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大明宫,紫宸殿。

今日小朝会要议的,是安西军的封赏——虽然古丽雅母子还在路上,估计要数月之后才能抵达,但安西军收取葛逻禄的战报,却已经送到了御前。

打了胜仗,而且是直接斩杀敌酋、占领全境的大胜,放在以前,就算不昭告改元,至少也值得一个大赦天下、军民同喜。

但这毕竟是安西军。

想想看,大唐周围还有吐蕃、回鹘、南诏、渤海、新罗、日本等国,北边的奚族、契丹族也不太安生……以天兵的战斗力,完全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将大唐的国土拓宽到前所未有的广大之境。

李纯光是想想那样的景象,都会激动得身体发抖——只不过以前是因为兴奋,现在是因为害怕。

虽然安西军打的仍然是唐字旗,可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打了胜仗,功劳和名声都是安西军得了,伤的却是皇帝的钱袋子。

毕竟别的庆祝活动可以没有,封赏却是不能省的。

李纯已经意识到,自己从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看不到天兵,离他们远远的,就不会被影响。但事实上,天兵不在朝廷,朝廷上却天天都在为他们操心。

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上回自己给钱太痛快了,让天兵产生了什么误会,又想用这种法子从他口袋里掏钱。

所以这回,皇帝不想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他上回其实也是被坑了,毕竟完整的名单送上来之前,谁知道他们几天就打完的仗,还动用了十几万人啊?

这回的葛逻禄可是打了半个月。

所以李纯干脆将朝臣召集过来,让他们来操心。

能想办法省下这笔钱最好,实在省不了,也要让国库来出——上回为了堵朝臣的嘴,一万金全都归入国库,他至今想起来还会心痛呢。

皇帝的这些算盘,此刻在紫宸殿里的人都看得清楚。

问题是国库也没钱啊!

要是按照上回的标准,把内库和国库一起算上,也拿不出那么多封赏来。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朝廷穷得天下皆知,从代宗开始,一直在任用能捞钱的能吏,哪怕他们捞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也顾不得了。即便如此,国用依旧是捉襟见肘。

但这事又不能耽搁,天兵自己效率高,也如此要求别人,可不管他们有多少苦衷,又如何囊中羞涩。

几位重臣硬着头皮开口,说的却都是些无用的废话,让李纯十分失望。

他将视线投向李吉甫,“李先生可有良策?”

李吉甫还真有点想法,但算不上良策,所以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听到李纯点了自己的名,他微微沉吟,还是决定开口。

自从河北之事皇帝半途反悔之后,不知是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心里有了什么想法,这段时日,皇帝但凡议事,都是将几位宰相和六部尚书尽数召来,再不似他刚刚还朝时那般,日日让他单独奏对,凡事都先与他商量。

虽然还称不上疏远,但李吉甫心中已经有了警觉。

若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就必须要拿出让皇帝满意的手段来。

捞钱不是李吉甫擅长的,他也无意在这方面与人争短长,那就只能考虑怎么不花钱了。

李吉甫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之前安西军收回于阗等数城,吐蕃大论曾送来书信谴责,不如命人将书信抄送安西。”

众人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于阗也好,葛逻禄也罢,原本都是被吐蕃占领的地盘。现在唐蕃两国的盟约刚刚谈成,正是关系最好的时期,安西军出兵连克两地,从道义上来说,是有点不合适的,还让朝廷陷入了被动。

之前,皇帝没理会吐蕃的追责,心里想的是,有本事你去找安西军抗议,把书信发到长安来,不就是柿子挑软的捏吗?

但现在,倒是可以做为一个搪塞安西军的理由——你看这事情办得太不厚道了,不过吐蕃方面的压力朝廷可以帮忙顶住,封赏就省了如何?

反正吐蕃也就是口头上斥责一番罢了,不可能动真格的。

其实朝廷说这种话,也很不厚道,毕竟他们是什么都没出,就白白得了一块土地。但这土地毕竟也到不了朝廷手里,除了一个名义也什么都没得到。而且国库是真的没钱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即便不能将所有封赏都省了,至少也要削减掉大部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赏钱了,否则以安西军的进度,要不了多久,大家还得聚在这里发愁。

所以宰相重臣之间虽然也是暗流涌动,但这会儿也没人站出来反对李吉甫的提议。

要反对,得自己能拿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李纯见状,便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言。”

解决了这件事,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虽然还有不少国事要议,但是跟安西军比起来,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然而这种放松并未持续太久,就有小内侍来到紫宸殿门口,“陛下,有河北急报。”

按理说,公开的奏疏都是先送政事堂,等宰相看过之后,再呈送御前。这样宰相可以提前做到心里有数,等皇帝问计的时候,才能胸有成竹地给出解决方案,而不是抓耳挠腮地现想。

但这会儿皇帝和重臣们都在紫宸殿里议事,这边军急报送到,下面的人既无权处理,又不敢耽误,只能直接报上来了。

皇帝和重臣听到“河北急报”四个字,都不由得一凛。

第一反应是河北三镇又闹幺蛾子了,但旋即就想起来,现在那边好像也有不少天兵?

该不会是两边起了冲突吧?

当初李纯同意让天兵护送那些西域百姓还乡,就是打着祸水东引的主意,这会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藩镇一个个骄横跋扈、桀骜不驯,天兵就更不用说了,双方碰在一起,闹出点矛盾也是正常的。

这样想着,他怀着几分期待开口,“呈上来。”

枢密使刘光琦亲自走到门口,从内侍手中接过装着奏章的匣子,这才发现不止一封。他看了一眼,上面那封写着魏博和幽州联名,底下一封则是成德的,难怪下面的人只说是“河北急报”。

三镇齐动,即便看不到奏折的内容,刘光琦也能强烈地预感到,出大事了!

他将两封奏折放在李纯面前,又提醒了一句,这才退后侍立。

李纯打开第一封,面上的放松与期待很快就消失无踪,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完之后,他也没有说话,将之递给刘光琦,示意他拿给下面的重臣传阅,自己又拿起了第二封。

第一封奏折,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幽州节度使刘济联名,弹劾安西四镇节度使郭雁来御下不严,纵容手下士兵在河北横行无忌、鱼肉官吏,且视国家政策如无物,倚仗强力介入地方事务,然后详细列举了天兵提出的各种要求,最后是一番哭诉,要求皇帝为他们做主。

第二封才是以成德节度留后王知感的名义写的,内容却很含糊,只说他的父亲王承宗去世,请求朝廷册封。

这显然又是田季安的老手段了。

他深知成德的奏疏里,肯定不会写明具体的情况,于是干脆借着地利之便,将这封奏折拦了下来,把自己的那一份放在了前面。

如此,皇帝先看到他们哭诉的奏折,知道天兵到底在河北做了什么,再看到成德的奏折,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成德只是一个开始,天兵早晚都会对幽州和魏博动手。皇帝要是不管,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带着大军到长安城来讨公道了——那一番哭诉,其实也隐含着威胁。

李纯又惊又怒,手指用力,将奏折的边缘都捏得变形。

欺人……太甚!

天兵威胁他,现在藩镇也威胁他!

他们将他这个大唐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身体颤抖着,已经有段时间没感受到的麻痹感,因为情绪的大幅波动,又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李纯的感受尤其强烈,不仅是半边身体都麻了,他觉得自己左边的脸颊,似乎也变得僵硬。而且这一次不是觥筹交错的宴会,也不是夜深人静的御榻,而是正在跟重臣议政!

因为是在紫宸殿私下燕见,不那么讲君臣之礼,所以皇帝跟朝臣们的位置,距离是很近的,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发现他的异样。

当然现在所有人都在传阅第一封奏折,并被其中的内容所震动,没有人注意到他。

应该没有……

但真的没有吗?

李纯无法确定。

如今他们面对的是风雨飘摇、瞬息万变的局势,一个有疾的、随时都可能不能视事的皇帝,是否也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这个念头一出现,李纯的眼皮都开始抖了起来。

对了,除了前面的朝臣,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宦官……他们看到了吗?心里又会怎么想?

一瞬间,李纯仿佛又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中风在床,却还是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坐上御座,以此表明自己还能掌控一切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姿态太难看了,太狼狈了。

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明明……明明只要将皇位传给我就可以了呀,我会做得更好的。

父亲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取。

但现在,李纯忽然开始怀疑了,真的是我自己动手夺来的皇位吗?

以皇帝病重为由,上书请求册立太子的,是宦官和重臣,要求皇帝下制让皇太子监国的,是宦官和重臣,逼迫皇帝下诏禅位,移居兴庆宫的,是宦官和重臣,最后在宣政殿拥立他即位登基的,还是宦官和重臣……

到底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还是宦官和朝臣默契地完成了一次废立?

如果现在他出了事,他们还能再复制一次吗?

毫无疑问,他们能!

李纯转动着眼珠,只觉得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竟是没有一丝生机。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眼前没有镜子,但李纯想,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也跟父亲一样吧?

他的眼眶因此而微微湿润了。

借助这种情绪上的变化,李纯慢慢平复着情绪。

他深深呼吸,尝试着活动身体,确定麻痹正在逐渐散去,才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莫测。

无人知晓帝王那一瞬间的温情。

李纯抬起那只刚刚恢复的手臂,用仍然残存着麻痹刺痛的手指拈起奏折,递给侍立在一侧的刘光琦,示意他送下去。而后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将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看了一遍。

每个人都没有破绽,所以每个人都有嫌疑。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刘光琦已经将第一封奏折收了回来,李纯便打开它,慢慢翻看着,整理自己的思路。

其实偶尔——虽然次数非常少,但的确偶尔有些时候,李纯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其实雁来是大唐的忠臣,即便手握天兵这样的杀器,也只是为了守护大唐的和平安宁,并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至少至今为止,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唐利益的事,不是吗?

而且跟其他藩镇比起来,安西确实很规矩。

虽然天兵对皇权不太尊重,让他丢了不少脸,但毕竟是天兵,可以理解。

只要愿意往好处想,每一个地方都能说得通,是不是?

但现在李纯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多想。

天兵碰了税收,而这是大唐的根基。

等众人都看过了第二封奏折,李纯才开口,“诸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税、或者说钱有多重要,中晚唐的大臣们恐怕比皇帝更清楚。毕竟皇帝所了解和接触到的世界,都是经过了一番粉饰的,而作为亲自动手的人,大臣们当然知道自己涂抹了多少油彩,也最清楚被油彩掩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吉甫第一个开口,“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这句话定下了调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真要把税收降到这么低,藩镇受不受得了不好说,但朝廷第一个就先受不了。

本来朝廷收税就很难了,所有地方官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都熟练掌握了推诿的技能,不是说百姓不易、年景不好,要求皇帝减税,就是说地方事务繁杂,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想要多留下一些。

好不容易收上来,转运又要耗费去不少。再加上贪腐,等钱粮押解到京城,已是十不存一。

这也是朝廷要设立专门的度支衙门,启用擅长理财的大臣的原因。只有让不容易被糊弄的官员从头到尾盯着,这钱才能送进国库。

要是真按照天兵的规定来,那点钱估计真的只够地方用,再有能耐的税官也收不上钱。国库没有钱,那别说是让下面的地方听朝廷号令,就连朝廷如何维持运转都是个问题。

这也是朝廷的根基。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众人都是真情实感、同仇敌忾。

但要说到解决方案嘛……

没有。

田季安的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成德已经开始推行天兵的那一套了,而这个结果,可不是好商好量地讨论出来的。不仅死了一个王承宗,成德的兵马也散去了大半。

说到这个,朝臣们的心情都很复杂。

从平定安史之乱开始,削藩一直都是朝廷的国策,哪怕是终结了永贞革新的皇帝,俱文珍、武元衡等人,其实也是主张削藩的,只是更稳健、更保守而已,不然只会逼反所有藩镇。

结果现在,来了一群比永贞革新更激烈、更极端的天兵。

他们还真的把事情给办成了!

甚至顺便还把“轻徭薄赋”这个盛世的标志、封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所有文人都心心念念的隐藏成就给解锁了。

而且看魏博和幽州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不赞同、不愿意,但是也没办法。

问题是他们对天兵没办法,就干脆又把皮球踢给了皇帝和朝廷,想让他们去解决。

自己丢出去的回旋镖,绕了一圈飞回来,打中了自己的后脑勺。

让众人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

雁来很快就收到了朝廷抄送的消息。

也不单单是抄送,皇帝还举一反三地将魏博和幽州也加入了星期四……啊不,抗议天兵豪华套餐。

中心思想就一个,天兵弄出这么多的乱子,朝廷现在压力很大啊,封赏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了,还得想想办法,该怎么安抚和约束发起抗议的那一方,你们看看是不是也该出点力啊?

不过雁来看完这几封奏折,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天兵鱼肉官吏?这些人在讲什么鬼话,官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郝主任闻言也没忍住笑了。

确实,几千年来,只听说过官吏鱼肉百姓,现在官吏嚷嚷着自己被人鱼肉了,确实很有喜剧效果。

但笑过了,郝主任还是正色道,“人啊,只有自己的利益被触动了,才会哭得最情真意切。这些官吏鱼肉百姓的时候,视之为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自己的利益受损,也知道委屈了。”

雁来耸耸肩,“那我们也可以觉得没问题啊,按照他们的逻辑,谁强谁有理。他们强就可以鱼肉百姓,现在是我强,我当然可以鱼肉官吏。”

郝主任忽然问,“需要帮你把这句话传达给田季安和刘济吗?”

雁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郝主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她想了想,笑道,“传吧,我也想看看他们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

这可是桀骜不驯,连皇帝和朝廷都不放在眼里的藩镇,也是强权逻辑的忠实拥护者。

郝主任也看了她一眼。

她们早就怀疑雁来可以看到现实中的网络,至少是可以看到游戏论坛上的内容,所以很多玩家在论坛上反映的问题,都能很快处理。

不过到底没有捅破窗户纸,之前雁来多少还会遮掩一下,现在却是连掩饰都懒得了。

这也说明自己这份工作干得还不赖,真正得到了她的信任吧?

这么想着,郝主任又感觉光是传个话,似乎太简单了。虽然只要做任务的玩家开直播或者发帖子,雁来也能看到,但毕竟不方便跟其他人讨论。反正都要得罪人了,不如把场面做得再大点。

她对雁来说,“只传这一句话,难免有些单薄。”

“郝主任的意思是?”

“如今雁帅麾下也有不少笔杆子了,不如让他们写几篇檄文,辩一辩这件事?”

论影响力,还得是文人手里一支笔。

“这主意不错。”雁来立刻让白真珠去将留在龟兹城的文官们都叫了过来。

别人还好,王建一见到雁来,就躬身请罪。

他负责创办安西的第一份杂志,但是诗文已经收了不少,选题也做了好几个,却始终没能定下来,更不用说付梓刊行了。

虽然这是因为他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想要来个一鸣惊人,但是耽误了太多时间,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妨,不着急,慢慢来。”雁来摆手。王建的工作进度虽然没有推进,但会可没少开,能看得出来,他每一次都是认真准备的,只是讨论着讨论着,他又会自己将之推翻,所以才停滞不前。

既然是在认真做事,那就没必要着急,好的经典都是打磨出来的嘛!

等人到齐了,雁来将几封奏折拿出来给他们看,要求他们写几篇檄文,王建却是眼睛一亮,连忙站出来道,“雁帅,不若以此为主题刊印一期杂志,内容也可以丰富一些,除了你说的檄文,或诗,或文,或论,或赋……我们写不了的,也可以向其他人约稿。”

雁来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而且王建提议做成杂志,是因为他现在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想的自然就是这个,但对雁来来说,其实还有比杂志更方便好用的形式——报纸,或者说传单。

到时候多多地印,让玩家拿出去发,那才是真的……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