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雁来上回参加宴会,还是年初时在长安参加的宫宴。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懈怠了。

大唐尚游宴,如果是在有人还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大肆奢靡,当然不合适,但必要的庆典和盛会,同样也是安抚人心、提振自信,满足普通百姓精神需要的必需品。

这里不完全是游戏,但毕竟还是游戏,没必要像现实中那么紧绷,可以更放松一些。

不管对玩家还是对原住民来说,多来点这样的宴会,都能够促进他们的积极性,不能完全当成后世的公司团建来看待。

其实就算是公司团建,只要不是政治任务很强,非要让人去给老板和领导捧哏,或者表演一些尴尬得脚趾扣地的节目,然后标准再高一些,很多打工人也是愿意参与的。

“怎么了?”见她脚步顿住,郝主任上前低声问道。

雁来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郝主任笑着应道,“那回头做个方案。”

不管古代现代,要举办大型活动,提前做方案肯定都是需要的,雁来想了想,说,“不一定非要让天兵来做。”

随着玩家的人数越来越多,想要继续保持游戏的大唐特色,除了官方的努力之外,也需要原住民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各项事业之中来。

两人简单交谈两句,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宴会举办的场所。

这场宴会安排在了西苑。

皇宫都拿来用了,借用一下皇家御苑也是理所当然。

玩家这段时间已经将西苑修理得差不多,可以对外开放了,这会儿又恰好是赏红叶的时节,便干脆将地点选在了这里。

具体的位置是一处空地,背后是层林尽染,眼前是河流曲折,一座水榭从对岸延伸到河中,正好作为表演舞台。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建筑物遮蔽,不过对此山明水秀之景,人造之物反而累赘,而且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深秋初冬的微弱寒意,反而比室内更舒适。

不过也正因此,说是晚宴,但其实下午三点就开席了。

客人们早已经到齐了,三三两两站在草地上闲话,不过雁来一到,所有人都就都停下动作,朝她看了过来。

寒暄过后,玩家就过来通知可以开席了。

众人便见有天兵扛来一卷卷巨大的毡席,铺陈于河岸,而后又有人推出一辆辆餐车,上面放满了食物,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最后送来的才是餐具,但没有食几也没有坐席,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没人动,雁来便领着郝主任上前,一人取了一个餐盘,从桌上拿取食物,再端着走到毡席那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进食。

没错,考虑到人太多,今天的宴会依旧是自助餐的形式。

毕竟不止客人要吃饭——玩家乐于凑这种热闹,做出各种美食与人分享,但可不乐意真的给人当厨子,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宾客,那当然也是要吃饭的。

还是考虑到大唐人可能不习惯站着吃饭,才准备了毡席。

此时正是家具从坐席和矮几朝着高足椅和桌子发展的阶段,大唐人也很习惯跪坐着吃饭,尤其是在野外游宴的时候,都是找个风景好的地方铺上垫子,就能立刻开宴。

至于分餐,在这时候也是主流。

所以这会儿,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前取餐。

食物的种类很丰富,或者说,有点丰富过头了。这个季节能获取的所有食材,山珍海味、鸡鸭鱼肉,餐桌上都有。

厨师的手艺更不必说,后世很多烹饪技艺,这会儿的大唐都还没有出现,所以就算有钱人斗富,一般也就是攀比食材的珍贵程度,那些极费功夫,甚至需要提前几天准备的菜,反而少见。

玩家以前在西域搞宴会的时候,食材和调料方面受到的限制不小,现在到了洛阳,准备得更齐全,手艺自然也更上一层楼。

等NPC都找地方坐了,玩家也上前取餐。

这时,对面的水榭里,表演也开始了。

这回的表演请来了洛阳所有顶尖的伎人。

安史之乱后,很多宫廷艺人流落民间,收徒弟卖艺,也将宫中的诸多秘技流传了出来,并且带火了这片市场。到了现在,很多民间艺人表演时的场面比不上宫中的供奉,但技艺说不定犹有过之。

其实按理说,一般的宴席上,还会有一些劝酒、酬酒乃至是行酒令的环节,增加趣味性。

但是雁来这个宴会主人坐在最前面,背对着众人,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场特殊的宴会又没有请陪客——或者说,天兵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陪客,而他们显然没有调节气氛的意识。

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好开口了。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大部分人都还在观察之中。

顺便说一句,在答应重设丽正书院之后,皇帝也给雁来加了一个“丽正监”的官职,另外丽正书院的员额与品阶也做了规定,算是正式把这个丽正书院纳入了朝廷体制之内,同时也给雁来总是在洛阳晃荡,不回西域去好好当她的节度使找了个正当的理由。

兼职嘛,正常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从程序上来说是没问题了。

总之,在场众人,包括韩孟元白等人,目前都还没有定下在丽正书院的职位,只有雁来是顶头上司这一点是无疑的,所以大家自然也不好轻举妄动。

只能安安稳稳地吃饭。

雁来是故意的,毕竟是这个季节,食物多放一会儿就凉透了,还是吃饱了再说其他。

她控制着进食的速度,在大多数人都吃完之后,才放下筷子,没让身后的玩家接手,自己把餐盘送到了回收处。

往回走的时候她绕了一下路,从薛涛身边经过,点了点她的肩膀。

这么多的文士聚在一起,当然不可能只吃个饭。

众人虽然已经初步认识了,但究竟有几分能耐,终究是要拿出来称量一下,才能让其他人心服。而且这也是最直接的,在雁来和天兵面前展现才华,为自己博取名声、争取待遇的方式。

饭吃完了,当然要顺便开个诗会,让他们尽情施展才华。

而这种事,当然是要找专业人士来主持。

……

今天的宴会开了直播,不过前面做菜吃饭的环节,观众们的热情都不高,反而是对面水榭里的表演更受关注一些。

直到此刻,直播间里的观众才终于打起了精神。

——来了来了!

——虽然知道这种文会上写的诗基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是还是好激动怎么回事?

——主要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看到现场,以后次数多了可能就不稀罕了。

——楼上我稀罕啊!到现在还在新手村搬砖的我伤不起……大家都是初始俩小时,别人到底怎么干这么快的啊?

——开玩笑,这可是集齐了韩孟、元白、刘柳的诗会啊!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确实,真实的历史都没有过这种大场面吧?

——hhhhhhh怎么有种集齐全图鉴的即视感。

——不止是全图鉴,还是CP大乱炖啊,韩柳、刘白也是齐名的,有没有那种狗血的味道?

——卧槽!

——……甚至想问他们是找不到别人了吗?结果仔细一想,居然还真的找不到别人了!

——确实,就算替身至少也要才华差不多吧。

——甚至还是互为替身!

——要说替身,贾岛才是真·替身啊,韩愈可是直接写“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的。

——别别别,别带我们岛,你看他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来参加粉丝见面会的小迷弟,看谁都是眼睛亮亮的样子!

——与其说是参与粉丝见面会,不如说是第一次参加漫展?看什么都忍不住“哇”一声那种。

——救命,你们这样我以后再也没法直视这些人了!

——磕CP的收着点啊,今天他们可是把老婆孩子都带来了的,人还在旁边看着呢。

——说到CP,这里好像还真有一对传过绯闻的,说的就是你,元稹!

——但是看他和薛涛的表现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确实,元稹也就是有一首给薛涛的赠诗,但在场白居易,刘禹锡也都给她写过诗,多半只是一种文人才子的YY罢辽。至于所谓薛涛写给他的情诗,全都没有指名道姓,附会而已。

——我看考据说绯闻都是编的,估计因为在场所有才子只有他去过四川吧……实际上元稹去的是重庆,薛涛可是在成都,而且故事里给他们牵线(?)的官员当时也根本没在四川。

——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渣男吧……就显得故事可信度很高的样子。

——确实,这么一说我要对白居易和刘禹锡改观了。

——扯远了啊喂,薛涛开始宣布规则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上官婉儿彩楼评诗的典故,就一直想,要是能亲眼见证这样的名场面就好了,今天算是圆梦了呜呜呜

——哇被楼上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看了。

——嘿嘿嘿,下次就给薛涛姐姐搭个彩楼出来!

——下次应该是迁坟的时候了吧,到时候李贺和王建他们应该也回来了,到时候才是真·全图鉴。

玩家闲聊之时,众人已经听完规则,开始低头苦思了。

薛涛也没有做什么创新,就是按照一般的文会,同题限韵。

她倒是问过雁来的要求,但雁来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诗会,就让她看着来了。实际上她也确实不是很在意这个环节,毕竟应制诗能写成李白那样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就是凑合。

反正看着都花团锦簇的,更多的她也看不懂,可能连他们用来吹捧她的典故都不知道。

事实也确实差不多。

大部分人的诗连用词都经常重复,甚至还有人绞尽脑汁也没在规定时间内写出来,干脆交上半首,或者抄一首自己的旧作充数。

最后脱颖而出的还是那些人。

但也并非没有惊喜。

——这个李正封是哪位?

——韩愈叫来的好像,他朋友是真的多,服气。

——这题我会!他写过“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这个我知道,但我居然完全没听过他的名字?

——我们不知道的诗人多了去了。或许这就是大唐吧,就算是这种级别的才子,也还是会被韩孟元白刘柳那样的天才掩盖掉光芒。

——韩孟元白刘柳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哇,这首好长!是韩愈啊,那没事了,甚至感觉一张纸限制了他的发挥,不然还能更长……

——hhhhhhh他好像经常把诗当成散文来写。

——好好好,要宣布结果了!

雁来看着摆在眼前的四首诗,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其实我不懂诗。”她诚恳地对薛涛道。

薛涛忍笑,“我猜到了。”

“所以要不还是……”

“这个结果只能由你来宣布。”薛涛打断她,“雁帅至今还没有定下丽正书院的属官吧?正好以今日之高下定之。”

雁来不说话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纠结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人都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拖下去,趁这个机会分个高下也不错。

好在薛涛还是很体贴的,在每一首诗的结尾都写了评语,她可以参考。

顺便她还打开弹幕看了一眼玩家的评价。

毕竟都是经受过现代化通识教育的,就算不懂诗的典故和格律,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

但情况跟雁来想的有亿点点初入,因为弹幕上还在艰难地辨认生僻字……

这倒也确实是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深入读诗的时候很容易遇到的问题,因为会被选上课本的诗大部分都朗朗上口,明白晓畅,标准跟白居易差不多……但白居易这种浅近,历朝历代都在被人诟病,大部分的诗,阅读还是有门槛的。

所以白居易火有他火的道理啊!

如此一来,雁来倒也不再纠结,将有生僻字的那几份都放在了一边。

韩孟刘惨遭黜落。

剩下的三份,雁来看来看去,还是把白居易先拿掉了。

虽然白居易的名气和诗歌成就应该比另外两人更高,但事实就是,比较来比较去,总觉得他还是失之浅易,不事雕琢。可能给他几天的时间去思考、修改,他能改得更好,但即兴作品终究稍显平淡。

总是被人诟病,果然也是有原因的。

薛涛站在一旁,看到这里,若有所思。

也许雁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的选择终究还是有倾向的,相较于叙事,她更喜欢写意的作品。

薛涛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原因,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是她们最初认识诗、感受诗自然形成的印象,是诗的本色,也是诗的巅峰,是已经回不去了的——盛唐风骨。

她的眸光微微移动,落在了其中一份诗稿上,下一秒,雁来就伸手拿起了它。

薛涛因为自己猜对了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从雁来手中接过诗稿,将它念了一遍,而后宣布,“柳宗元此诗,当为本场第一。”

……

“啊——”直到诗会结束,大家各自散去,回到住处,雁来才猛地抬手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怎么了?”郝主任连忙问道。

雁来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几分做错事的懊悔和紧张,“薛涛啊,我今天那么自然地点她做了主持人,结果她根本没作诗!”

当时她也没有多想,但后来经过薛涛提醒,才意识到诗会的结果,也会决定这些人接下来的职位。

可是薛涛根本没有写诗!

雁来的懊恼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还有一半是因为薛涛分明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却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仿佛她早就知道会如此。

当然、当然,薛涛可以这么想,因为现实就是她身为女性,竞争力会天然低于其他人,可是雁来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上官婉儿彩楼评诗,多么风光无限,可是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并不在一个赛道上,所以他们不会嫉妒上官婉儿,反而会争相交好于她。

但薛涛明明不是,却因为雁来的无心之失,一开始就让她站在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位置上。

之后再拨乱反正,其他人肯定不会服气。

“别急。”郝主任见她越说越难受,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推着她在胡床上坐下来,才说,“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吧。”

雁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是啊,她可以慢慢来,因为她还那么年轻,她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等到白璧这一代长大,总能消解这种因为性别带来的不平衡,让她们跟他们站在同一条赛道上。

但是薛涛呢?

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不能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

但雁来没有继续让这些情绪出现在脸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除了让她自己的负罪感降低一点,毫无意义,除非她能想到弥补的办法。

但雁来想不到。

这是她用金手指也做不到的事。

雁来将系统面板都快戳烂了,也想不到该怎么挽回错误。

一夜没睡,雁来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装傻。做错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也不能因为薛涛不会来找她算账,就稀里糊涂地将这事翻篇。

就连论坛上都还在讨论昨天的诗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一点疏忽。

也许是没有想到,也许是就算现代人,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薛涛就该在这个位置上。

可是薛涛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她决定跟着高泠来到洛阳的时候,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样的?

她会对这个结果、会对雁来感到失望吗?

唯独这一点,雁来没法不去想。

虽然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我不是玩家,可是雁来拿的是力挽狂澜系统啊,她是来改变一切的,她要消除一切的遗憾、痛苦、惋惜,要达成所有或许、本来、应该。

雁来让人将薛涛请了过来,给她看了自己连夜定下来的官职安排。

当然,这个还要上奏朝廷,得到批复和任命之后才算是定下,但现在的朝廷,肯定不会驳回她的奏疏。

丽正书院的编制是监一,丞一,学士一,知院事一,副知院事一,修撰二,校书十二,正字四,以下书直之类的就是吏员而非品官了,不算编制,员额倒是不限,毕竟工资是雁来自己发的。

丽正监由雁来本人担任,剩下二十二个位置,而被大家召集来的文学之士远不止这个数字。

见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薛涛抬起头看向雁来,“雁帅的意思是?”

“你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在哪里?”雁来说着,递给她一支笔。

薛涛却没接,“有官品的职位,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那是我要操心的。”雁来说。

薛涛就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书直那一栏。

雁来憋气,“你觉得自己只应该在这个位置吗?”

历史上武元衡至少还给她奏了一个校书,虽然最后没通过。

薛涛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片刻才道,“其实我昨日也作了诗,只是没有落于笔端。”

薛涛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一首诗,然后将它往雁来面前一递,“就算雁帅再不懂诗,也该看得出来,这首诗比第一差太多了。”

雁来读了一遍,说,“至少还是比许多人强的。”

“不是排在前列,就没有区别。”薛涛摇头,“哪怕雁帅再抬举我,也不过一个校书。既然如此,又何必为难?”

雁来抿了抿唇,“可是……”

薛涛见状,反而又笑了起来,“我知道雁帅的好意,但是我比不过旁人才是正常的,我所受的教育、我花在作诗上的时间,或许连我的天赋和才华,都比不过他们。这不是雁帅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不等雁来想到该说什么,又听薛涛道,“但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我可以去发掘更有天赋和才华的女孩,给她们时间,给她们应有的教育,我不信到时候还是比不过。雁帅让我与那些夫人接触,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她看着雁来,眸光璀璨明亮、神采坚定动人。

雁来没有想错,她确实什么都知道,看得比雁来以为的更清楚,也比雁来想的更理智,不仅没有怨天尤人,还定下了之后的目标。

想要力挽狂澜、改变一切的,并不是只有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