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需要考虑皇帝的面子。

大半夜被人叫醒,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郑余庆整个人都麻了。

更麻的是禁军那边抓完了人,全都送到了河南府廨。

虽然可以理解他们是没别的地方能关人,但看着一排排被押送进来的玩家,郑余庆的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尤其其中还有几个非常不见外地主动招手朝他打招呼,一点不像是来蹲大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钦差巡查呢。

平心而论,郑余庆虽然有些看不惯天兵过分张扬的行事风格,但也认可他们的作用。

天兵不仅压得洛阳城的权贵不敢动弹,更是在城里施医赠药、招揽雇工、热心处理各种问题,让整个城市的面貌都焕然一新。

有强大的能力而不滥用,还愿意锄强扶弱,怎么看都颇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儿的气质。

他们甚至愿意遵纪守法!

大唐还没开始重文轻武,很多文官都有出将入相的经历,甚至自己也会几手武艺,所以对于玩家这样的存在,郑余庆虽然感觉很棘手,但也实在生不出恶感。

这段时间大家相安无事,也算是达成了一些默契。

虽说天兵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郑余庆也看出他们是想挖他,但只要装装傻也就糊弄过去了。

原以为这样的平衡会一直维持下去,但现在想想,确实是他想得太简单。以郑余庆的人生阅历来说,本不该如此,只是天兵实在太浅显、太好琢磨,让他掉以轻心了。

天子脚下他们也早就搞出了复活点,何况洛阳?

按理说,满朝君臣都没能拦住天兵,洛阳这边抵挡不住也正常。但不说郑余庆的情况跟郗士美不一样,就说天兵将复活点开在了洛阳宫中,这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搪塞过去的。

不过很快,看到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传单,读完上面的内容,郑余庆就发现,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麻烦了。

或者说,朝廷一时半会儿应该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了。

河北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洛阳,郑余庆知道天兵在河北帮着百姓对抗藩镇,本来心下还对此颇为赞赏,现在看到河北的奏报,才知道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在挖藩镇的根基、朝廷的根基,又何尝不是在挖世家的根基?

位置和立场决定脑袋,就天兵减税这一件事,藩镇想到的是手中军队无法维持,皇帝和朝臣想到的是朝廷威严不再,而出身荥阳郑氏的郑余庆,想到的却是世家无法继续保持超然地位。

世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他们有世代相传的祖业,而这祖业的核心就是土地。

占有足够多的土地,才能为族人提供优渥的生活,有了优渥的生活,才有余裕去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并且代代传承。而学有所成的族人又会入朝为官,反过来为家族提供庇护。

靠着土地与知识这两根支柱,无论是天灾、战火还是朝代更替,都无法动摇世家的财富与地位。

甚至对别人来说是灾难的乱世,对他们反而是更进一步的机遇。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人想清丈田亩、搜括隐户,但不说朝堂上占据高位的世家族人不会允许,就是佃户们也不乐意。本就是不堪朝廷的赋税和徭役,活不下去了,才会寄籍高门寻求庇护,又怎会让朝廷去查?

天兵却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清查,直接将税降低到几近于无的程度,又不需要征人服兵役,就算世家愿意降租,那些佃户和隐户也会更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佃户转为自耕农,对他们自己、对朝廷都是好事,对世家来说却是灾难。

没有佃户耕种,手里的土地再多又有什么用?

郑余庆只觉得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竟有些难以负荷。

从天兵出现的那一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必然会影响整个大唐的局势,但是真到了动手的这一天,郑余庆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

他本能地因自己被短暂的温情蒙蔽而懊悔,可是转念一想,就算一早就发现了天兵的目的,他就能阻止了吗?

就是让朝廷头疼不已,四十多年来始终无法撼动的河北三镇,面对天兵的攻势也不堪一击。

这一瞬间,郑余庆甚至从天兵这种徐徐图之的态度里,品出了一点对大唐百姓的爱护。毕竟真打起仗来,上面的人固然不好过,但受苦受难的还是他们。

郑余庆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来,铺陈好笔墨,想了想,先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一股新的浪潮即将来临,如果不想被淹没,现在就该开始打算了。

也无怪世家大族总能在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他们的消息渠道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写完了这封信,郑余庆才重新提笔,开始斟酌给皇帝的奏折该怎么写。虽然他觉得天兵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文章不会只在洛阳发,但该上报的还是要上报,况且,还有洛阳宫的事呢……

……

李纯确实已经收到了消息。

俱文珍这段时间一直在密切关注天兵的动向,所以虽然是半夜,但这边刚开始发传单,那边俱文珍就知道了,他立刻派人去京兆府给郗士美施压,要求他管管天兵,然后亲自守在皇帝的寝殿外,人一醒就将事情说明。

李纯从俱文珍手中接过传单,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得上面的文字刺眼极了。

虽然角度不同,这些文章实际上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朝廷和藩镇都不知体恤普通百姓,反而一味姑息内部的一些弊政,所以才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王建实名的那篇檄文,更是将他们比作《诗经》中吃着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硕鼠,认为天下赋税本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今朝廷和藩镇既然不能保民恤民,那收取重赋本来就不合理。

官吏鱼肉百姓而丝毫不觉有错,如今有人为百姓张目,却又大喊着“鱼肉官吏”,是什么道理?

减税就是鱼肉官吏了?那本来就是百姓的钱粮,既然官府无法履行职责,把钱粮留在他们自己手里有什么问题?

最后再引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次强调官府的不合格。这样毫无限度地压榨百姓,等到忍无可忍、爆发反抗的那一天,他们才会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些文章差不多是将朝廷苦心维持的那一层遮羞布给直接扯开了。

实话总是最伤人,何况这等于是直接指着李纯的鼻子骂他,用的还是他祖宗自己说的原话。

李纯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赞美与吹捧,就连劝谏也要绕三个弯子,先将他捧上天,再委婉说“像您这样英明的人肯定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即便是那种委婉的劝谏,都会令他不快,何况是这种直白的骂人。

直到被身体里的麻痹感提醒,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连忙深深吸气,平复下来。

俱文珍上回不在,只是听刘光琦说起皇帝的身体有异,今日虽然是来报信,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这会儿他看得十分仔细,将李纯所有的表现都尽收眼底,很快就确定了刘光琦说的是实情。

他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心里却在琢磨着,以后再有这种坏消息,得缓着说了。

俱文珍很清楚,自己的权力都是从李纯身上来,自然不会希望李纯的身体出问题。

毕竟就算能换一个皇帝,情况也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何况李纯这段时间的动作,显然就是在防着他们。现在他自己手握军队,要行废立之事,确实不那么容易。

除非……

俱文珍没有想下去,因为李纯已经恢复过来,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面色阴晴不定地问,“你是说,天兵已经将这些纸发得满长安都是了?”

“是。老奴已命人去收缴,只是天兵发得实在太多了。”俱文珍道,“老奴也派了人去京兆府,要求郗士美处理此事,只是……”

李纯冷笑,“若是靠他,只怕朕死了都不知道。”

俱文珍低头不语。

李纯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团,“看来这就是天兵的回应了,减税之事,他们绝不退让。”

俱文珍这才问,“陛下,可要召集重臣商议?”

“议什么?”李纯继续阴阳怪气,“他们若是有办法,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李纯说的不是气话,当同样看到了传单的重臣们过来求见的时候,他也直接让俱文珍拒绝了。

自从永贞元年八月李纯登基,至今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他一直都兢兢业业,对国事和政治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甚至经常批奏折到深夜。

所以朝臣说他有明君之相,也不完全是吹捧,他确实足够勤政,而且也愿意听劝。

不肯见朝臣,这还是头一回。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时候皇帝就算召集他们议政,其实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确实很容易打击积极性,但是皇帝的表现,还是让众多朝臣心下泛起一丝隐忧。

当年的德宗,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兴致满满,后来削藩越削越乱,甚至连自己都一度被迫掏出长安,德宗的热情就彻底被浇灭,从此以后彻底摆烂,一边拼命捞钱,一边沉迷享乐,将前朝后宫都弄得乌烟瘴气。

皇帝不会步上他的后尘吧?

……

不过很快大唐君臣就发现,就算想摆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宗当年能摆烂,是因为朝廷还有点底子,藩镇虽然跋扈,不怎么需要搭理朝廷,却也没有实力更进一步。所以朝廷放弃削藩,他们也愿意维持你好我好的表象。

天兵可不是。

这不,正式的公文也送到了政事堂。

相较于传单上犀利的文字,公文就写得含蓄多了,还是推卸责任那一套,表示天兵虽然是雁来召唤的,却不听她管教,而且他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大唐的身份,算是大唐子民,既然出了安西,那就不是雁来的管辖范围,她也不好插手。

最后这句话看得几位宰相额头青筋直跳。

这话的意思,要想让她去管天兵,朝廷就要给予她插手地方事务的权力?

一旦有了这种权力,她真的会约束天兵吗?恐怕只会让天兵的所有作为都合法化,变得更加光明正大吧?

但是偏偏,这个逻辑又挑不出毛病。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没有对抗天兵的力量,自然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来还想问问传单的事的,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一句“不知道,管不了”就能搪塞过去。

不过最让宰相们头痛的是,即便天兵已经这么过分,就差指着朝堂上下所有人的鼻子直接骂人了,公文上却还是没有忘了提醒朝廷,要是吐蕃人再问责,就让他们直接去找安西军,不用朝廷来扛事,只要记得把封赏发了就行。

……几位宰相都想骂人了。

“拖着吧。”最后是李吉甫开口。

其实他觉得安西军可能也没指望能再从朝廷这边掏钱,就是恶心他们一下。

那就拖着,反正天兵也不至于直接动手抢钱。

李吉甫能看得出来,安西军并不希望局势变得太过混乱。这也是她们明明有实力,但却没有直接跟朝廷开战的根本原因。既然如此,他们自己肯定不会主动打破现在这种表面的和平。

如此,连带着之前担心的,减税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可能会引发的震动和骚乱,暂时也不用太担心。

只要天兵不动,其他藩镇肯定也不会动的。

顶多也就是底层百姓会向着河北迁移,但那也是离得近的,离得远的就算有心也无力。

暂时还乱不起来。

如此一来,河北那边也可以答复了。

他们之所以能威胁朝廷,不过是因为手中有兵,而且随时都能南下不提朝廷在河东、河洛驻扎的军队,就说天兵,也不会允许他们真的开战——听说成德一战,天兵没有让任何一个百姓参与,就连战场附近的村民都全部提前迁走。

君子可欺之以方,天兵也一样。

他们并非没有弱点。

这个“弱点”虽然不能帮助朝廷对付他们,但只是借他们的力,就容易多了。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确实是这样。

所以三人有商有量,很快就写好了给河北的回函,大意就是已经给四镇节度使转达了你们的要求,但她说管不了,朝廷这边也是有心无力,你们自己克服一下吧。

还真别说,只要不考虑这是在借天兵的势狐假虎威,光看这份回函的话,感觉还是挺爽的。

朝廷什么时候跟河北三镇说话这么硬气过啊?

不过李吉甫觉得,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皇帝没有参与这一次的议事,不需要考虑他的面子,要不然也不好这么说话。

如此一想,李吉甫又忍不住在心里揣测,要是皇帝之前没有中途反悔,继续跟安西军的合作,他们还会做这些动作吗?还是会继续维持之前那种局面?

但现在就算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皇帝,李吉甫本来很担心他会像德宗那样摆烂,此刻又不免觉得,如果他能一摆到底,竟也不算是坏事。

怕只怕一边摆烂,一边又不甘心。

皇帝一旦折腾起来,对天兵能有多少作用不知,他们这些朝臣却是要不得安宁了。

其他人想得没李吉甫这么深,暂时放松下来,就忍不住提起了那份传单。

能坐在这政事堂中的,都不缺文采和眼光,自然能看出来那些文章的好坏,甚至能够直接认出其中一两个风格特别突出的笔名属于谁。

只是这毕竟是公廨,还有不少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和文吏来往,也不方便做什么点评。

唯一能说的,就是要不要去查一下写这些文章的人。

还是那句话,文章写得越好,就越能刺痛被骂的人。皇帝被骂了不开心,宰相们当然也一样。

若是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把人找出来处理掉的,只要他们在朝一日,这些人就不要想有仕途了。但现在,查出来了又如何?在天兵眼皮子底下对付他们吗?至于仕途,就更是笑话了。

说实话,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宰相还能再当多久。

反倒是已经站在天兵那边的人,不需要像他们这样怀疑、忧虑。

谁的前程更光明一些,还真不好说。

……

洛阳城。

负责守卫皇宫的禁军快要累死了。

昨天半夜宫里突然闪过一片白光,而后就陆续有天兵出现在明堂的废墟上。

禁军身负守卫之责,自然不能不管,哪怕知道是天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好在这些天兵倒也配合,一旦被发现,就老实被抓。

但问题是人太多了啊!从半夜一直抓到现在,人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河南府和河南、洛阳两县的监牢早就已经装满了,没地方关押不说,他们这样跑来跑去的抓人,也已经累的不行。

这些禁军的消息虽然不像郑余庆那样灵通,但到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这里已经变成天兵的一处据点了。

抓不完,根本抓不完。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法再等长安那边的回复了,将军跟留守这边的宦官一商量,就决定撤掉明堂附近的守卫,只要天兵不跑到他们眼前来耀武扬威,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回头朝廷要是让抓,那就再抓呗,反正这么多天兵,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抓不到人。

禁军这一撤,玩家还有点失落,感觉少了一环体验。

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也就没人继续去骚扰禁军。

所谓更重要的事,自然是发传单了。虽然长安和洛阳已经发完了,但雁来的目标可是要将这些文章传遍天下,玩家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探索大唐的其他地区。

洛阳城外的码头,这会儿就聚集了不少玩家,打算组队包船南下。

在这个时代,因为隋唐大运河的存在,很多人南下的路线都是水路到扬州,然后再转道去别处。作为交通枢纽的扬州,自然也无比繁华、富甲天下,被无数诗人歌唱吟咏。

自然也是玩家必去的热门打卡地点。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但也不是所有玩家都要南下,也有人矢志不渝地一路向北。

相较于其他地方,河北三镇所受到的震动才是最大的。毕竟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他们只是看到了一种可能,但河北却是实际受到了天兵新政的影响。

虽然目前只有成德在施行,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正在跟魏博和幽州谈判。

所以当这些文章传播开来,河北的反应也是最热烈的。

以至于玩家带来的传单居然不够发,河北的读书人只能私下传抄,然后再写文章回应。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所有人都在议论它。

范阳。

施青青被村民们簇拥着往村子里走,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转过前面的路口时,旁边冷不防地冲出来了一头毛驴。

两边这么撞上,他们站在地上的人倒是还好,反倒是骑着毛驴的人,毫无防备地摔了下来。

施青青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人。

这一扶,才发现还是个熟人。

这位无本禅师,是旁边山上某座寺庙里的和尚,经常骑着毛驴在这条路上往返,施青青也看到过几次。根据村民的说法,这位禅师有点呆气,经常在骑着毛驴赶路的时候发呆,时不时就会跟人撞上。

没想到今天就体会了一把。

就算这会儿,被她扶起来的人也没管自己,而是连忙伸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施青青帮忙捡起一张,不由愣住,这不就是他们发的传单嘛!只不过是手抄的,用的纸不怎么样,字也写得不怎么样,还是竖排的繁体字,她差点就没认出来。

正要递还给他,她忽然注意到纸张最下方用十分端正漂亮的小楷写了一首绝句,不由念了出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