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要说大唐没有从绢马贸易中得到任何好处,那也是假的。

毕竟这种贸易早就存在,只不过从前是正常的交易,现在要价更高,带着半强迫的性质。

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失去了大部分可以养马的土地,就更依赖于进口马匹了。

但回鹘也不是傻子,他们把马卖给大唐,让大唐的骑兵倒过来打他们吗?所以每年送来的马匹都是劣马,也可以想见了。

单纯只是劣马、瘦马,其实也不是不行,毕竟做不了战马,还可以做挽马、驮马,市场需求也是很高的。但都是病马、羸马,可能大唐刚收完货,就死掉了。

但不管怎么说,大唐至少能收到马,还是要比大送更强的,那可是每年白送三十万岁币——后来涨价到五十万了。

所以李纯也不想完全取消绢马贸易,只是想重新谈条件。

必须要承认,他开口的底气,并不来源于自身。

这一点十分令人遗憾,但现在的李纯已经习惯了。

一开始感受到来自雁来的威胁时,他确实咬牙切齿、恨之欲死,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意识到自己没法拿对方怎么样,更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他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敌人,李纯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

没道理只有天兵能气他,他不能反过来利用他们吧?

既然安西军仍然承认是大唐的一部分,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的行动、接受他的调遣,那他为什么不行驶自己身为一个帝王的权力呢?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皇帝,李纯真的很像他那位祖父。

在意识到朝廷非但无力对抗吐蕃和回鹘,甚至就连国内的藩镇也难以处理之后,德宗就彻底摆烂,开始大兴科举文教,以文化上的昌盛来粉饰纷乱的局势与朝廷不作为的事实。

最后天下看起来居然还真的比之前安定了许多,有了承平气象。

而现在,李纯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苟且偷安、粉饰太平。

谁说天兵的功劳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只要不去考虑安西军跟朝廷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么如今的大唐,纵然不敢说是国朝以来最盛,至少也是安史之乱后最强的时候。

所以,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回鹘使者并未立刻恼怒拒绝,再加以威胁,反而退了一步,“大唐的皇帝陛下,您的要求我会转达给可汗的。但是今年的马匹我们已经带来了,交易必须要继续,这一点不可能更改。”

旋即不再停留,带着人离开。

今天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时机,他得先回去弄清楚天兵和安西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要将消息传回国中。

……

郝主任匆匆走到房间门口,朝雁来使了个眼色。

雁来这会儿正在孟郊家看玩家盘炕。

玩家其实是不怎么怕冷的,但是有人读了孟郊那首“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的《答友人赠炭》,眼看天气渐渐转冷,就主动过来送温暖。

大唐其实已经有类似的东西了,但还很少见,只有豪富之家会耗费巨资去打造,还没有走进千家万户。

毕竟有了炕,还要有足够烧上一夜的柴火——贫总是跟寒连在一起说,是有道理的。城里的柴炭都要花钱买就不说了,就算住在乡间,周围的山林也多是有主的,得花钱才能进山打猎、采集和砍伐。

不过有玩家在,这些问题都能找到办法解决。

所以听说这事,雁来就过来看看,要是效果好的话,就打算推广起来了。

正好也给玩家找点事做,秋种已经结束了,这两个月他们是真的很闲。

看到郝主任,她就悄悄走了出去,问道,“怎么了?”

“突发情况。”郝主任说,“有几个天兵在长安城附近跟回鹘使团发生了冲突,这会儿人已经进宫去了。”

“回鹘使团?”雁来有些疑惑。

郝主任道,“每年秋天朝廷和回鹘都会进行一次绢马贸易,他们是过来送马的,顺便也会在大唐这边采购一些茶叶、瓷器之类的物品。”

“这也是商机啊。”雁来闻言,立刻摸着下巴道。

秦州的互市没带回鹘玩儿,玩家虽然也会组织商队去回鹘行商,但也没有深入,都是跟那特勤的人交易。

回鹘这块市场,仍然大有可为。

不过雁来也就是这么感慨一句,旋即就问道,“进宫又是怎么回事?”

“动了手,回鹘死了几个人,嚷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

“……”雁来一瞬间都有点同情李纯了。

她眼睛里漾起一点笑意,问,“后续呢?”

“还没有后续。”郝主任说,“只是我觉得这事可以关注一下,就先告诉雁帅一声。”

雁来点点头,她明白郝主任的意思,很多大事,回过头去看,会发现导火索也不过是一个小冲突,只是后来迅速升级、扩大,变成了可以左右局势、影响深远的大事件。

玩家和回鹘使者的冲突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端看两边后续如何选择了。

房间里的玩家也已经听说了这事,正在小声议论。

雁来听了一耳朵,发现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要打回鹘了吗?”

不愧是武德充沛的玩家。

忽然一个玩家叫道,“开直播了!”

众玩家齐刷刷打开面板,点进直播间围观,雁来当然也一样。

应该说,事情的发展跟大家想的差不多,玩家又不是没人管的小可怜,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反倒是李纯强硬的态度以及后续的操作,有点出乎众人的预料。

“怎么感觉皇帝是在狐假虎威啊?”看完直播,一个玩家忍不住小声感慨。

“确实就是吧。看回鹘人被咱们打怂了,就赶紧提条件。屑!”

“这个不平等贸易改改也好,毕竟每年送出去的,也都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感觉很微妙,你懂吧?”

“我知道我知道,那种‘我们居然也能给皇帝当大腿了,但是我们凭什么要给他当大腿啊’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感觉白白被人占了便宜。”

雁来和郝主任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一笑。皇帝占了便宜是肯定的,但绝不会是“白白”。

天兵的存在,在客观上给了李纯一份保底。只要他们不想让这世道乱起来,就必然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如此,李纯便能利用天兵的存在,给各个势力施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对内如此,现在对外也是一样的手笔。

但反过来说,雁来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呢?

朝廷和皇帝作为天兵的参照物,同样十分好用。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不得不给天兵背一些锅——谁让那是朝廷呢?安西军既然还是大唐的一部分,那他们的作为,朝廷就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就像这回,回鹘使者喊着要找皇帝告状,李纯就没法推脱。

除此之外,有些事情,如果雁来处在那个位置,做起来反而束手束脚,不如让皇帝来做。

比如正在进行中的清查户口田亩,即将到来的裁撤官员和军队。

李纯借着天兵的势,去推行这些原本阻力会很大的政策,而雁来又何尝不是借他的手,将如今的大唐仔细梳理了一遍?

郝主任主动提醒李纯那些豪族大户的打算,当然不是因为好心。

回到眼前这件事上来,李纯想趁机重新修订贸易条款,没问题,但既然借了她们的势,那新的条款由安西军这边来决定,也很合理吧?

……

回鹘使者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虽然大唐这边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回鹘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怎么好。

回鹘之所以能跟大唐和平共处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将更多的兵力放在了西边的战场,但是战争的结果并不理想。

现在的回鹘,其实跟大唐差不多,国库因为连年征战而空虚。

所以跟大唐的这笔贸易,对回鹘来说十分重要,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可汗牙帐继续运转的支点——过不了冬的马匹卖给大唐,压力就能降低很多,收入的布帛交易给商人,又能从中亚换来食物、香料和各种商品。

回鹘当然不可能全靠这个贸易支撑,但这确实是他们最大的一笔“现金流”,一旦断链,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回鹘送来的马匹越来越多的原因。

这一批马匹既然送出来了,使者就不可能再带回去,那样的损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先完成今年的交易。

以后的事可以留着慢慢谈,但是今年的交易再不进行,许多马匹可能就要坚持不住了。

所以回来之后,使者根本没有理会抱怨个不停的叶护,直接让人将他带下去了,自己则是焦急地等待着商人们的到来。

是的,商人。

掌握着贸易渠道的粟特商人,在整个西域和中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维护现有商路、开拓新的贸易渠道,他们除了经商之外,还会在当地传教,并且想办法跻身于部落贵族身边,成为他们的智囊,参与各部落的管理和决策。

从当初突厥到现在的回鹘,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些商人的适应能力十分惊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站稳脚跟。

比如现在,出现在回鹘使者面前的这位商人,一身装扮就跟天兵一般无二,甚至连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都剃掉了!

“这……”回鹘使者吃惊地盯着他的脸,甚至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哈!”商人见吓到了人,顿时得意大笑,“这是长安城中最新的风尚,老兄!”

这风气是郗士美带起来的。

起因是有天玩家好奇地问他,留这么长的胡须,吃饭的时候不会沾到菜汤吗?是不是每次吃完饭都要去洗洗胡子?不觉得很麻烦吗?而且洗太多次会不会伤到胡须?要是不洗会觉得不干净吗?

自那以后,郗士美就没法直视自己的胡须了。

菜汤,当然不可避免是会沾到的,毕竟再怎么风流倜傥的人物,吃起饭来都差不多。成语“溜须拍马”中的溜须,就是来自某位宰相用餐时污了胡须,身旁奉承的人起身帮忙拂拭。

至于后面的问题,就更不好回答了。

没人提的时候没事,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被天兵这么一说,郗士美就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最后干脆剃了胡须。

但只有他一个人剃,出门也不自在。

郗士美干脆就将这个故事大势宣扬,很快就在长安城里带起了一股刮胡须的风气。

现在连胡人都刮胡了。

使者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天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商人拉着他坐下,还是简略地给他复述了一遍天兵的种种丰功伟绩。

使者越听脸色越难看。

很显然,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存在,但问题是他已经得罪完了。

当时应该接受大唐皇帝的调解,向对方道歉的。

但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使者只能打起精神,向商人请教,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局面,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把他手上的这些马匹卖出去。

使者这会儿也明白李纯为什么要重新谈条件了——收上来的税少了那么多,肯定支付不起购买马匹所需的金帛。

那他的马怎么办?

“除非你能把它们卖给天兵。”商人笃定地说,“除了天兵,没有人买得起。”

“但天兵会缺马吗?”使者皱眉。

“我想应该是缺的。”商人笑着说,“最近城里的天兵数量越来越多了,我听说,是那位雁帅又召唤了一批新的天兵。”

使者呼吸一窒,现在的天兵就已经这么厉害了,还要更多?

而且她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他“唰”地站起身,“我现在就带着叶护过去道歉,请求天兵原谅我们的冒犯。”

但是没一会儿,亲兵就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说是叶护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他打伤了看守,带着自己的卫队出城了,说是……说是要回牙帐去,找可汗做主。”

使者直接气笑了,“真是个蠢货!”

现在回鹘国内同样派系林立,各有各的心思,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领导者。现在这位可汗能上位,是所有人妥协的结果,但他实际上只是个傀儡,根本没有半点实权。

做主?可汗还想找人给他做主呢!

使者本来想把他抓回来,但这会儿未必能追得上,就算抓回来了,万一他不配合,说出更多得罪人的话,岂不是麻烦?

这么一想,干脆随他去。

他自己收拾好礼物,去了京兆府,然后吃了个闭门羹。

郗士美也是有脾气的,之前是回鹘人自己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皇宫也去过了,这事跟他郗士美已经没关系了。

传话?对不起,找不到人。

使者一时有些茫然,虽然听了很多天兵的故事,但天兵内部具体是怎么运转的,就算是经常跟他们接触的大唐人,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呢。

虽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有不少天兵,但他们在长安还真没有一处正经的办公场所,使者想要找人也不得其门而入。

他只能回去找商人。

商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是他们不想搭理你。”

他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了半天,天兵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没人来联系他,就是不想理会。

使者连忙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只能去找大唐的皇帝,让他来帮你联系了。”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今天才刚刚对着大唐皇帝放过狠话的使者:“……”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

回鹘使者主动服软了,不仅主动认了错,还态度很好地表示贸易条款的事已经上报给可汗了,回头应该就会有使者前来。然后恳求李纯先完成今年的贸易,价格都好商量。

收到这份奏折的李纯顿时心头大畅,回鹘人什么时候态度这么好过?

不过高兴完了,李纯背后又开始冒寒气。

他可是当着天兵的面说的那番话,明摆着是在借天兵的势,而天兵居然也那么配合,总感觉十分不对劲。

天兵哪里是肯吃亏的?

想不明白,李纯干脆叫来俱文珍和李吉甫,自从清税司成立之后,这两人又重新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遇事不决,自然是要找他们商议。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俱文珍和李吉甫都是事后才听说的。

得知皇帝完全没有跟他们商量,就对回鹘使者提出了重新商量贸易条款的事,两人心下都有些担忧。

皇帝已经不像前几年一样,凡事都会先征询近臣的意见了,现在的他,更倾向于乾纲独断。

要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倒是又想起他们了。

两人在紫宸殿门口碰了面,都是一脸苦色。

局势越来越微妙,皇帝也越来越难伺候,这差事也是越来越难办了。

但是也没办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了。

弄清楚情况,两人倒是都松了一口气。

皇帝大概是被吓了太多次,下意识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但天兵其实还是挺好懂的。

“这应该是在针对回鹘人。”李吉甫斟酌着说,“陛下既然拿不定主意,那不如暂且搁置,再等等看。”

李纯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天兵这是想拖着回鹘?

拖字诀,李纯自己也是用过的。

之前王承宗去世,他就是打算拖到成德乱起来,再趁机出兵。

“难道回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李纯不自觉地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吉甫摇头,“未必如此,天兵或许也是在试探。”

李纯一听,也冷静了下来。

他刚刚下意识地想到,如果回鹘已经如此空虚,那他是不是也可以乘虚而入?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念头,不说现在的大唐根本赌不起,就说跟天兵抢目标这事,是能瞎想的吗?

“罢了,那就先搁置吧。”李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将奏折合拢,放在一边。

既然天兵愿意配合,他就有底气继续拖下去。

也该让回鹘人着急一下了。

回鹘的事不急着处理,但人都已经过来了,李纯也就顺便跟两人商量了一下清税司的事。

随着数据不断汇总过来,今年秋税能收多少,也已经可以大致估算出来。

接下来就是利用这些数据,规划明年要做的事——今年他们其实算是作弊了,已经收过一次夏税,现在又收了一次秋税,但新法却是一年一收。

明年能收的税会更少,他们必须要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设法让收支平衡。

节流是必须的,但开源也很重要。

他们得从现在开始磨刀。

提到这个,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是不能确定,一旦真正的计划揭开,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去做。

这种感觉就像是厚厚的云层压在他们的头顶,正在酝酿着一场随时都有可能降落的暴雨。一旦暴雨降下,就连他们这些一手推动这件事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

他们甚至不确定天兵能不能扛得住这场风暴。

那就试试看吧,李纯的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

他跟德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德宗还有苟安的机会,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就可以粉饰出一个太平世界。

而李纯,他不需要粉饰,眼前就是一个太平世界,只不过这个实际恩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身为皇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逐渐被侵蚀、夺取,任何一个试图挽回的举动都只会加速这个进程。

这让他现在的想法十分矛盾。

时而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至少现在的局面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时而又会觉得,与其这样煎熬地等待,不如立刻就将天掀翻过来,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乱局,看看天兵要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