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章立早并不算一个很感性的人,但年轻、热血,就更见不得这些。

听到这句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相信。

在这样的时候,语言显得太轻了。

村正能成为村正,不仅是因为他有人脉、有能力,更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阅历,以及由此而生的智慧。

从安史之乱开始,河北就没怎么太平过,能够活到今天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吃过的亏、掉过的坑自然也难以计数,自然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准则。

他相信天兵的好意,但不相信这好意是没有条件的,更不相信这好意能够永远存在。

不敢相信。

可是心里又不免存着几分期望。

明明已经吃过那么多亏,掉过那么多坑,下一次却还是有可能会上当,不是因为他们傻,只是日子太苦,太需要这一点希望了。

人想要活着,想要活得稍微好一点,甚至都不指望有尊严地活着,只要能吃饱就行,有什么问题?

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心愿,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贪心妄想。

用现代的话来说,底层百姓身上有一种“低配得感”,不敢相信任何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干脆彻底杜绝了这样的念想,于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太夸张。

就像此刻,明明村正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注意到章立早因那一句话而生出的无措与伤感,村正又立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忙道,“老汉没什么见识,胡言乱语,章哥儿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章立早摇了摇头,也收敛起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总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说了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就不必多说,让他们以后自己去体会便是。

这话听起来很虚,但确实有效,村正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是啊,总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足够了。章立早要是真说安西军不收税,他还不敢相信呢——虽然安西军是真的不收。

想明白之后,村正也立刻有了决断,“老汉这就将村中的青壮聚集起来,听候章哥儿你吩咐。”他说着站起身,郑重地朝着章立早一拜,“我们一村人的性命,就都交到章哥儿你手里了。”

章立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避到一边,连声道,“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哪能受这种礼。村正请放心,我们既然要干,就肯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用村里出人,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村正却坚持道,“这是要守自己的家,怎么能都交给你们?就让他们去吧,哪怕是做些跑腿的活儿也好。”

贵人之力,可借而不可恃。

这个很多聪明人都不懂得的道理,老人家却深有体会。

不能因为天兵人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何况老话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天兵做得太多,说不定反而要受埋怨。

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章立早想得或许没那么深,但他是从小受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教育长大的,听村正这么说,也无从反驳,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把人聚集起来,安排些巡逻警戒、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

并没有留给玩家们更多准备的时间。

本来税收前后,胥吏们都是要频繁下乡的。只不过今年有玩家在,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但眼看着税期将过,他们也等不下去了。

高适写过“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胥吏催逼百姓时的嘴脸固然可恶,但若是耽误了期限,他们自己回县里也是要受罚的。而县里的官员们,也同样要受长官的催逼。

税收不上来,大家都倒霉。

所以又过了两天,县里的胥吏就领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章立早等人落脚的王坡村。

人还没到,被安排在路边山林里警戒的探哨就抄小路回来报了信。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村里人弄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是惴惴不安的,但想到这两天顿顿都能吃到撑的干饭,又会咬着牙下定决心。

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饱饭了,而且是没有掺树皮、草根、野菜和杂粮的干饭!

新麦蒸出来的饼,还没出锅香味就已经弥漫得全村都能闻到。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宣软的触感、香甜的滋味……就算是上了年纪,经历过开元天宝盛世的老人家,也没见过尝过。

把原本要上交的粮食都留下来,就能顿顿都这么吃,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再者说,这两天吃的粮都是原本要上交的,因为胥吏会挑剔,村民们都是将品相、质量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上交,吃掉之后,就算想补也没处找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再加上不敢跟天兵对着干,村民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到这一次的抗税之中。

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听说官府的公差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心慌害怕。

章立早注意到了,但这回他没再让他们回避,按照胡老师的说法,斗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总要习惯的。

“走!”他招呼众人,“到村口去迎一迎。”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因为人多,倒也没人退缩。

一行人来到村口,正好胥吏和衙役也赶到了。

官差这一方本来是凶神恶煞,要给这些贱民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迎面撞上几十个人的队伍,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别看这些村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但这可是河北!这些村民打过山贼,斗过土匪,甚至可能连溃兵乱兵都对抗过。要是没有这股彪悍之气,这村子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这些年来,河北之地死绝荒废的村庄还少么?

他们平日里听话,那是慑于官府的威势,不想做乱民,而且只要没有战乱,上面的盘剥也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

可这些人一旦聚集起来,成了规模,就算是官府也要提心吊胆的。

这个姓吕的小吏反应极快,立刻止住了衙役们的脚步,自己也换上了笑脸,问道,“王坡村的村正何在?官家有命,速来听取。”

这一趟出的是公差,催的是官府的粮,他犯不着跟这些人起冲突。

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回去上报便是。

看到章立早陪着村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吕粮吏微微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这些天兵在折腾!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撑腰,这些贱民哪敢翻天?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煦,只当没看到天兵,对村正道,“王村正,朝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眼看着这夏税的期限就快过了,你们村中的税可准备好了?”

他心想这群人一副要抗税的样子,肯定会说没有,那他转身就走。

结果王村正说,“已经备好了,吕粮吏请进村来验看。”

吕粮吏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人进了村,特意叮嘱几个衙役不能离了自己左右。

不一时众人就到了村正家的粮仓。

看到粮仓里堆放着的麻布口袋,吕粮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数量不对,少了很多。这肯定不可能是王村正搞错了数目,一看就是故意的。

吕粮吏也懒得跟他们打机锋,直接转身问道,“这就是王坡村的夏粮?全都在这里了?”

村正道,“都在这里了。”

吕粮吏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脾气,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村正说笑了,你们村也不是头一回纳粮,怎么连数目都弄错了?”

“哪里错了?”这回开口的是章立早。

吕粮吏脸上的表情一僵,声音都放低了几分,“这王坡村有户三十七,田亩两千,该纳田税一百石……”

“这里正好一百石。”章立早指了指仓库。

吕粮吏的面皮抽了抽,“这位郎君说笑了,除了田税,还有户税,另外盐税、酒税、牲畜税、路税等等……原本这些都该纳钱,是上头体量小民不易,这才特意开恩,许他们直接纳粮。还是说,王坡村愿意纳钱?”

最后这话,是冲着王村正说的。

纳粮会被挑剔品相质量,纳钱的花头就更多了,官府完全可以联合城中商户,在交税期内压低粮价,用更少的钱收更多的粮,而这些钱最后又会作为税钱交上来。

之所以没这么搞,是因为百姓的数量已经少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

河北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必须要屯驻重兵。成德如今就养着将近二十万的大军,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却只有不到五十万户,算来是两户人家养一个士兵,这还不算那些不事生产但生活糜费的官员及家眷亲故。

单从数据上来看的话,这个数字实际上并不离谱,大唐境内也差不多。

但是大唐土地广袤丰饶、商业繁盛富庶,成德却多贫瘠之地,亩产也低,民生自然更加艰难。

目前这种情况,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又不打仗,万一盘剥得太厉害,说不得百姓就直接逃到其他地方去了。

见王村正不说话,吕粮吏的声音又变高了,“差点忘了,田税的数目也不对,上头说了,今年要加收……”

“没有。”章立早打断他的话,“加收的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税也罢,统统都没有,今年的夏税就是这一百石,你们要就拿走,不要就算了。”

“你!”吕粮吏下意识地瞪眼,对上章立早的视线,又软了下来,“郎君莫要为难小人,这规矩是朝廷定的,天下的税都是这么收,这些话,你跟我说也没有用啊!”

“那就回去转告你的长官。”章立早说,“以后王坡村的税都这么交,等长官同意了,我们再将粮食运到县城。”

吕粮吏听到这话,磕巴都不打一个,麻利地应道,“那小人这就回城禀报。”

然后迅速领着人溜了。

眼看他们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村民们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松弛下来。

从来都是官差凶悍,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乃至吃拿卡要,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们仓皇逃走的,实在叫人心里痛快!

……

吕粮吏回到县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因为他要催收的不只是王坡村的税,所有这条路附近的村子,都归他管。

平时去村子里,都是又吃又拿,今天却是连水都没敢喝一口,这会儿又累又饿又渴,但吕粮吏也不敢耽误,匆匆赶到县城,要将情况禀报上去。

但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着急。

因为本县所有的粮吏,这会儿都在县衙,显然也遇到了跟吕粮吏差不多的情况。

呃……也不是都差不多,其中还有两个鼻青脸肿、浑身都是泥污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起了冲突。吕粮吏看得心惊,暗自庆幸自己带着衙役只是为了虚张声势,没蠢到与那些村民和天兵动手。

他们是真打人啊!

全县没有一个村子交税,这么大的事,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惊动了,就连县令也被人从宴席上叫了回来,商议对策。

听说此事,县令又气又怒又怕。

百姓一旦走到抗税这一步,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这县令是个草包,全靠上面有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虽然看不起那些贱民,觉得他们不识好歹,但他胆子也小,真怕那些贱民什么时候就打进县城,把他给做了。

于是回到县衙,县令胡乱安抚了下面的属官几句,命令他们想个对策,自己就急吼吼地回到后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他这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正在前面商量对策的属官们听说此事,顿时气了个倒仰,连忙赶过去将人拦住。

县令才是主官,这种事必须要他来拿主意,他跑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性命攸关,大家也不怕得罪有背景的县令了。

见众人表情不善,县令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顿时心慌意乱。

这时,在他身旁护卫的几个家奴之中,忽然有人开口,“诸位官长误会了,我家明公并非畏惧而逃,只是事关重大,恐怕不是县里能处理的了,必须要上报州府,必要时调遣兵马平叛。诸位切莫再耽误功夫,尽早放我家明公离去才是正理!”

众人一听,都迟疑起来。

县令是不是逃跑,他们自己会看,但他若是真的能请来州府的兵马,那放他走也不是不行。

毕竟真要是出事了,留着县令也没什么用。

县令一看,顿时也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本官就是去州府求助的,还请诸位在此周旋一二,兵马不日就到。”

属官们心下虽然还有疑虑,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开道路。

等县令赶到州府,才发现来求助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若是只有自己管辖的地盘有人抗税,那他这个县令肯定跑不了,但各县皆是如此,就肯定不是他的错了。

但他松下来的这一口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了州刺史身上。

消息层层上传,终于送到了长史手中,长史又连忙去找王承宗。

听说有人抗税,王承宗顿时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被长史死死拽住,“尚书,不是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州抗税,而是整个成德所有百姓都在抗税!就连他们的口径都是一模一样,尚书以为会是巧合吗?”

王承宗一愣,“你的意思是?”

“必是那些天兵在背后支持,甚至暗中串联,才会有如此声势。”长史道,“尚书若是出兵,打的不是那些交税的小民,而是安西军!”

“欺人太甚!”王承宗忍不住摔了桌上的茶盏。

虽然看起来仍旧恼怒,但人已经冷静了很多。

长史见状松了手,又道,“还请尚书召集下属,共议此事。”

不一时人就都到齐了,王承宗让长史将事情详说了一遍。众人也是听得愤怒不已,几个武将更是直接破口大骂。

王承宗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面色阴晴不定地听着他们骂人,直到众人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闭嘴,他才冷着脸问道,“谁知道如今成德地面上究竟有多少天兵?”

这个问题却是将所有人都难住了。

从天兵出现开始,下面对他们的态度就是放任自流,不去理会。大家想的都是相安无事,哪想到天兵会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自然没人去统计他们的数目。

还是长史站出来道,“天兵行事不按常理,很多人根本不进城,甚至不走官道,散在各处,难以计数。只看入城的人数,至少也有数千人。”

王承宗气得又摔了个东西,“几千人!而且都是安西军的天兵!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成德的地盘,却没人管一管?”

众人低头不语,心道今天之前,你不也没想过要管吗?

王承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发泄一二,便又冷静下来,“罢了,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些天兵,或者说安西军,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一句废话,毕竟天兵都领着百姓抗税了,要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但王承宗问的,却是他们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打算做到哪一步。

这就很难回答了。

王承宗只能点名,“王文昌,你来说。”

王文昌心内叫苦,他虽然去过长安,却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是王承宗开了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天兵最是怜惜贫苦老弱,或许只是见百姓生计艰难,不堪重负,就……”

“嗤”的一声,是有人听不下去,笑出了声,“王先生,你说的是天兵吗,这是菩萨吧!”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不以为然。

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更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受了王文昌的启发,倒是有人产生了想法,“听说之前皇帝就想花一大笔钱,让天兵来对付咱。最后仗没打起来,他们也只能用这等下作手段了。”

“也说不得又是皇帝的诡计。”又有人附和,“我们河朔三镇,历来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都觉得这是要对成德出手的信号,用抗税的名义将百姓聚集在一起,不过是要让成德从内部乱起来,他们好浑水摸鱼,谋取好处。

其实是不是这样也无所谓,毕竟天兵已经动了手,成德这边也唯有接招。

王承宗听到这里,便又问道,“依诸位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同样很难回答。

其实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成德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兵平叛。

那么问题来了,打了就能赢吗?

要是打输了,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这段时间,随着更多的消息传来,也足够成德上下对天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了。就算不考虑别的,只一条“天兵能复活”,即便一时打赢了,天兵也可以都会卷土重来,甚至来得更多。

这还怎么打?

所以哪怕是脾气最坏的武将,面对这个问题,也选择了缄口不言。

王承宗气得脸色铁青,“都哑巴了?”

“尚书,不如先派人去跟他们谈判。”长史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听下头的意思,目前应该只是各村自行抗税,并未将人都聚集起来。说不得……就是在等我们出兵。”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这时候,众人反而又热切地希望天兵真的只是像王文昌说的那样,是来救苦救难的,真的只是想帮百姓减税。

世间没有这样的人,天上说不定就有呢?

王承宗心里十分憋屈,但一开始没能凭着一时冲动出兵,现在自然就要衡量得失了。

这一战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

但到底是没怎么受过挫折的年轻人,就这样妥协,王承宗又不甘心。他思量良久,才折中地道,“好,那就先跟他们谈,但我要亲自过去。”

众人闻言不由大惊,“尚书不可!”

成德名义上是朝廷的藩镇,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王承宗作为它的主人,岂能亲涉险境?

“没什么不可。”王承宗道,“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要以势压人,让天兵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