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

“好吧。”碰了个钉子,高泠也不恼,她优雅起身,微微一笑,“很遗憾没能与刘先生合作,看来只能去永州请柳先生出山了。”

刘禹锡一秒抬头,“不许去!”

对上她的视线,刘禹锡立刻明白她是故意的,是对他之前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的回击!

“为什么?”高泠笑得无辜极了,“你要等朝廷诏命,也许柳先生不想等呢?”

刘禹锡脸色变幻不定,但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说柳宗元也会拒绝。因为那个人太念别人的好,而且柳宗元一直想找点事做,不愿这般蹉跎年华,若她诚心去请,结果还真不好说。

“你们那位雁帅既然有通天之能,想来不至于连一封朝廷诏书都请不到吧?”片刻后他才说。

但话一出口他就心道不妙,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勉强、太僵硬、太像是嘲讽了。

于是刘禹锡连忙补救,“咳,我的意思是……我等皆是罪臣,无诏不许擅离,否则岂不成了逃犯?阁下既然敬他重他,诚心求聘,要对他委以重任,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不忠不孝、身份不明之人?”

看得出来,他很不适应说这种话。

要是为了自己,打死他都不会服软,但为了朋友,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高泠笑了一声,重新落座,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刘禹锡:“……”

他忍。

“放轻松。”高泠适可而止,笑道,“不就是朝廷诏书嘛,等着。”

说着就打开了面板。

刘禹锡见她坐在原地,双目放空,似在神游天外,眉头动了动,不由暗暗留心。

过了一会儿,高泠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了,等着吧。”

“这就好了?”刘禹锡有些怀疑,“要等多久?”

“那可不好说,”高泠微微沉思,“不过只要皇帝肯配合,应该不会太久的。”

刘禹锡:“……”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好了就是好了,我怎知你不是在诳我?”

他倒是知晓天兵有特殊的沟通之法,能够迅速得到千里之外的消息,可是没有亲眼见到诏书,他要如何判断真伪?

“反诈意识还挺强。”高泠夸了一句,“放心吧,我还要搜集各种散落民间的诗歌、书籍,且得在江陵待上一段时间,保证等我们启程的时候,一定让你看到诏书。”

刘禹锡被她话中的自信所感染,虽然仍旧没有看到诏书,但其实已经信了七分。

在天兵各种混沌的名声里,“言而有信”算是不多的优点之一。

这么想着,他也跟薛涛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编书工作,产生了一点主人翁的责任感,“说到搜集诗歌,在下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高泠这回没再说什么,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笑道,“正要请刘先生帮忙。”

……

玩家说很快就是很快,高泠这边一将消息上报,那边郝主任就告知了雁来。

雁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跑去四川的高泠了,没想到她不仅把薛涛捞过来了,还想顺路拐走刘禹锡和柳宗元。

就……干得漂亮!

“不就是诏书嘛,让他等着。”这是雁来的原话,“先抓个幸运儿来帮忙写奏折,然后……你觉得派谁去送比较好?”

“我亲自走一趟吧。”郝主任想了想道。

雁来有些意外,“有必要吗?”

“虽然目前我们只是修书,但也可以不只是修书。”郝主任笑道,“既然要了朝廷诏命,那就索性把手续办得齐全一些。再说,我也有一些想法,顺便试一试。”

雁来听她说完,不由肃然起敬,“这样真的可以吗?”

“试试嘛。”郝主任笑道。

最后被请来写奏折的是孟郊。

他不惯庶务、更不懂官场人情世故,当年做溧阳县尉的时候,就天天骑着驴前往野外,徘徊赋诗,工作一概不理。县令看不过眼,干脆上奏州府,让小吏接管了他的工作,分走他一半的薪酬。等三年考满,他自然没机会迁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了。

虽然他对这个等了七八年才终于得授的官职并不满意,但之所以如此懈怠,主要是因为地方上的胥吏经常连起手来架空上官,操纵县中事务,孟郊既没有强硬的后台,自己又不懂这些,也没有得力的幕僚帮衬,哪里斗得过他们?

事情办不成,反而左支右绌、惹人嘲笑,他自然渐渐心灰意懒。

现在这个水陆转运从事是他的第二任官,恩主郑余庆看重的是他的诗才,对他的工作也没什么要求。自从去年冬天孟母生病之后,孟郊就不怎么去坐班了,所以诸人之中他最闲。

不过雁来找他,主要是想看看他能不能胜任这个笔杆子的工作。

虽说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纯粹地搞搞文学,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但偏偏这个时代,文学和政治密不可分,诗文写得最好的那一批人都想做官,孟郊也不例外。

好在词臣也是臣,而且是大唐最清要的官职,他要是能干,那就皆大欢喜。

孟郊一动笔,雁来就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适应工作了。

就算她没干过公务员,也知道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不是一回事,但孟郊显然没有这种认识。他的诗是什么样子,公文就是什么样子。写诗奇崛瘦硬,那叫风骨,但公文写成这样,总觉得是在挑衅所有阅读的人。

但放在这里竟意外地合适。

雁来之前已经展露过锋芒,这回也是去提过分要求的,所以文章不用写得太客气,冷硬一些反而效果更佳。

果然啊……再怎么冷门的人才,都总有适合他发挥的战场。

反倒是孟郊自己有些不安,“恐不可用,宜再召他人拟写。”

“我觉得挺好的,就用它了。”雁来安慰他,“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用不用是我要考虑的,不用担心。”

孟郊还想说什么,雁来已经拿起写好的奏章,递给郝主任,让她干正事去,自己则是拉着孟郊坐下,询问他编书的事宜。

果然,孟郊立刻就忘了奏折的事,注意力迅速转移。

……

虽然天兵的行动很自由,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会经过正规流程送上来的。

所以,当听说有天兵想要面奏时,新任的枢密副使梁守谦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干脆来找俱文珍商量。

俱文珍听说他来拜访,也松了一口气。

上回皇帝想换宰相,咨询过刘光琦,最后却没换成,反倒是李藩被长流岭南,刘光琦就病了。这个病真假参半,视皇帝的态度决定该不该好,但皇帝显然并不怎么想让他好起来,虽然并未批准刘光琦致仕的奏折,却提拔起来一个梁守谦。

虽然说的是让梁守谦暂代杂务,以便刘光琦能安心休养,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休养,八成就不能再回来了。

不过这一点,俱文珍和刘光琦都有所预料。

皇帝想分权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们作为姻亲和同乡,同掌机要、互通有无,自然是最该分的。只是两人都有拥立之功,再加上时局复杂,才没有轻动。这回他们搭了台阶,皇帝果然立刻就下了。

从俱文珍和刘光琦的角度,在这个时候激流勇退,也未必是坏事。

当然,退也不能全退,对宦官来说,如果在皇帝身边没了位置,在宫里也就没了位置,下场也不会有多好。所以像现在这样就不错,既配合皇帝的想法,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同时自己也可以缓缓抽身。

不过俱文珍在御前的时间少了,刘光琦换成梁守谦,确实有些不便。

他不打算跟对方走得太近,但也不想交恶。

如今梁守谦主动上门请教,释放善意,他自然要接着。

“既然人都已经来了,那自然要见的。”听完情况,俱文珍便直接道。

“但如此咄咄逼人,陛下会否不悦?”

俱文珍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天兵咄咄逼人,也非止一日,咱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啊!”

梁守谦本就是谨慎缜密的性子,骤居高位,也没有得意忘形,如今真正跟天兵接触,意识到自己以后的工作有多难做,就更没有半点自矜之心了,低头道,“还请俱公教我。”

俱文珍果然也不藏私,“你现在看天兵桀骜、咄咄逼人,却不知她们这还守着规矩哪!放心吧,便是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今日若拒了她,明日来的说不定就是那位雁帅本人了。”

长安城里就有一个传送点,所有人都知道。

那位雁帅也可以使用天兵的传送点,这一点该知道的人也知道。

毕竟人现在还在洛阳待着,也没有掩藏行踪的意思。

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走流程,她从来没有亲自跑到长安来办事,甚至经过长安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算是她跟皇帝之间的默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见面。

这对他们,对两边的臣子都好。

所以,只要天兵还守规矩,他们就要给面子。当然,朝廷肯定不能予取予求,天兵提的要求也未必都要答应,但不能在求见的时候直接拒绝,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我明白了。”梁守谦道。

他是个聪明人,俱文珍稍微点一下,后面这些他自己就能想到。

正所谓送佛送到西,俱文珍见他若有所思,已是心领神会,便又道,“不过,须得先问清楚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先告知陛下。”

免得气着了陛下。

他现在可经不起天兵那些出其不意的刺激了。

皇帝的病,俱文珍肯定不会说,梁守谦能不能发现是他自己的事,但不能出自于自己之口,所以只是点到为止的提醒。

梁守谦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俱文珍的周全之道,认真应下。

回头他就亲自去见了郝主任,询问这回觐见的目的。

郝主任递上奏折。

梁守谦皱着眉看完,虽然觉得这奏折措辞太过强硬,但仅只如此,显然不值得天兵面奏。

他放下奏折,抬起头来,神色郑重地问道,“当真只有此事吗?还请娘子莫要隐瞒,我等在御前也好周旋。”

虽然是个宦官,而且年轻得过分——这一年梁守谦才三十岁,但他看起来文质彬彬、沉稳有度,更像是个有礼有节的读书人,说出这种话,也显得格外诚恳。

郝主任想了想,她这回确实不是结仇来的,便道,“我确实还想建议一下皇帝陛下,马上就要秋收了,若是今年的秋税还像往年那样收,恐怕后患无穷啊。”

梁守谦眼皮猛地一跳,目光森寒地盯着她。

郝主任却恍如未觉,神色自若。

梁守谦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也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议论的事,于是竭力忍住了。只是在心底庆幸,幸而得了俱文珍的提醒,多问了这一句,要不然,等见到皇帝,她猝不及防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守谦有些不敢想。

让郝主任在这里等着,梁守谦先进去通报。

果然,就算他已经几番暗示,并且尽量换成委婉的说辞,皇帝依旧被气得摔了案上的镇纸,“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害他不能正常收税的啊?居然还敢跑来提醒他!

梁守谦“扑通”一声跪下,正战战兢兢,忽听一阵骨碌碌的轻响,是刚才被皇帝摔在地上的镇纸滚到了他脚边。他不由一愣,凝神细看,才发现这镇纸居然是金属制的,被这么摔也没有任何损坏。

这么一分神,心中的畏惧就散了大半。

梁守谦作为宦官,立刻就想到了这样的好处,既能节省花费,也免得传出皇帝暴躁的名声。他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了自己的前辈们,能在不惹得皇帝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将殿里的东西换成这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胡思乱想间,梁守谦头顶传来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传吧。”

果然啊……陛下看似天下至尊,任性随心,可是面对天兵的时候,也难免要顾全大局。又或者,正是因为面对天兵时不得不低头,所以才会在其他事情上更放纵?

梁守谦收敛起思绪,下去将郝主任带了过来。

……

“郭雁来好大的胆子!”郝主任一进门,还在行礼,李纯就先声夺人地道,“可知诗乃风雅之道,岂是能随意私修的?”

这里说的风雅可不是一般玩家理解的风雅,而是诗经三大题材“风雅颂”的风雅,雅是国家正音,风是民间国风,都是用来让统治者了解治下情况,同时又能反过来用于治理和教化万民的东西。

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诗经》是儒家经典之一,诗歌自然也就具备了强烈的社会功能。

古人为什么在李杜之间更尊杜甫?可不仅仅是因为评判标准不同,而是因为他的诗歌具有更强烈的反应现实以及劝谏讽喻的职能,最符合儒家的风雅之道,而这才是诗歌的正道,所以杜甫的诗才被提高到了“诗史”的地位。

现代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所以往往很难理解。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诗确实不是私人能随便修的。要是诗人自己把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也就罢了,但安西军显然是要大规模的修订编纂诗集,这是朝廷才能做的事。

郝主任不慌不忙地行完礼,这才直起身笑道,“所以这并非雁帅一人之事,而是整个朝廷的大事。雁帅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让我代为上奏,希望陛下能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说着取出奏折,双手奉上。

李纯都气笑了。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偏偏这事,朝廷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拒绝吧,真当安西军需要朝廷这道诏命吗?不同意他们肯定也会干的。到时候天下文人的心都向着安西军,还有朝廷什么事?但不拒绝,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安西军打着朝廷的名义招揽人心。

梁守谦见皇帝没有开口,便上前接了奏折,转呈过去。

也许是因为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太多,就算看到这写得咄咄逼人的奏折,李纯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合上奏折,随意地将之放在一旁,“还是先来说说另一件事吧,不是说要给朕建议吗?”

确实,在这件事的衬托之下,天兵要编修诗集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郝主任也不意外,拱手道,“不知道陛下究竟在等什么?”

李纯微微皱眉,“此言何意?”

“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名下良田千顷的世家大族,正在商量要降低地租了。”郝主任说,“陛下难道要等天下土地人心尽入大族之手,才迫于形势去改革税收吗?”

李纯心下一惊,脸色终于变了。

他并不怀疑天兵的消息来源,更不认为天兵会用这种消息来骗他,所以,她说的只会是事实。

其实在河北的税收降下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或早或晚,其他地方的税也会被迫跟着下降,要不然百姓就算不反抗,也要逃走了——两税法之后,大唐朝廷早就不禁百姓迁移,当地官府就算想拦,又能拦得住多少呢?

但是从上到下,都没人提这件事,秉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能多收一点就多收一点的想法,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确实是像郝主任想的那样,是打算等不得不改了,再去改。

可是李纯没有想到,朝中诸公表面上一言不发,似乎要跟他一起拖,私底下却另有打算!

可以想见,一旦当地大族降低地租,百姓必定会举家去投——对距离河北比较远的百姓来说,比起冒险迁移逃走,接受本地的、自己更熟悉的大家族的庇护,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到时候,朝廷就算降了税,又还能去收谁的税呢?

李纯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或许天兵早晚有一天会取代朝廷,这一点,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是现在他才发现,也许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就会先被他的臣子们毁掉。

杀死王承宗的不是天兵,而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李纯再次提醒自己这一点。

天兵是他的大敌,却并不是最迫在眉睫的隐患。

或者说,天兵的祸患从来不隐,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一如手边这份奏折,就算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修的书,他们也要让他下诏,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这本该是朝廷的立场啊。

这一刻,李纯终于明白雁来要做什么了。

她要做王莽,不,她要比王莽做得更好,她要天下人都来支持她、期盼她,主动推着她坐上自己的这把椅子。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非但不会对他做什么,反而会像今天这样,让人来提醒他,怎么做才是对的、好的。

她要他保证大唐的平稳、安宁,直到那一天到来。

何等骄傲、何等自信!

这一刻,李纯也不由得为这份气魄所慑。

有唐二百年,不,自从秦皇横扫六合以来,这样的气魄,还有第二个人吗?就算是秦皇本人,或许打天下犹有胜之,论到治理天下,也多有不如。

这就是天兵带来的天命吗?

李纯既想哭又想笑,跟她比起来,他曾经的雄心壮志,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啊……

上天待他何其残忍,既然不打算将天命给他,又何必生他?

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李纯连忙伸手撑住面前的桌案,缓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终于消退,但他的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仿佛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过了很久,李纯才翻开手边那份奏折,提笔在后面写了个准字。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郝主任,“你、你们,还想要什么?”

这算是他对这份提醒的回报,郝主任也不客气,“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我们想重开洛阳宫,再设丽正书院,做修书之处。”

顿了顿,她又强调,“只修书。”

毕竟大唐朝廷开设的这些书院,弘文馆、集贤殿乃至国子监之类,全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一般来说都肩负着制定朝廷典章制度、监修国史、劝谏皇帝、教化天下之类的工作,教书和修书,反而都是次要的。

“洛阳宫……”李纯目光幽深,竟一点都不意外。

早在她将洛阳的传送点设置在宫中时,应该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天了。

但是这条要求没有写在奏折里。

这就是天兵的底气吗?

之前的幽州节度使也是,她想要的,偏偏不主动上书索要,而是让他来主动给。

要是不给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