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往河北之前,玩家催着李纯先把之前许诺的赏钱发了。
其实以朝廷的效率来说,从做出决定到钱发到每个人手中,拖上三五个月都不奇怪,甚至拖到最后干脆不发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军队和藩镇动不动就哗变、叛乱,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底层军士的军饷经常领不到,就靠临阵之前发的那点赏钱过活,结果忙活半天,说好的赏钱没了,群情激愤之下,再被有心人煽动,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所以在这个时代,兵经常是跟痞、匪之类的字眼结合在一起的。
李纯其实也知道这钱不能不给,真要是逼得天兵动手,那就不是一场泾原兵变了。但想到要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就忍不住想拖一拖。
但在玩家看来,没有即时到账就是有问题。
就算是大型任务,那也是做完一环就领一环的奖励,要不然谁有动力刷任务啊?
所以不给钱他们就不走。
李纯只得又召集朝臣商议,想让国库也出一部分,但户部的官员咬死了不松口。眼看就要打仗了,到时候势必又会有一大笔军费开□□就够他们头疼的了,哪有余力去填皇帝的窟窿?
最后李纯还是忍痛从私库支取了这笔钱。
这可都是他一点点攒下来的钱啊!看似皇帝富有四海,但那些都是要收归国库的,怎么花要经过廷议。他真正能动用的,就只有下面官员送上来的进奉,一次通常也就是几千两银子,要攒下这三百万缗,哪里容易?
事实上李纯登基三年多,收到的钱还不够这个数的。如今内库里的金帛珍玩,都是他的祖父德宗攒下来的家底。
但是没办法,神策军那边已经是群情沸腾,全靠天兵压着,所以不敢闹出大乱子。要是天兵这时候抽身,他可没法收场。
想到这里,李纯越发渴望掌握属于自己的军队。
只要自己手中有一支万人精锐,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处处受人掣肘了。
但是要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还要培养成……不说能战胜天兵,至少不能差太多的精兵,所耗费的钱粮,也必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而想要让这支军队完全忠于自己,这笔钱就不能从国库出,必须由内库支取。
但内库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虽然到了现在,各地的进奉都已经成为常例了,但那是他们“自愿”的,皇帝不能主动索取,这收入就不够稳定。
所以一想到已经支出的三百万,以及不久之后的五百万,李纯就更加心痛了。
他只恨自己没早想到那么好的主意,这八百万缗若是留在自己手中,何愁不能培养出一支强军?现在却这么轻易地许了出去。
其实这也是中晚唐的现状,大部分的收入都充作了军费,而军费养的却是藩镇手中的军队,还有神策军那帮废物,所以钱花了,好处别人得了,朝廷却是积弊越来越深、势力越来越弱、能够直接管理的土地越来越少。
治下人口数量锐减,却还要承担原本的赋税,不堪重负的百姓,最终酝酿成了一场王仙芝黄巢大起义,让藩镇彻底看清了中央朝廷的虚弱疲敝,最后盗匪出身、对皇权没有任何敬畏之心的朱温结果了大唐。
李纯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但因为天兵的操作,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悖论。
毕竟藩镇向朝廷伸手要钱,那都是钝刀子割肉,就算要犒军,一次顶多也就一两万人,哪像天兵,一次出动就是十几万人,一开口就敢要五百万缗!
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
军队,军队,军队。钱,钱,钱!
这一刻,李纯终于感受到了祖父对于金钱的那种热切与贪婪。
人的想法一旦出现倾向,无论再怎么掩饰,也多少都是会露出几分端倪的。何况李纯身为皇帝,其实不太会、也不太能隐藏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他频频前往校场看神策军演武,又不断翻看与财务相关的旧卷宗和奏折,根本瞒不了人。
俱文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皇帝的这种变化,稍稍一想,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俱文珍多少可以理解皇帝此刻的心态。
那种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在被打压的那两年里,他已经十分深刻地感受过了。
但当时他还能看准时机,成为皇帝手里的刀,现在的皇帝却根本无处借力。
不过对俱文珍来说,这并不是坏事。
皇帝有了危机感,才会需要他们。
缺钱花这种事,皇帝是不会对李吉甫说的,只有他们这些宦官,才能放下身段,去替皇帝敛财。这是无论李吉甫风头再盛、再得圣心都无法改变的,也是俱文珍正在等待的机会。
……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宦官都是利益共同体,俱文珍干脆将宫中各个派系的人全都请了过来,共同商议。
不过情况是这样的,宦官虽然很会捞钱,可他们平时都是给自己捞的啊。虽说也会时不时地进奉一部分给皇帝,但是要他们直接把能够传家的产业献上去,那大家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皇帝都富有四海了,而我只不过捞了一点小钱,这是我应得的。
不止是文臣们会这么想,宦官也一样。
对此俱文珍也不意外,虽然他自己是权欲大于贪欲,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皇帝让李吉甫介入神策军的改革,分薄他手中的权力时,俱文珍会感到警惕和愤怒,那他自然也不能指责这些人太爱财,强求他们将家产献上。
“罢了。”他摇头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哪里有擅长理财的人,举荐给陛下,若当真可用,对你们也没有坏处。”
“擅长理财的人没有,倒是有一大笔现成的钱财,只不知陛下会不会收了。”一个宦官忽然道。
“这话怎么说?”俱文珍来了兴趣。
而提起这件事,在座的居然有不少人知道。
原来是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秘密前来长安,正在到处撞路子,而他们第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宦官的门路。
这倒不是说有多信任和亲近宦官,只是宦官的门槛低而已。
那些在御前说得上话的清流文官,哪里会把他们这种人放在眼里,就算想送钱,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宦官就不同了,宦官来者不拒,而且胆子也大,什么样的钱他们都敢收。
不过收钱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听说他们的来意,宦官们纷纷拒绝,开什么玩笑,他们要是能影响到皇帝的决策,还至于在这里跟这些人磨牙?
虽然只看他们的出手,就知道必定带了一大笔钱,大家都很眼馋,但是考虑到这些藩镇骄兵悍将的行事,也不敢太出格。
只是都将他们当成了笑话看。
谁知现在俱文珍突然说要给皇帝弄钱,这不就有人想到他们身上去了。
帮忙说一句话的事,成了自己还能再去讨要一份谢礼,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放在以往,俱文珍也只会将之当笑话听,但现在,他却是心下一动。
收复成德,是李吉甫复相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若是能给他搅合了,那可不仅是办事不利,还让陛下白白损失掉了数百万的钱财,陛下岂能容他?
想到这里,他便问,“他们究竟带了多少钱财?”
这问题有点傻,在确定事情能办之前,人家肯定不会透这个底。不过宦官们捞钱的经验丰富,大概也能猜到,“具体的数目不知道,但肯定不下万金。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在中尉面前开这个口了。”
万金,那就是一百万缗了。
而且这还只是最低数。
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数字,尤其是对现在求财若渴的皇帝来说。再还还价,说不定一下子就能将刚刚花出去的三百万收回来。
俱文珍很快下定决心,指了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安排个时间,带他们来见我吧。”
这人喜出望外,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将诸事安排好,请了俱文珍赴宴。
席间俱文珍见到了成德来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王承宗的义弟只是出个名头,大抵只是要他看守带来的钱财,真正出来说话的,是一个白衣文士。
这让俱文珍有些不快。
身为左神策军中尉,武将对他来说就是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狗,京城这些将领,没有一个敢违逆的,就是藩镇的悍将,到了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但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无论官职高低,甚至就算没有官职,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偶尔有肯做小伏低的,装得也是不情不愿,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他连正眼都没瞧对方,直截了当地道,“能拿出三万金来,这事才有得谈,不然两位就请回吧。”
那个叫王文昌的幕僚闻言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中尉见谅,能否容我等商议一二?”
俱文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衙内,如何是好?”一出来,王文昌就急切地问道。
王廷凑沉默片刻,才按着腰间的剑问,“你确定他能办成这事?”
王文昌微一迟疑,还是道,“俱文珍已是皇帝身边最为倚重的宦官,他若是不成,别人更不成了。至于文官那边,除非我们能找到李吉甫的门路,不然谁的话都不如他好使。”
“那就答应他。”
“可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王廷凑毫不犹豫道,“不能一下子就给他们三万金。就按你先前说的,先给万金,再承诺只要留后在任,每年都会进奉千金。”
王文昌舒了一口气,“好。”
两人进去如此这般一说,俱文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一条好计策,若一次把钱付清,回头皇帝反悔,他们也无可如何,不如每年进奉,也叫皇帝心有顾忌。
他想了想,道,“每年进奉两千金。”
王文昌和王廷凑对视一眼,咬牙应道,“行。只是还请中尉多多用心,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中尉一人了。”
这话才算是说到了俱文珍的心坎上,他哼笑一声,“一万金明日之前送到,之后就回去等消息吧。”
俱文珍对这事多少有点把握,但要办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这位陛下不比德宗皇帝,直接把装满金子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就能让他高兴,李纯既要钱,也要脸,所以须得挑一个好时机,还得有人在一旁敲边鼓。
时机需要等,至于敲边鼓的人……
俱文珍比较看好裴垍。
跟李吉甫、武元衡这样曾经历任地方,几经沉浮的官员不同,裴垍走的是清流文官的通天大道,除了一任县尉,之后都是在朝中迁转,并且以忠直为名,正好适应了刚刚登基的李纯的需要,短短几年就升入了政事堂,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
李吉甫出镇淮南之后,朝政皆是裴垍主持,如今他一回来就大权独揽,自然免不了跟裴垍有摩擦。
虽然裴垍跟李吉甫之前的关系还不错,但涉及到权力之争,就算再忠直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俱文珍想得入神,又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王文昌还想问问要等多久,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对方已经答应了,这时追问,说不定反而得罪人,以为是不相信他——虽然确实不敢尽信。
现在只盼着俱文珍能说到做到了。
好在河北那边也有安排,想来能绊住那位新任节度使一段时日。
……
说是安排也不全对,因为其实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主动开口,说自己可以帮忙将赴任的李鄘一行人暂时留在魏博,给田承宗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操作。
田季安会这么好心,一方面是河北三镇唇齿相依,他虽然偶尔想占邻居一点便宜,但心里也清楚,一旦朝廷掌控了成德,下一个要对付的八成就是他——谁叫魏博正好挡在从洛阳前往成德的路上呢?
至于另一方面,田季安也想正面会会天兵。
外头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田季安总不肯深信,趁着现在天兵的目标是王承宗,他正好借机掂量一番他们的实力。
反正实在拦不住,放他们走就是。
不过田季安又不傻,留人也有很多种办法,他当然是用了最客气的一种——提前派人等在队伍必经之路上,直接以欢迎新同事的理由邀请李鄘到魏州来做客。
李鄘这个成德节度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跟魏博和北边的幽州两镇打交道,有机会提前接触一下,他肯定不会拒绝。
果然,收到邀请,李鄘便主动征询天兵的意见。
这回跟着他过来的总共就五十几个人,甚至都没特意设置领队,一路上遇到事情也都是大家商量着来,李鄘已经很习惯了。
玩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甚至还特意走远了几步,一副不要让李鄘听到的样子,但是既然都做出这种姿态了,你们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
“去呗,我想搂席!干粮吃不了一点。”
“我想洗澡。”
“这边的名胜古迹好像也不少,可以顺路去打卡。”
“成德又不会跑,让王承宗再紧张一会儿,说不定一个没忍住就反了。”
“我不赞成,怎么都感觉有阴谋的样子。”
“什么,有阴谋?走走走!赶紧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李鄘抽了抽嘴角,在玩家的招呼声中翻身上了马,调转方向,往魏州而去。
田季安不仅亲自出城相迎,还准备了好酒好菜、歌舞美人,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人,态度十分客气。
玩家虽然觉得他肯定有阴谋,但饭还是要吃的嘛!
没想到这宴席一开,才发现这个田季安是真的有想法,因为在席间献舞的,不仅有轻衣薄纱的美人,也有唇红齿白的少年。估摸着是打听到天兵男女无别,全都是一般行事,所以就整上活儿了。
见玩家的视线频频停在献舞之人身上,田季安满意一笑,等表演完毕,就让他们到玩家身边去斟酒,每个玩家搭配一个,绝对不冷落了谁。
该说不说,进游戏这么长时间,这确实是玩家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那别扭劲儿就别提了。
尤其是女玩家,一个个都在“我到底是在占便宜还是在被占便宜”之中纠结,不管怎么想都不太舒服,但要是发作吧,又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直到田季安提出,等酒席结束之后大家可以把陪酒的人带走,游悠悠终于没忍住拍案而起。
满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田季安连忙问,“怎么了?”
游悠悠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仿佛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也看到了一副众生相。
作为一个资深社畜,这样的场面她看得太多了,有时候自己甚至也会被迫加入其中。多少次,游悠悠都想拍案而起,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一顿,但每一次,她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辞职那一天,她在所有同事眼里,也还是任劳任怨脾气好的牛马。
现实里她忍了,难道在游戏里还要忍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似乎就生出了无限的勇气,那因为被众人瞩目而生出的紧张稍稍淡了一些,她抬起下巴道,“抱歉,我们安西军规矩森严,决不允许出卖身体的事情发生,强迫别人出卖身体就更不行了。”
听到这话,不少暗暗享受的男玩家连忙端正了坐姿,摆出正义凛然的神色。
反正也做不了什么,这时候当然要统一战线。
“这……”田季安有些尴尬地看向李鄘,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开口道,“都是误会……这些都是我请来的伎人,以歌舞杂戏谋生,绝无卖身之事。”
“那就好。”游悠悠笑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安西军境内,奴籍、贱籍、客籍之类全都一概取消,治下之人皆是民籍,无论操持什么行业都一视同仁,也禁止任何形式的人口买卖。”
她自顾自地说完,就坐了回去,朝众人道,“你们继续,表演很好看,不要被我扰了兴致。”
“啊……继续,继续。”田季安莫名有些慌,随口附和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改口道,“既是诸位不喜这些,那……”
“没有不喜。”游悠悠认真纠正,“我们也喜欢看歌舞和杂戏,并且尊重以此谋生的人。不喜的只是以此为名,实则暗地里实行钱色交易、权色交易,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没错。”其他女玩家这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出声附和,“尤其是那种私人豢养歌舞姬,用来待客,甚至随便送人的,更是不耻之尤!”
“而且也不是我们不喜,而是安西军的规定不许。”
“就是,安西军治下所有百姓都受到官府庇护,有敢犯者,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重刑处置。”
不少男玩家都转头看了过来,根本没有这条好不好?
女玩家们摸向腰间刀柄,回头就向雁帅上书,提出这一条,要是她不同意,她们也可以自己去执行。
犯一个阉一个,就不信它还会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田季安莫名身上一寒,虽然对她们的话不以为意,毕竟安西军的规矩也管不到他身上,但眼看犯了众怒,他当然也不会继续跟她们拧着来。
只是这样被人下了面子,田季安也十分不快。
他虽然是庶出,但命好,嫡母是公主,又无所出,所以他从小就被养在公主膝下,充作嫡子,十五岁就继承了魏博节度使的位置,因为有母亲从中斡旋,再加上德宗对藩镇一直是姑息的态度,所以中间没有出现任何波折。
要说唯一的不满,就是嫡母太对他管得十分严格,而且身为皇家公主,天然就会亲近朝廷,是主和派。
好在前两年嫡母总算死了,偌大的魏博轮到他来当家。
像田季安这样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的人,一朝大权在握,无人能制,自然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反对和管教。
他本来也是想称量一下天兵的能耐,这时便换上了笑脸,道,“既如此,就撤去歌舞。不过如此一来,宴席难免无聊单调。我手底下倒是有好几个勇士,一向倾慕天兵的名声,不如就请诸位赐教一番,也好让场面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