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芒杰主动上前迎接雁来和裴垍。
看到两人身上跟着的数百士兵,他眸光不由闪了闪。
其实论芒杰也不是没有想过,趁着两人进城的时候再来一次劫盟,趁机解决雁来这个吐蕃的心腹大患。
但思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他虽然有所怀疑,但并不能确定雁来真的没法像天兵那样复活,万一呢?退一步说,就算她不能复活,也无法保证就一定能把人留下,毕竟当初平凉劫盟,也是逃走了一些人的。
一旦动手却没能把人杀死,那就是结下了死仇,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君不见,连大唐皇帝都选择了按兵不动,那可是在长安、在皇宫!
论芒杰在长安数月,旁观了天兵和雁来的行事,也不免庆幸,当初去逻些城的只有高富帅一人,能搞的事有限。
目前看来,两边虽然没有翻脸,但大唐和安西军互相防备是肯定的。吐蕃只需要保持沉默,降低存在感,就能坐看两边的争斗,没必要在此时下场。
即便已经想得十分透彻,但看到雁来就真的带上几百个人来了秦州城,论芒杰还是忍不住有些动摇。
这个机会太好了!
不过也正因为机会太好,他反而很快就清醒过来,疑心这是雁来的诱敌之策。
雁来要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
虽然她偶尔看着提升了许多的数据面板,也会产生诸如“来点危险让我试一试威力”之类的念头,不过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得很,身为系统宿主的她,是不能复活的。虽然雁来怀疑,就算她死了,系统也会再重新给她找一具身体,还能继续活着,但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地盘和开创的局面,应该没法直接继承,到时候不管是从头再来还是想办法消化接收,都会相当麻烦。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却不会轻易涉险。
事实上现在的她也很难涉险了。
去长安面见皇帝,应该就是她所能面对的、最危险的处境了。至于今天这种场合,表面上看她只带了几百人,实际上玩家随时都能传送到新手村,只需十几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所以论芒杰确实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选定的吉时就到了。
吐蕃对盟誓非常看重,自然也有一整套的仪式。再加上秦州之前是吐蕃的地盘,所以由论芒杰主盟,站在最中间,裴垍在左,雁来在右,三方人员各自在他们身后站定,乐师开始演奏仪式专用的乐曲,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而后先由论芒杰升坛,点燃香烛,向上天宣读经由三方商讨数月才终于完成的誓文。
先是汉文版本,然后是藏文版本。
吐蕃贵族都会讲汉语、书汉文,论芒杰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每年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唐蕃边境,汉语造诣更是十分精深,一口官话流利至极,只听声音肯定猜不到他是吐蕃人。
誓文开头是“舅甥之好、亲如一家”之类的套话,后面就是互市的详细条款了。
秦州作为互市地点,由三方共同出力营建、维护和管理,参与贸易要拿到三方共同签署的凭证,并缴纳税费,而三方要保证交易过程的公正与安全。
具体的规定十分细致,都是这几个月一条一条打磨出来的。
原本誓文里不用写得那么清楚,但雁来觉得,将它刻在石碑上,保证每个前来参与交易的商人都能看到、记住,深入人心,条款才是有意义的。要不然,很容易就会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潜规则取代。
誓文宣读完毕之后,裴垍和雁来也登上法坛,三人一起在誓文最后署名、用印,再歃血饮酒。
虽然这是玩家最期待的环节,但雁来只能说,酒精味加上血腥味,谁喝谁知道。
一口闷下去,差点把她整个送走。
誓文一式三份,全都签名用印之后,会被由使者带到边境的城池要塞宣读,以彰和平,最后再各自送回国中收藏。
而留在秦州城的,则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上的誓文已经提前刻好,只要将三位盟誓人以及随行见证人的名字刻上去,举行完立碑仪式,盟誓就算是结束了。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着急,很多会盟都是等盟誓结束一两年才立碑的。不过这块石碑除了盟誓之外,更多的是立木为信的功能,当然要在互市开启之前弄好。
会盟结束,三方使团便各自散去。
不过他们暂时不会离开,而是留在秦州城中,为接下来的互市做准备。
这些都提前弄好了章程,只需按部就班即可。雁来将任务下发,就不用操心太多了。
她直接去找了裴垍。
“雁帅是为了流民的事来的吧?”裴垍看到她,一点都不意外。
事实上,雁来不来找他,他也要去见她的。这种事情,不能总是公文往来扯皮,还是需要私底下摸清楚双方的底线,达成共识。
雁来笑着点头。
裴垍便长叹一声道,“雁帅可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呀!”
“裴相说笑了。”雁来苦笑,“要说为难,也应该是我为难才对。本是一片好意,不忍心见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裴垍脸皮抽了抽,“雁帅心系百姓,是我大唐之福。只是朝廷也有朝廷的规矩,礼不可废、法不可乱。这一点,雁帅想来可以理解。”
“这是自然。”雁来点头,又道,“只是……安西军的情况,裴相您是知道的,我们空有地盘,却是根本来不及经营,又有那么多的天兵要养活,已是捉襟见肘。晓得朝廷不易,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想着苦一苦也就熬过去了。如今又多了这些流民,连如何养活他们也犯难,实在没有余力呀!”
裴垍当然不会想到玩家在西域种了多少地,只是想着那些天兵看起来确实都是养尊处优的样子,对钱更是毫无概念,手里有多少就花多少,想来也不会留意这些日常耗费。光靠西域那点人口,养活自己都难,还要养天兵,安西军确实不易。
听着雁来话里还有要朝廷赈济的意思,他连忙哭起了穷。
朝廷也没有余粮啊,要不然,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的百姓变成流民呢?
雁来便道,“朝廷的难处我自然也知道,唉,缴纳赋税本来也是应当的,只是现在的安西军条件实在困难……”
裴垍听她强调了好几次“现在”没有余力,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便试探着道,“其实容你们一阵也不是不行,只是总要有个期限,朝廷也好给其他的地方交代。”
雁来听到这里,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朝廷免除这些流民未来五年的徭役、赋税,五年之后如实缴纳。
这个条件,说实话并不是很离谱,但裴垍还是还了价,“只能三年。”
“不是我不想给裴相公面子,实在是不能啊!”雁来也开始诉苦,“这些流民孑然一身,到了西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种子、农具、耕地,都是都要现想办法。何况垦荒的地头几年收成有多差,裴相公您比我清楚。这么算下来,三年后连这些亏空都填不上,哪有余粮纳税?其实五年后都很勉强,实在不行,您把这些人带回长安去,我是管不了了。”
话说到这份上,裴垍也知道没有讲价的余地了,只得无奈应下,“五年就五年吧。不过赋税要如数缴纳,也要有人应徭役,这是雁帅你亲口说的,可不能失信于我。”
其实失不失信的,裴垍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以大唐皇帝换宰相的速度来看,五年后也不需要他来操心这些了。
但话还是要说的,毕竟他这回让步有点多,回去总要跟皇帝和政事堂交代。
雁来也是满口答应,又试探着问道,“若是以后再有其他的流民,能否也都照此办理?”
裴垍眼皮一跳,总觉得这话里有坑,想都不想就否定道,“自是不可!若真的还有这种情况,到时候再商议便是。”
雁来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强求。
……
流民的问题解决了,互市的事情也按部就班地展开,雁来回到新手村,便开始琢磨要怎么写新的更新公告了。
在裴垍面前说的那些话,也不完全是作假。
虽然去年西域开垦了不少土地,也进行了相对科学的管理与维护,但第一年的收成确实很一般,勉强可以养活西域如今的人口。但之前雁来在长安开复活点,就召唤了五万新玩家,现在又多了两万流民,也是有些拮据了。
好在前往中亚贸易的玩家带回了好消息。
河中地区,也就是粟特人的故乡,整体环境跟西域差不多,也是由一个个绿洲诸国构成,平时以耕种为生。
他们原本也是臣服于天山南北的突厥部族,唐王朝攻灭东西突厥之后,势力范围也一度扩张至此。但751年怛罗斯之战后,这里就被阿拉伯帝国,也就是大唐所说的白衣大食统治着。
不过这里距离阿拉伯本土也同样遥远,所以大食采取的也是跟大唐差不多的羁縻政策。
这几十年来,河中地区虽然也时不时发生一些混乱,但总体要比西域太平得多,所以那边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更发达。
丝绸之路,本来就是这些粟特胡人开辟出的商道,这条路上的贸易,也是由他们来经营。
直接穿过西域,本来就是丝绸之路最便捷的路线,所以之前才如此繁盛。只是吐蕃为了困住西域,断绝了东西两边进入西域的道路。但胡商的贸易却并未中止,他们要么走天山北道去回鹘交易,要么直接跟南边的吐蕃交易。
但是丝绸之路对他们的诱惑,不言而喻。
得知安西军重新掌控了西域,商路再次被打通,这些胡商不仅卖给玩家许多货物,也答应会组织商队过来交易。
只要贸易畅通,西域的工业产品必然能换来大量粮食,所以雁来决定延续之前的策略,开一个复活点招募五万玩家。
反正现在各处都在大搞生产建设,来多少人都有事情干。
这就算是第一条更新公告了。
第二条,自然是秦州的互市,筹备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可以交易了。
第三条,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跟各方的外交也都发展起来了,西域的娱乐文化产业也要提上日程。
第四条,现在道路既然通畅了,那也该开始寻找和推广一些后世常见而现在还不太普及的作物,比如玩家之前发现的甘蔗,以及同样早就传入中国但尚未推广的西瓜、棉花之类的……另外许多原产地在中亚、西亚、印度甚至中国本地的物种,都可以早点引进。
反正雁来只需要定个方向,具体哪些作物有价值,又应该去哪里找,就等玩家之中的高人出手了。
四条应该差不多了吧?
再加上上次开启,至今还没有结束的“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的征稿活动,内容也算是比较丰富了。
当天夜里,雁来定时将更新公告发出。
一开始玩家还会抱怨一下,怎么总是凌晨发公告,对不熬夜的人太不友好,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就连这种更新时间不固定,又从来不提前预告,突然一下子把更新公告丢出来的作风,玩家也都可以视若等闲。
反正游戏还有得玩就行。
而且随着游戏地图扩大,更不更新的,对老玩家的影响其实已经不大了,他们自己就可以找到无数丰富的玩法。
或者说很多内容,本来就是玩家们已经开始接触到、正准备深入研究的,让人不得不怀疑,官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长期潜伏在玩家之中,专门抄他们的作业。
所以现在,每一次更新,最值得关注的反而是新玩家的抽取。
幸运儿的狂喜乱舞和非洲人的骂骂咧咧,真是百看不厌。
就连雁来本人,也不再像是早期那样,每次都熬夜等着刷更新公告的各种反馈。现在她定时完毕,就直接躺下睡了。
一觉睡醒,天光微明。
雁来先在院子里练习了一会儿技能——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普通人一般都只精通一个技艺了,毕竟后期熟练度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练习,根本没法兼顾。
不过雁来只要有空,还是会把弓箭、长槊和唐刀都练一练。
骑术平时不方便练习,不过她这几个月来回赶路,熟练度也涨得飞快。
所以到目前为止,除了大师级的箭术,其他几个技能都已经升到了精通级,搭配三项拉满的属性点,具体的战斗力如何不好说,但是雁来跟人单挑已经没输过了。
结束了今天的练习,雁来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出来,就见白真珠已经送来了早餐,正一脸期待地站在桌边等着。
雁来走过去一看,见是一碗面条,也没有多想,拿起筷子就准备动手。
谁知白真珠忽然招手,叫来了其他人,然后齐齐朝她下拜,口中笑道,“祝雁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雁来一愣,下意识地拉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原身的。
她不由问,“你们怎么知道?”
白真珠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问了阎叔。”
她们一开始跟在雁来身边,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亲兵嘛,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雁帅挡刀的人。结果但凡是有危险的任务,雁来都不会带她们,让白真珠等人颇为失落,干脆就事无巨细地照顾起了她的生活起居。
为了把这份工作干好,她才打听了这些。
这一打听,才知道雁来的生日竟是三月初三。
去年的今天,雁来才刚刚抵达龟兹,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吐蕃大军做着各种准备。阎叔当时还躺在病床上,她的十六岁生日,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度过了。
今年也是在路上过的,看雁来的样子,显然没有任何庆祝的打算。
白真珠不好到处宣扬这事,她们这几个亲兵却是都准备了礼物,又亲手煮了这碗面。
说起来,大唐的面食其实还在探索之中,虽然有蒸饼、烤饼和汤饼的分别,但是汤饼主要还是面片汤、泡馍和肉馅馄饨之类,耗费功夫的拉面以及需要工具的饸饹都还不太流行。
不过玩家来了,什么都有。
就连长寿面的概念都给他们整出来了。
雁来低头看着碗中的面,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波澜。所有的节日,都是为了给团圆和思乡找个理由,生日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穿越已经一整年了。
雁来对西域、对大唐已经生出了很多归属感,也渐渐觉得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的一份子。但是,无论是西域还是大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乡。
她仍然在路上,当然也仍会思念。
只是雁来很清楚自己没法回去,干脆尽量不去想,而是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手头的事情上。
这也是她经常想着要搞个节日活动,但往往总是等节日过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的原因之一。
忙起来,就忘记了日子。
但原来还有人替她记着。
雁来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宽慰,人是社会关系的集合,当她在这里的关系越多、羁绊越多,就越能够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也许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她的家。
“多谢。”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情绪,朝几人笑道。
白真珠等人又送上礼物。
雁来笑着接了,照理这时候应该回个红包,但她根本没准备,只能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递了过去。
她其实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不过好像习惯了在身上带着钱袋,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面条很好吃,不过没有辣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雁来大口吸着面条,吃完了就继续努力吧,争取早日在这个世界吃上现代的那些食物,炸鸡,可乐,火锅,烤鱼……
这么一想,动力都更充足了呢。
……
吃过早餐,雁来出了门,却发现城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本以为玩家是去秦州城那边帮忙了,结果打开论坛一看,全都在晒春游和野餐的照片。
雁来刷了几个帖子,终于在提示下想起来,今天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上巳节。
这个节日后世已经不过了,所以玩家全都兴致勃勃,都在城外玩呢。雁来想了想,干脆也招呼白真珠她们,一起骑马出城。
一到城外,就见水边的草地上到处都是人,热闹极了。
雁来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想起上中学的时候,学校操场也有一大片草地,每天上晚自习之前,学生们就是这样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地上,谈天、说笑、游戏。
不过眼前的场景,显然比那时候还要更自在、安逸。
雁来下了马,一路走过去,见到她的人都出声问好,还有人招呼她一起坐。不过雁来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也算是领导,就不去凑别人的热闹了,沿着水边慢慢往前走,想找一处空地。
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所以这里也有不少人在玩水。
几个玩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开始撩水互相攻击,雁来正好走到这里,被人泼了一身的水。
她不由站住脚步,转头看了过去。
闯祸的玩家虽然不怕她,但莫名有点心虚,举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雁来忽然弯腰,掬起一捧水,泼到了她身上。
“啊!”玩家不由得叫了一声。
这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原本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众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这回雁来的身份也不管用了,很快就彻底淋成了落汤鸡。
当然,她也没有放过其他人就是了。
很快所有人就都淋湿了,继续互相泼水也没什么意思,大家对视一眼,默契地四散开来,去攻击水边的其他人。
旁边的人往往猝不及防就成了受害人,反击不成之后,就会主动加入,去迫害其他人。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场游戏。
不过动静太大,已经足够还未被波及的人察觉并及时远离。
也有些人依旧毫无防备,比如正在低头苦思诗句的李贺,忽然兜头被人浇了一身的水,整个人都傻了。
安西军人人都喜欢他、照顾他,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
正发着呆,旁边一个熟悉的玩家凑过来,不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锅塞进他手里,“你之前不是想参加泼水节吗?现在机会来了。去吧,皮卡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