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战报很快送到了长安。
前后不过几天的光景,曾经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幽州,就这样平定了。而且还不是投降或和谈,而是实打实地打下来的。
不过朝堂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天兵的雷厉风行,对此也算是早有预料。
但真正看到战报,几位宰相还是吃了一惊。
无他,这战果有点太夸张了,不提超过二十万的俘虏,也不提活捉刘济,只说刘济居然招引草原人南下,幸好被天兵及时发现拦截,活捉敌方首领,以及在刘济的队伍里发现了渤海国前来朝贡的使团,似乎他已经打算好了要远遁辽东……
每个消息都是爆炸性的,合在一起更是震得人不知所以。
刘济是个读书人,平时也亲近朝廷,所以朝中对他的评价普遍不错,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情为刘济唏嘘。
因为刘济越是不做人,越是罪有应得,那天兵和雁来的功劳自然就越大。
朝廷就又要考虑该如何封赏了。
本来之前雁来遇刺,就让人心惊肉跳,生怕他们迁怒朝廷,现在若是有功不赏,只怕没那么好说话了。
所以这天中午,会食时的话题就是这个,说得几位年纪都不大的宰相有点食不下咽。
但再怎么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再者要真说难,这会儿还是比不上当年回鹘人在中原横行无忌、大肆劫掠的时候。
至少天兵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的,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想干的,只是没带朝廷一起玩而已。
所以他们很快就商量出了一个大致的结果:赏钱多少要给一点,不然面子上不好看,剩下的就是嘉奖和升官了,这方面倒是可以大方一些,反正也不用朝廷发俸禄。
唯一无法确定的地方在于,幽州的官员该怎么安排。
幽州不是成德,安西军连刘济都抓了,军队也彻底打散,肯定不会再保留幽州节度使——除非朝廷让雁来担任这个节度使。
那朝廷要给吗?
如果可以,朝廷肯定不会这么干。
虽然幽州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安西军的地盘,但是名义上获得朝廷的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问题是,这事朝廷说了没用,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如何把握住那个平衡,既能保住朝廷的体面,又能让安西军接受,就是难点所在。
这顿饭吃得有点久,最后还是李吉甫道,“罢了,既然议不出结果,不如直接去问他们。”
武元衡和裴垍都是一愣。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流程,藩镇入京办事,一般都会先找能说得上话的人,私底下达成一致,然后再对朝廷开口。只不过有的人找宦官,有的人找宰相,总体而言还是找宦官的多些。
但安西军从来没有遵守过这种潜规则,他们也不需要,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渠道。
两人都没有反对,将这个跟天兵联络的任务交给了李吉甫。
于是下朝之后,李吉甫就去拜访了武威郡王府。
听说郡王府的门从来不关,白天黑夜都有不少天兵在这里出没,李吉甫却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看到他,原本打算出门的天兵全都脚步一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旁若无人地议论。
“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肯定没好事。”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就是新任务呢?”
一行人就这样护送他到了郭昕的住处,然后十分自觉地在门口止步,倒是让李吉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他们会跟进去偷听,哦不,正大光明地旁听呢。
不过进了门,看到几条大汉正在院子里舞枪弄棒,李吉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为何,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让他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
雁来刚刚回到洛阳,就得知了这事。
“朝廷的意思是,让你推荐几个人选。”郝主任道。
“我哪来的人选?总共也不认识几个人。”雁来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要是我毛遂自荐,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郝主任无奈地说,“他们让你推荐人选,就是不能让你做这个幽州节度使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是坚持,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办法。”
雁来可不是别人,朝廷不满意,就能不授官,一直拖着她。
其他的藩镇,拖一拖内部自己就出事了,但换做雁来,拖着拖着朝廷可能就要出事了。
“那就这样吧。”雁来道。
郝主任一怔,“你确定?”
她觉得这有点不像是雁来会做的选择。
雁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要是别的藩镇……比如说田季安把成德给兼并了,朝廷也会让他举荐新的节度使吗?”
郝主任认真思考起来,“情况不一样,我想他们会等田季安自己上书,看看他想要什么。”
“这就是了。”雁来耸了耸肩,“一直以来我的态度太好了,可能让朝中的官员产生了误解,以为我真的很好说话。所以不会对别的藩镇用的手段,对我就可以用。”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君子可欺之以方”呢?
郝主任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汗颜。
这话说的是大唐朝廷,又何尝不是在点她?一直以来,她们其实也都在试探雁来的底线。
但这其实也是她对她们的试探。
好在她们虽然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但从头到尾做的决策都是以雁来的利益为先,不像大唐这边,看她好说话就想占便宜。
其实现实里也不是没有持这种论调,甚至想法更加激进的人,只不过最后是她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这么一想,郝主任就又坦然了。
雁来跟玩家一样,不喜欢太多的弯弯绕绕,更喜欢坦荡磊落的人,这是好事。不需要猜来猜去,只要不去触碰她的底线,大家就能继续愉快相处。
“适当地崭露锋芒也好。”心情一平静,她的智商也回来了,又道,“这事可不只是朝廷在意,天下人也都在看着,总要把态度亮出来,让他们分清楚大小王。”
现在很多事当然都可以含糊着,但总有需要表态的那一天。
“那就这样答复他们。”雁来说着起身道,“走吧。”
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行程——之前开复活点的时候,就说过要去拜访大唐的文豪们,结果幽州那边突生变故,只能暂时搁置。现在回到洛阳,雁来就打算先把这事办了。
再拖下去就不礼貌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郝主任跟上来说,“元稹的妻子病了,请了我们的大夫过去看,情况不太好。”
雁来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论坛好像确实说过,元稹的妻子韦丛就是今年去世的。
她一边走,一边打开论坛,搜到了那个帖子。
七月初九……等等,今天是哪天来着?雁来看了一眼页面上显示的七月十三,不由得陷入沉思。
拖过了原本的死期,姑且算是好消息吧。
“那我们也过去看看。”雁来说着微微一顿。
孟郊家有老人要去看看,白居易家有孕妇要去看看,元稹家有病人也得去看看,难道还能单剩下一个韩愈吗?
还好还好,大唐的才子虽多,但是能在后世家喻户晓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要不然雁来光是雨露均沾、一视同仁,就要花光所有的时间。
难怪李世民和李隆基都喜欢办宴会,把所有人都请到一起,就不存在厚此薄彼了。
很快就到了立德坊,这里进出的玩家看到她,顿时又惊又喜,纷纷围拢上来。
对普通玩家来说,能看到雁来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难得在外面刷新,当然要赶紧打卡。
动静这么大,主人家很快就赢了出来,雁来这才发现,韩愈居然也在这里。
呃……也不能说是居然,因为韩愈和孟郊的关系真的很好。
韩愈对孟郊十分推崇,甚至曾将自己和孟郊比作杜甫和李白,说一直遗憾李杜交情虽好,却不能长期相从,于是写下了“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这样的句子。
用清代赵翼的话来说,“趋尚相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
所以他闲着没事主动来拜访孟郊才是正常的。
雁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在打量她。
到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见到雁来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年龄了。她虽然年轻,但并不会让人生出轻视之心,反而有种独属于年轻人的锐气,顾盼之间,风采卓然。
但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又像是含着笑意,只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在两人上前见礼的同时,她也朝这边躬身,“见过两位先生。”
教科书上的人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这或许是穿越到这个大唐世界最值得安慰的一点,好像见到了素未谋面、却又心心相印的老朋友,充满了奇妙感。
寒暄几句,雁来被迎进门,去拜见了裴老夫人,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她就主动告辞了。
她在这里,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无措,又没有别的话题可说,只能一再地表示谢意和感恩,而雁来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景,也不喜欢听这种话。
但听她说要去探望韦丛,韩愈和孟郊便表示想要同往。
虽然在文坛上,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的理念截然不同,甚至一度有过一些矛盾和争论,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而且这个阶段也并不长,在韩愈和白居易先后经历贬官、再次回朝后,他们的性情和文笔都变得平和了。白居易不再裨补时阙,而是开始写《竹枝词》。韩愈也不再力抗佛老,能写出“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这样的小词,彼此之间的往来酬唱也随之变多。
至于当下,他们的关系虽然不亲近,但也没什么矛盾,历史上韦丛去世之后,墓志铭还是韩愈写的。
如今因为白居易和韩愈一起贬官的缘故,关系反而更亲近了一些。
所以他们要去探病,雁来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实际上,只有雁来一个人见到了韦丛。她的状态不太好,不过按照医生玩家的说法,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恐怕会落下病根,以后时不时就会发作。
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元稹前两年在丁忧,过完年才重新起复,任监察御史。三月时奉旨出使西川,弹劾了不少人,于是也被排挤到洛阳来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样,韦丛生病时,才能经由白居易介绍,第一时间请玩家过来治疗,否则情况还真不好说。
所以此刻,元稹对着雁来再三致谢,情辞恳切。
雁来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该说不说,元稹确实有做渣男的资本,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比他的好基友白居易好看,难怪能娶到韦氏的贵女。要知道,元稹因为家贫,很早就参与了明经科考试,而这是个只尊崇进士的时代。
反过来说,元稹能在这个年纪,在仕途上达到跟进士白居易差不多的高度,不仅有实力,也足够努力。
虽然史书上认为他有才无行,但在这个时期,元稹还是个跟白居易一样的愤青,眼睛里都有光。
至于感情问题,只能说,在场的才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就算是情况最窘迫的孟郊,也经历过至少两段婚姻。元稹之所以渣得人尽皆知,是因为他肯承认自己渣。
她看的时间太长,而且目光里的审视太明显,元稹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不由轻声提醒,“雁帅?”
雁来回过神来,朝他笑笑,似乎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上位者了。
但元稹心中反而更加惴惴,忍不住反思起来。
雁来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吓到了,她只是来打卡的,所以很快又起身告辞。
在玩家的帮助下,白居易和元稹租的房子就紧挨着,所以得知她还要去白居易家拜访,其他人便也跟着过去了。
结果一行人才到门口,就撞上急急忙忙出来叫医生的玩家。
杨夫人要生了。
也不知道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但既然来了,众人也就进去跟着一起等。好在这一胎还算平顺,大概三个小时就平安生产,母女平安。
到这个年纪才做父亲,白居易已经等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得了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
听说是个女儿,他下意识地看向雁来。
生男生女的情况,他当然都考虑过。若是在以前,想到是个女儿,他心下多少会有几分失落,毕竟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植于每一个国人的心中,就算是现代人也不能免俗,何况这个时代?
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了。
雁来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岁,假设她能活到六十,那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她和天兵会继续影响这片土地。在天兵治下,作为女子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四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白居易想不到,毕竟他也还不到四十。
但从安史之乱到现在,也不过五十年而已。像白居易这样亲历过战乱的人,深知世事变化无常,未来的事无法预料、更难以抵抗,他能为孩子打算的,也只有这一世。
这个孩子由天兵亲自接生,注定会在她们的关注下长大,是女儿或许更好。
思量间,孩子已经被抱出来了。
几位客人凑上去欣赏了一番,难免要想些吉利话来夸一夸。这对他们来手是基操,但雁来就麻爪了。想来想去,只能问,“白先生可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虽然尊重这个时代的风俗,但白大娘确实不好听……
白居易顿时警惕起来。
这个时代的长辈和上位者都很喜欢给人取名、取字,对孩子来说,这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也算是一种祝福与看重。
但白居易初为人父,早就满心兴奋地取了好多名字备用,还为此跟陈老夫人和杨夫人商量过许多次,只是还未最终择定。
要是雁来赐名,他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取了几个备用,只是难以抉择。”他试探着道。
雁来点头,“可以问问孩子她娘的意思。”
白居易应下,见她不再说别的,居然还有点失望。
不过这念头也只一闪而逝,他就被玩家叫过去,学着该怎么抱孩子了。
雁来一转头,就见一旁的孟郊看着孩子,眼中有羡慕,也有伤痛。就在前两年,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也还在襁褓之中。按照论坛上玩家们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流感之类的传染病,小孩子抵抗力差,就没了。
到他这个年纪,恐怕也很难再有孩子了,现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降生,自然不免勾起伤心事。
雁来纠结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戳了戳韩愈,示意他过去安慰。
结果韩愈大概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是个直性子,也说不出婉转的话,思来想去,干脆跟孟郊说,“符郎最近已经开始学作诗了。”
雁来:“……”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亏得孟郊给他脸,居然还顺着这话夸了一下,韩愈就又接着道,“他在长安时,拜了个老师学作文,如今开始学诗,我也想给他找个好老师,不知东野可愿意收个弟子?”
好吧,看来是误会他了。
这个时代讲究事师如父,韩愈让自己的儿子拜孟郊为师,既是想慰藉他膝下空虚的寂寞,也是让这孩子承担养老丧葬之事的意思。
这可是韩愈的长子,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
但孟郊却摇头拒绝了,“我的诗学不得,退之还是再觅良师吧。”
这话听得人心酸。
孟郊写了一辈子的诗,他用诗来追逐功名,也用诗来安慰自己追逐功名失败的痛苦。他曾经发誓说“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可到了最后,却又是“至亲唯有诗,抱心死有归”。
他不像韩愈、柳宗元和白居易那样,对仕途还抱有期望,或者就算不作诗也还能做文章。
离开了诗,孟郊一无所有。
但现在他却要亲口对他最要好、最了解他的朋友说,我的诗学不得。
雁来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
对上看过来的视线,她自然地笑道,“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想要拜托诸位,但一直不得空提起,就耽误到了现在。”
见两人都被自己的话吸引,雁来才继续道,“都知道天兵不懂诗,但天兵都很喜欢诗,这一点也不假。听说天宝末年以来,战火连绵,许多名家之作都多有散落,因此我一直有心想将这些作品搜集起来,刊印成册,传承后世。”
韩愈和孟郊都是眼睛一亮。
以文字为业的人,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所以听到雁来说,“只是这事没法靠天兵来做,只能仰赖诸位。”
韩愈立刻满口应下,“这又何尝不是吾辈中人的心愿?只是一直以来穷愁困顿,有心无力而已。难得雁帅有此志向,我等自然愿附骥尾。”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雁来在这时候开口的用意。
相较于给孟郊送一个排遣寂寞的孩子,不如给他找一件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情去做。
到时候,他的名字也能随着这些作品一起永久流传。
所以他说完,也看向孟郊。
孟郊虽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是又不傻,自然明白他们的用心,感激道,“雁帅有命,敢不尽心竭力?”
“也不用太着急,慢慢编吧。”雁来笑道,“这事光靠几个人也做不成,诸位有什么亲朋故旧,有志于此的,也都可以邀来,一起把这件事做成。”
别说,他们还真有。
韩愈就不用提了,他这个天下文宗的身份目前虽然还有点水分,但是学生故交着实不少,而且显而易见,需要他提携的人,出身都不回太高,仕途也不会太顺,多半都会愿意参与这样的盛事。
就算是孟郊,其实也是有几个穷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