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只要轻飘飘的“不听”两个字。

长安,曲江池,杏园。

每年皇帝都会亲临此地数次,大宴群臣,偶尔私底下也会过来游幸一番。

不过这一回,李纯并不是来玩的。

前两天,李吉甫建议他招募天兵,为自己所用。这种事,当然是不方便以朝廷的名义去跟雁来交涉的,只能私底下办。今日,就是来见那有心接这个任务的天兵。

其实李纯是不太想见天兵的,因为每次见到他们,准没好事。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完全放心交给李吉甫去办。李纯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处,涉及到军队的调动,还有可能要支付大笔钱财,不亲自到场他不放心。

好在这个叫胡某人的天兵的态度好得出奇,不仅提前到杏园外等候,见了他也是礼仪周全、十分恭敬,让李纯心下好受了一些。

寒暄完毕,就要进入正题了。

虽然心知肚明这是一桩生意,但李纯身为皇帝,还是要脸的,平常收钱,那都是下面的人非要进奉,他勉为其难收下而已。如今要跟人讨价还价,他当然不方便开口,因此只是坐在一旁,听李吉甫跟天兵交涉。

李吉甫深谙皇帝的心思,因此没有一上来就直接问价,而是先问起天兵的打算,为何会想要接受皇帝的雇佣——他虽然跟皇帝提了建议,但消息暂时没有宣扬出去,是天兵拿着郗士美的推荐信主动找上门来,说是愿意为皇帝分忧,解决成德之事。

对此,李吉甫倒是没有怀疑,毕竟成德的消息,长安城已经传遍了,何况还有不少天兵正在河北一带出没,他们知道得恐怕比宫中更早。

多此一问,其实是给皇帝听的。

毕竟这事实在太巧,显得他像是天兵的说客,又是要从皇帝的私库掏钱,就算现在皇帝不怀疑,事后只怕也会多想,不如先说清楚。

胡某人虽然温文有礼,但一开口,也是天兵式的直白,“我等在大唐境内行动,难免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若是能顺便替陛下分忧,何乐而不为?”

是能顺便赚钱,何乐而不为吧?李纯下意识地想。

不过也对,以天兵的行事,一旦到了地方上,很容易跟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起冲突,所谓替他办事,确实只是顺便。

一瞬间,李纯甚至有点后悔,觉得这笔钱也不是一定要花。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这钱买的并不是天兵的行动,而是一个名义。这种事情,如果是天兵自发去做,那即便藩镇服膺、百姓归心,也与朝廷没有任何干系。

他花钱,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天兵是在为他办事。

李纯这样想着,不由得看向李吉甫,希望他能记得确认这一点。

李吉甫也没有让他失望,立刻问道,“既是为陛下分忧,诸位行事就须得时时顾忌朝廷的脸面、陛下的威仪了,不可肆意妄为,这一点,不知胡娘子可能保证?”

不仅说破了李纯的担心,还更进一步,要求天兵在代表朝廷行事时,要约束自己的行为。

胡某人笑道,“既然收了钱,自然要客户至上。我们的信誉,陛下和李相公可以放心。这些条款,都可以体现在契约上。”

话说得直白,但李纯和李吉甫确实放心不少。

尤其是李纯,想到年年给藩镇拨那么多的军费,可是每每朝廷有命,他们还是阳奉阴违,战斗的时候百般推诿,要钱的时候倒是有无数理由。这么一比较,天兵这种拿钱办事的态度,就让人舒服多了。

见他微微点头,李吉甫就又问道,“胡娘子如此胸有成竹,莫非已经想好了如何为陛下分忧?”

李纯闻言,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胡某人自信点头,“我有三策,皆能为陛下分忧,端看陛下如何选择了。”

“不知是哪三策?”李纯没忍住,主动开口询问。

“这第一策,便是陛下选定新任的成德节度使,我们会护送他到成德赴任,解决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麻烦,直到他坐稳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李吉甫立刻问,“如何判断他坐稳了节度使的位置?”

“自然是麾下军队皆如臂使指。”胡某人知道他问的是万一玩家走了,军队又有反复怎么办,因此直接道,“若是现在的军队不听话,那就打散了重组。”

李吉甫闻言,心情有些复杂。

这样的力量本该归属于朝廷的,如今却还要向安西军去借。反过来说,安西军若是能随意打散成德军重建,那么这支军队就算再好用,对上他们的时候也不会有用了。

李吉甫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深想,脑子里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句圣人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不过他旋即又在心里自嘲,即便没有安西军,如今的朝廷也没有自己能用的军队,只能“以藩制藩”,同样是隐患重重。

只是与此同时,李吉甫又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安西军跟普通的藩镇是不一样的。

上面那句话的后续是,“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如今这样的局面,大唐,又还能延续几世?

相比起来,李纯反而没想那么多,大概身为皇帝,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政权不稳固,安史之乱那样的危局都熬过来了,现在天下还算稳定,安西军虽然棘手,但也不至于立刻让人想到亡国上去。

何况现在天兵已经愿意为自己所用。

所以此刻,李纯只是为这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方案而惊讶、欣喜。

他预先也设想过天兵会怎么做,但都没敢想得这么好,没忍住问道,“这也可以写进契约里吗?”

“自然。”胡某人点头。

李吉甫回过神来,见李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色,就忍不住想泼一盆冷水,不等他开口,便问,“不知这一策作价几何?”

胡某人伸出一个巴掌,“五百万缗。”

李纯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冷静了。

胡某人还是笑吟吟的,“毕竟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这个价格不贵吧?”

非要算账的话,确实不贵,因为历年因为成德而花费的钱加起来肯定超过这个数了。不过李吉甫还是很干脆地拒绝道,“不贵,但是没有。这已经及得上朝廷一年的军费了,不可能都花在成德一地。”

“分期支付,一年一百万怎么样?”胡某人又说,“或者我们也接受其他的方式抵账。”

李吉甫很坚定,“还是先说说其他两策吧。”

胡某人耸耸肩,“好吧,这第二策,不仅一分钱都不用花,朝廷还能收钱。”

李纯立刻看了过来。

李吉甫已经看出了她的把戏,“连钱都不收,你们所图的只会更多吧?”

“但是省事啊。”胡某人笑道,“朝廷直接将成德委托给天兵,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收钱就行了。就像地主把自家的地租给佃户去种,每年收租。”

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李纯还是没忍住问道,“能收多少钱?”

李吉甫立刻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问都已经问了,他也没有阻拦。说实话,他也挺好奇的……

胡某人说,“听说地方赋税都是扣除留州、送使的部分,剩下的才转运至京师。其他藩镇交多少,我们也可以交多少。具体的份额,可以再商量。而且不用朝廷来转运,我们可以直接把钱送到陛下手中。”

“陛下!”李吉甫听完,立刻就叫了一声。

不是因为他被说动了,而是怕李纯被说动,所以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天兵实在太大方了,大方到令人不安的程度。所以李吉甫毫不怀疑,这里面藏着更大的陷阱。

好在李纯在这上面还是拎得清的。

对李纯这样的皇帝来说,他贪财,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至少不完全是,更多的还是希望能用这些钱做军费,解决藩镇的问题,如果还有余力,就再设法收复被吐蕃、回鹘占据的土地。

他毕竟不是个真正的昏君,很清楚每一寸土地对皇帝、对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成德又不是西域,哪能那么随随便便交给安西军——虽然说是私底下跟天兵做生意,但谁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真的越过安西军的主人。

非要让李纯来选的话,与其把成德租给安西军,彻底脱离掌控,还不如让王承宗来做这个节度使。

所以,尽管条件非常令人心动,他还是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气道,“还请说说第三策吧。”

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了,这第三策,恐怕才是安西军真正想要提供给他的,只是先用前两策来动摇他的心思而已。

胡某人也不失望,李纯好歹也算是个中兴之主,作为皇帝不说成功,至少也是合格的,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真的被她忽悠瘸了。

倒是李吉甫可惜了。

聪明有远见的人,很难让人不欣赏他。但像这样意志坚定、权欲又重的人,在安西军中很难找到他的位置,除非他自己能想开。

所以她很快就将这念头抛开,道,“第三策,就是按照你们原本的计划来。等,等到王承宗心生不安,等到成德生出乱子,到时候朝廷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了。”

李纯不由面露失望,“既然是本来的计划,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胡某人很平静,“我们可以保证一定能赢。”

李纯不说话了。

朝臣之所以反对,他之所以犹豫、迟疑,无法下定决心,就是因为这一战不好打,万一打不赢就很尴尬了。

历史上也确实没打赢,虽说是因为领军的是吐突承璀这个草包,但他能领军,不也是靠皇帝的支持嘛,顶着群臣的反对都要给他这份恩宠,甚至打了败仗也依旧啥事没有……要不怎么论坛上都说他才是李纯的真爱呢?

不过现在吐突承璀坟头的草应该都有三尺高了吧?可见这真爱的成色也不怎么足。

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胡某人就起身笑道,“失礼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更衣。”

更衣是假,给他们君臣留出商量的时间才是真。

所以皇帝立刻叫了宫人来给她引路,等人走了,他才看向李吉甫,问道,“李先生怎么看?”

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道,“这第三策最平庸、最保守、最稳定,所费也最少。”

虽然乍听起来,第三策似乎跟第一策差不多,只是时间不同。但实际上,第一策是完全依靠天兵,压服整个成德的兵将。第三策则不然,拖的时间越久,王承宗和他手下的将领就越是不安,一旦王承宗选择谋反,他的下属未必会一心追随他。

说不定都不用朝廷出兵,就有人拿了他的人头,向朝廷请降。就算没有,朝廷也可以派人去招安,成功的几率很大。

如此,对天兵的依赖不深,所费的钱财自然也不多。

但相应的,收回来的成德也还是原本那个混乱的成德,只不过是换一个人而已,也许一开始为了向朝廷示好,会主动上贡,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原样。

所以李纯只是沉默。

李吉甫一看就知道他是还惦记着第一策。

确实虽然贵,但很值。

问题是,第一策是直接以朝廷的名义来办,那按照皇帝的性情,这个钱就不可能全是私库出,必然要让国库承担大部分。可是国库现在的情况,懂的都懂。

安史之乱后,“租庸调制”彻底崩溃,大唐的税收改成了“两税法”。也即是将租庸调三种税合并征收,分夏秋两次收取,也不再收粮,只收钱。因为税种合并了,所以征收标准就只看土地和财产。

听起来很合理,但实际操作的时候问题就很多了。

先不说百姓要将粮食换成钱来交税,可能会导致的丰收之年反而谷贱伤农的情况;也不提尽管人头税和徭役钱都已经合并在税收里了,但官府还是会随时征发徭役;更不提官员、僧尼这样的免课户可以随时兼并普通百姓手中的土地,导致能种的地越来越少,要收的税却越来越多……

就算是面对这些艰难的情况,百姓也将税交上了,还是可能会因为朝廷没钱花了,于是加征一些奇怪的税。

比如当下的酒税,就是直接分摊到户的,不管你酿不酿酒、喝不喝酒,总之先收了再说。

可以想见,一旦皇帝真的选了第一策,那五百万肯定只能以加税的方式摊派出去——按照对方的说法,可以分期,每年付一百万,那也差不多是朝廷一年的酒税了。

但李吉甫身为臣子,更明白一个道理,当皇帝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朝臣是很难拧得过他的。

李纯现在沉默,可不代表他没办法了,或者是妥协了,而是一种隐晦的表态:不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事就不能继续推进。

这就是君父,只要轻飘飘的“不听”两个字,就能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李吉甫只能语重心长地道,“若只是一个五百万缗,想方设法总是能凑出来的。可这才只是一个成德,我大唐却有数十方镇,伏望陛下思之。”

这话却是说到了重点上,虽说数十方镇不可能都需要打一遍,但总要打上几次的。

李吉甫见他松动,又道,“不如依旧请天兵护送新任节度使赴任,王承宗必然不安,俟其有变,再依形势决定用哪一策,陛下以为如何?”

这几乎是哄孩子的话了,等于是孩子说我要一架飞机,就给他买了个飞机模型。

但不幸的是,对李纯真的有效。

他面色缓和下来,甚至主动道,“国库不足,朕亦深知之。届时便从朕私库之中出一百万缗。”

这也是哄孩子的话,明明来之前还都是私库出的,这会儿就变成一百万缗了。还有那之前许诺了但还没有兑现的三百万缗,皇帝估计也在琢磨怎么让国库也出一部分呢。

但更不幸的是,李吉甫虽然不信,却不得不假装自己信了。

他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低头道,“陛下圣明。这就请胡娘子回来,商讨契书中的细节吧。”

……

为了给安西军发赏钱,皇帝打算削减神策军军费,甚至要加强考核,裁汰一部分军士的消息,经过几天的传播、酝酿,不仅让整个神策军炸开了锅,就连朝堂上下也是一片热议。

立刻就有谏官上书反对,认为这样可能会让长安城人心惶惶。

虽然他们只要走出门看看,就会发现,长安百姓对这事的反应相当冷淡。他们也会议论,但提起这事来,都是幸灾乐祸。

长安人苦神策军久矣!

白居易有一首《宿紫阁山北村》,就是写自己去紫阁峰游览,住在山下的村里,村民设宴招待,结果刚开席就有神策军的暴卒破门而入,不仅抢夺了席上的酒食,还把院子里三十多年的老树砍了,说是宫中要为宫中采造。

神策军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

说是护卫长安城,但是搜刮起来说不定比敌兵还狠。

要是以前,大家还会心慌一下,倒不是担心没了神策军长安城就危险了,只是怕这些人放出来,就会在长安城里为祸,滋扰更甚。但现在,这些都不用担心了。

这几个月天兵在长安城抓的人实在太多,各处监狱都已经装不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天兵干脆将这些人都拉出去干活,修完城墙修河沟,修完河沟修道路,今年一整个春天,长安城的街道居然没有出现过一次雨涝!

长安城内的道路多是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淖,唐德宗贞元十三年甚至曾经下诏,规定雨雪泥潦时要“量放朝参”,连百官朝会都受到了道路不便的影响。

所以在大唐,宰相还能得到一种特殊的礼遇,那就是从他家门口到皇城的道路,会由官府用沙子填实,避免泥泞。

但现在,长安所有的道路都是用沙子夯筑过的了。

听说下一步是修长安城外的道路,来多少人都不用担心没活干。

事实上也是如此,虽然神策军中的不满情绪很重,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带头出来闹事。

……也不是完全没闹,只是都冲着俱文珍和第五国珍这两位护军中尉去了。

两人也确实有些不满。

不过不满的不是皇帝要整顿神策军,事实上,从皇帝决定要选健卒另建内卫,两人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了。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全力配合皇帝把这件事做好,以期能够留住圣心。

但他们没想到,皇帝别说商量,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一声,就直接来了一招最狠的。

但两人也不敢将这种不满对准皇帝,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一定是那些可恶的文官撺掇的!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自从李吉甫回京之后,就独得圣宠,几乎每天都要留下来单独奏对。有时候皇帝会让太监在一旁侍奉,更多的时候会将人屏退,所以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涉及到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斗,这事就不能直接处理了。都知道皇帝召李吉甫回京,就是为了对付天兵,现在他圣眷在身,轻易无法动摇,所以两人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就等来了皇帝要用天兵来对付成德的消息。

这下两人彻底绷不住了。

神策军为什么地位超然?就是因为它是朝廷唯一一支还有战斗力的中央军。虽然时至今日,战斗力还有几分很不好说,但在朝廷征召其他藩镇的军队去平叛的时候,派一支神策军去督战,也是很有必要的。

也是因为有神策军的存在,地方藩镇对中央朝廷还有几分忌惮。

现在皇帝不用神策军而改用天兵,以后宫中有内卫,宫外有天兵,哪里还有神策军的立足之地?

那他们这两个因为掌握兵权而成为显贵的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也会沦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