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王承宗很清楚,跟天兵比,他唯一能占优势的地方,就是身在主场,调动军队的速度一定比他们更快。

他自然要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

所以事实上,在谈判开始之前,该调动的军队就都已经收到命令,开始行动了,眼下不过是做最后的确认。

一条条命令发布出去,眼看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他才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这一放松,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人,王承宗才好转一点的心情又变坏了。

王文昌之前说他有事要处理,也不完全是谎话。之所以那样安排,首先是想先确定天兵会来多少人,见面时他的安全有没有保障,然后便是想晾一晾天兵,试探他们的容忍度,但王承宗也是真的有事。

在得知抗税之事后,他就分别给幽州和魏博去了信,想跟田季安和刘济联手,一起处理此事。毕竟除了两京之外,就数河北活跃的天兵最多,他面对的情况,另外两镇也不可避免。

然而两人的回复都尽是搪塞之词。

王承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是他处在两人的位置,或许也会选择观望一阵,至少等这边打过一场,看到了结果,再决定用什么态度去处理此事。

但他现在是那只被推出来的出头鸟,感觉就很不好受了。

不过转念想到天兵坚决的态度,王承宗心里又好过了一些——去掉除了田税和户税之外的所有杂税,这个要求他不敢应,其他人又何尝敢?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又会如何收场。

一想到不只自己一个人倒霉,王承宗的心态就又重新平和了下来。

而且做出头鸟固然有坏处,但也未必没有好处。因为是第一个,所以很多动作都可以做,稍微有些过界,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再进一步说,这一战打完之后,成德若是能成为第一个投向天兵的藩镇,对方总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态度吧?

王廷凑传令归来,一眼看到王承宗脸上莫测的笑意,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异色。

这几天的王承宗……很不对劲。

王廷凑虽然是王武俊的义子,但年纪却是跟王承宗差不多,因此跟着他的时间更多些,对王承宗的性子十分了解。面对眼下这种危机,王承宗竟没有多少焦躁和忧虑,着实不该。

他顺着王承宗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两位使者,便上前试探着问道,“尚书,幽州和魏博的使者要如何处置?”

“现在哪有功夫理会他们?打发走了就是。”王承宗不在意地摆摆手。

按理说,田季安和刘济驳了他的面子,王承宗不能对他们如何,总要给使者一点苦头吃吃,将这一口气出了的,如今却表现得如此平和,简直不像他了。

显然,对于眼前的局面,他并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着急。

但如果真的有办法,以王承宗的行事风格,也不应该藏着掖着,早说出来了才是。

除非……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这个念头一生,王廷凑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那一瞬间的异色,顿了一下才应道,“那我去把人打发了。”

……

战斗发生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激烈。

虽然已经做好了跟天兵开战的准备,但天兵至今也没有所谓的“主力”,而是分散在一个个村子里,所以成德军也只能将这些村子当作目标。

他们兵分几路,从各个州城向外扩张,很快就遭遇了第一波抵抗。

在王承宗想来,这应该是这一战中他唯一能占优势的时机了,所以才会让所有人同时发动,好打天兵一个措手不及——想要勾起他们的怒火,让他们替自己清理垃圾,总要有一点牺牲的。

然而等交上了手,王承宗才发现,天兵的准备远比自己想的更充足。

他们早就在村子里修筑起了防御工事不说,村与村之间互相支援的速度也比预计的更快,更重要的是,天兵不仅战斗力强横,人数也比他的预料更多。

王承宗想象中的势如破竹根本不存在,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被挡住之后,成德军就陷入了天兵的海洋之中,不论进退都摆脱不了他们的存在,就算一时脱了身,下一刻又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小队来。

跟一般的藩镇军队比,成德军作为边军,已经算是精锐了,但是面对这种泥潭一般进来就出不去了的战场,也没有坚持太久,就出现了溃败的情况。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就算溃散了,也依旧无法摆脱天兵。

于是这场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战,仅仅一天就结束了。王承宗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和调整,就收到了全线溃败的消息。

而且一般的溃败,至少有一大半人能够逃回来,只要及时收拢残兵,很快就能又建立起一支大军。然而这一次,大军陷进去之后就仿佛消失了,只有零星的逃兵带回了消息。

那可是十万大军,就算是都扔水里,也能堵得黄河断流了,进了天兵堆里,居然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

天兵的战斗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是王承宗有意将这些军队派出去,借天兵的手剪除,但这样的力度,还是让他忍不住胆寒。

他已经一再地高估了天兵,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他们。

最让王承宗无法接受的是,天兵已经如此强大,居然还如此谨慎。

天兵的确很强大,但也不是无敌的,其实也有一两支军队突破了他们的防御工事。

结果进村之后才发现,村民们早就已经被迁走了,就是想抓人质威胁天兵都找不到。反倒是他们自己,被赶来的援军堵在村子里,很快就步上了其他同僚的后尘。

这诸多的消息汇总到真定城,让王承宗意识到,天兵确实是一柄快刀,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起来用的,很容易伤到自己。

皇帝撕毁了跟天兵的契约,尚且还要老老实实支付两成的违约金呢。

求和,必须要立刻求和!

他让人叫来特意被留在真定的吕粮吏,要求他将自己想要求和的诚意带去给天兵。

吕粮吏:?

他觉得王承宗太看得起自己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吕粮吏连忙建议道,“尚书,小人观那些天兵似乎有特殊的手段互相连络,只需尚书随便找到一个,就能将消息传过去了。”

天兵有自己的联络手段,这一点王承宗当然也看出来了。但他认为那样太随意了,还是要正式派遣使者。

不过王承宗也意识到吕粮吏的分量实在太低,不足以代表自己,于是又叫来了曾经做过使者、而且还做得很成功的王文昌和王廷凑,让二人来做使者,吕粮吏就负责给他们引路。

不由分说地将事情定下,王承宗就催着他们立刻启程,丝毫不顾这会儿天都已经快黑了的事实。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已经不只是一个形容词了,王承宗是真的生怕一夜过去,局势又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化。

然而就在这时,又有急报送到。

而且不是一封,是接二连三的急报。

天兵似乎真的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夜,他们的反攻已经开始了!

成德各处驻军的营地,都遭到了天兵的攻击。

这消息惊得王承宗再也坐不住了。

不服顺的军队之前都派出去了,留下来的,那都是他以后的本钱,若是真的被天兵一锅端了,从此手中再无军队,他别说跟天兵对抗,这个成德之主的身份都要变成笑话。

天兵这一招,真可谓是“釜底抽薪”,把事情做绝了。

直到这一刻,王承宗才意识到,他看似掌握着主动权,但实际上早就已经落到了天兵的陷阱之中。

这一战不是他要打,而是天兵要他打。

而且天兵只想打这一仗,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下什么“以后”。

他自以为可以借刀杀人,利用天兵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再从容抽身,但在天兵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算计看起来都更像是一个笑话。

他早就已经是个笑话了。

王承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之中,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踱着步子,已经彻底忘了厅内还有其他人。

因为消息来得突然,原本要被派去做使者的三人没能及时退下,也都听到了。

吕粮吏将自己缩在角落,只盼着谁都别注意到他。话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已经不需要什么求和使者了吧?

王文昌和王廷凑却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自从一起去过长安、见识过了外面的世界之后,他们两人在成德所有属官之中,也算是有了一些默契。这会儿虽然不方便说话,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动摇。

他们算是王承宗的拥趸,但眼看王承宗已经走到了绝路,难道还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

两人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投降是肯定要投的,但不能就这样去,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王文昌走到门口,状似若无其事地关上了门。王廷凑则是来到王承宗面前,做出有要紧话说的模样,然后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枭首!

王承宗的眼睛猛然睁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意识就已经陷入了蒙昧之中。

直到那大好头颅滚落在地,王承宗身后的两个亲兵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想拔刀护主,但是看看已经没了头颅的王承宗,再看看被喷了一身一头的血,整个人看着如同血池之中爬出来的王廷凑,两人又不由得有些迟疑。

在藩镇,弑主篡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就算没经历过也听过。

王承宗已经死了,他们是该为他报仇,还是直接投降新主?

“扑通”一声,王承宗的尸体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两个亲兵腿一软,也松开握刀的手,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廷凑却没有手软,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给结果了。

角落里的吕粮吏已经吓尿了,瘫软在地,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止住了险些出口的尖叫。

怎么总是让他碰上这种要命的事?

尿骚味惊动了王文昌和王廷凑,两个杀神同时朝这里看了过来,吕粮吏头皮都快炸开了,眼神也惊恐到了极致。

必须要说点什么,否则他也会死!

大脑拼命地转动着,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理由,慌忙放下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我、我带路,求和!”

听到“求和”两字,已经往这边走的王廷凑脚步一顿,回头去看王文昌。

王文昌点点头,“总要有个传话的人。”

王廷凑又看了吕粮吏一眼,这才还刀入鞘。

活下来了……

……

“啥,有人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正在带头攻打真定城外军营的章立早听到这话,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真的,人头我都检查过了,真是王承宗。”来报信的玩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章立早:“……”

他看看正在激烈交锋的战场,一时有些拿不准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打,干嘛不打?”团队频道里的胡老师听到他的转述,立刻道,“打完了再跟他们谈。”

也是,章立早反应过来,不管最后怎么谈,要是把一支大军留在对方手里,多少都有点不方便,以后想让他们配合什么政策也麻烦。

再说了,玩家虽然猛,但也不是没有损失,现在停战,那回城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既然要继续打,章立早就不方便去见求和的人了,只能让报信的玩家先回去敷衍一下,等他们这边打完了再说。

但其实也没有等太久。

毕竟在玩家的有意放纵下,还是有一些逃兵跑出去,将消息送到各处,这座军营也不例外。

得知外面已经大溃败,现在这是天兵的反攻,王承宗那边又迟迟没有命令过来,这支军队在玩家猛烈的攻势下,本来就已经快扛不住了。没多久,随着军营的防御工事被攻破,战斗也就进入了尾声。

章立早这才去见了派来求和的人。

一照面,他就忍不住笑了,“怎么又是你?”

吕粮吏心里很苦,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笑脸,“可见是小人与天兵有缘。”

既然是认识的人,章立早也没必要为难他,左右看看,问道,“不会就来了你一个吧?”

“是只有小人一个。”吕粮吏说着,将手里拎着的包袱举起来示意了一下,“这就是王承宗的人头了。”

既然玩家已经检查过了,章立早也不想再看人头,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八卦嘛,谁不爱听?

吕粮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讲述了整个过程。

按照王廷凑的说法,他早就察觉到王承宗的不对劲,暗暗一查才发现,王承宗故意将可能不服从他的军队派出去,想借天兵的手帮忙清理,却没想到天兵如此凶猛,反攻又来得如此之快。

成德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小诸侯国,内部关系自然也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听说王承宗的操作,原本还想借他的死发作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了。

主要也是因为王承宗的操作太成功——虽然只有前半段——成德军里跳得比较高的那些家伙,都已经葬送在了战场上,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主见,再加上真定城里只有王廷凑率领的两千军队,很顺利就说服了其他人。

外面还在跟天兵打仗呢,王承宗处理不了这种情况,换做他们也是一样。

就算要争权夺利,总得先确定自己有命来享吧?

还是尽快将事态下来,再谈其他。

但事已至此,怎么可能是他们说要求和,天兵就能罢手的?总得要拿出点诚意。

王承宗的人头,就是这份“诚意”。

人已经死了,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自然就有了和谈的基础。

同意了这个提议,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追究王廷凑杀了王承宗这事,还要积极主动地让他来接手成德的一切,出面平事。

但王廷凑拒绝了。

他将王承宗才十一岁的大儿子王知感扶持了起来,让他暂时担任成德节度留后。

至于这个留后能不能转正,那由不得他们,得看天兵的态度。但王廷凑退的这一步,算是让成德内部的局势稳定下来了。

然后自然就是求和使者的人选了。

王文昌和王廷凑都干掉王承宗了,自然不会再来冒这个险,其他人也纷纷推脱,最后就有人说,反正只是来向天兵表个态,等得了回复,天兵愿意接受求和,再选使者也不迟。

于是就只有吕粮吏一个倒霉蛋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了。

章立早听得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就打个仗的功夫,不远处的真定城里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不过对面这么配合,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将吕粮吏留了一夜,等其他地方的战场也都出了结果,章立早才把人放回去。

……

得知天兵同意何谈,焦急地等了一夜,眼睛都快熬红了的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王廷凑却没有放松,而是盯着表情依旧很为难的吕粮吏问,“他们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众人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是,他们提了不少要求。”吕粮吏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清单来,双手递给王廷凑,“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还是他求来的。

本来章立早是要他转述的,但吕粮吏听完之后,感觉自己要是敢当着王廷凑等人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这条小命也不用要,于是以“担心慌乱之中记岔了”为由,恳请章立早写了这份清单。

此刻,将清单递出,他就立刻后退。正好其他人都凑上来想看,吕粮吏很快就顺利躲到了角落里。

而那边观看清单的人,却是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章立早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成德赔偿天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打输了仗,割地赔款也是应该的,就是数量有些令人心痛。

第二个应该不算是要求,只是告知他们,可以花钱赎买被玩家抓住的俘虏。

这个倒是意外之喜。成德可是军镇,谁家没几个亲戚在军中呢?何况如今局势这么乱,还是要有一支军队镇守才行。这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天兵,而是防备其他藩镇。

然后最核心的一条,也是引发这一战的导火索,减税。

既然主动求和,众人就已经做好了答应的准备,却没想到天兵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想想也是,这一仗总不能白打。

可是天兵要求将户税免除,田税也改成一年一收,税率不变,这就有些过分了。

不算那些苛捐杂税,大唐的税率本就不高,天兵又一刀砍掉了七八成,剩下那么一点钱,收上来够干什么用的?

于是已经顺利躲进角落,只希望所有人都忘掉他的吕粮吏又被挖了出来,“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税率这么低,连各级衙门的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了。”

要他们答应这种条件,不如直接把整个成德拱手让给天兵,看看他们如何用这么一点赋税来治理地方。

“这……”吕粮吏支支吾吾。

王文昌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里面有说法,立刻道,“放心吧,你就是个传话的,他们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便是。”

“他们说……说尚书之前埋怨过,光是军费就要占去税收的大头,所以不能减税。如今、如今他们替成德解决了军队,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丢进了干柴里,所有人瞬间都被点燃。

这也太过分了!

就算天兵打赢了仗,也不能这么将他们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吧?

这还是和谈的态度吗?

更重要的是,听这话里的意思,天兵似乎不想让成德再拥有自己的军队。

那他们以后岂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一片喧哗声中,吕粮吏只能死死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愤怒的人群注意到,而后迁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