”薛涛说。要不是跟着高泠来了这里,她这几年应该就会搬到成都郊外,闭门修行,与经籍、诗书和丝竹为伍。
至于度牒,因为出家之后就成了免课户,所以朝廷管控得还算严格,除了要通过考核之外,还要花一大笔钱。
不过这些对薛涛显然都不算什么。
刘禹锡视线落在薛涛身上,这才意识到,印象里她的衣袍皆是青灰二色,没见过别的,至于饰品更是一概皆无,头上的莲花冠和簪子也都是木制的。
他便回头去看柳宗元,“这倒是两全之策。”
薛涛现在算是他们的同事,就算之后真的出家了,往来也不会少,时时能看到孩子,也不用担心她受不了清规戒律,或是寺中照料不周。
柳宗元也看向薛涛,他一夜未睡,神色有些憔悴,眼下能看到明显的青黑之色,显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中还是迟疑不舍。
毕竟他虽然想好了,可是真要把孩子送走,总得等和娘病好,挑拣一下城里城外的寺庙,还会有一段不短的时日。
但薛涛这一开口,分别似乎就在眼前。
薛涛见状,便又道,“孩子那里不必明说,就说让她拜我为师,跟着我读书便是,等她长大了再说。”
等她长大了,出不出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柳宗元并不是真的笃信佛法,只是自我厌弃,认为是自己给孩子带来了厄运。那么让孩子拜一个老师,用这个理由从家里搬出去,对和娘来说,肯定要比被父亲送到寺庙里出家要好接受得多。
他站直了身体,朝薛涛深深一礼,“多谢薛娘子。”
“不急,先等孩子养好了病。”薛涛说,“这几天我也经常过来看看,跟和娘熟悉起来,你们也旁敲侧击一番,她要是愿意拜师,事情就容易了。”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虽然算不得圆满,但对柳宗元来说,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雁来听说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在论坛上看到了玩家的讨论帖,和娘原本会在明年四月夭折,如果能够改变这孩子的命运,也算是功德一件。况且柳宗元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太愚笨,现在又拜了名师,将来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不过薛涛的行动力真是惊人啊,才说要培养有天赋的女孩,这就开始收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