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除夕之前,皇帝的使者抵达了陇州。
然后尴尬地发现,雁来和她带来的人都还在秦州境内。而且不是边境交界处,而是就在秦州城附近。
队伍里有皇长子邓王,他们肯定是不可能冒险进入吐蕃境内的。
但他们是来接人的,送信让人过来见他们,似乎也不合适。
何况俱文珍可是在皇帝面前保证会亲眼看看那些“流落西域的大唐百姓”究竟是什么样子,若是至此而返,那这一趟就白辛苦了。
俱文珍一咬牙,决定将邓王留在陇州,自己过去。
他知道其他人肯定也不想去,所以根本都不费这个事,一句“保护邓王”安全,连梯子都给他们搭好了。
但俱文珍也不是傻大胆,他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安西军敢明目张胆驻扎在秦州城下,那就说明吐蕃人奈何不了他们。真遇上吐蕃斥候,就直接报安西军的名号好了。安西军到底还自认是大唐属地,想来也不会让皇帝的使者落入险境。
再说,他这个左神策军中尉,这回出门也带了几百人,留一半给邓王,另一半护卫他一人足够了。
邓王本人也深明大义,并未对这个安排有任何异议。
半天后,快马加鞭的俱文珍赶到了秦州城下,一眼看到那座新筑的城寨,心内顿时惊骇不已。
这样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造出来的,至少也要几个月。多半就是当初跟随使者过来,之后又滞留在陇州城外的那五千天兵的手笔。
当时看着不合理的地方,如今看,都是有备而来。
这么大的动静,陇州城那边竟半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不论是真的没有打听到,还是替安西军遮掩,都很不妙。
俱文珍远远看着飘扬在城墙上的红旗,心情十分复杂。
“唐”字旗插在了被吐蕃人占去的地盘上,却与大唐朝廷全然无关。
这一刻,俱文珍似乎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对这位新冒出来的雁帅,有如此深的敌意和戒备了。
神女转世,天兵协助,收复失地,四夷宾服。
她简直比皇帝这个正统更像正统!
她唯一的短板就是女子之身,但大唐可是出过女帝的。
皇帝如何能容?
……
雁来打量着对面的俱文珍。
她对此人也算印象深刻了,不仅因为他是个能够被她记住名字的太监,更因为之前那一案,最后吐突承璀当然是满盘皆输,但皇帝没赢,朝臣没赢,玩家算是不输不赢,唯有俱文珍赢麻了。
根据论坛的说法,按照历史这人早该退场了,虽然是拥立功臣,但在元和朝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甚至还为避祸改了名字,如今却能重新返场,固然是因为皇帝在天兵的压力下想要一柄更锋利的刀,他自己背后肯定也没少使劲。
现在更是亲自跑到这里来。
不愧是曾经搅弄风云、威逼皇帝的人物,手段、胆量和行动力都比吐突承璀强太多了。
不过照面一看,此人文雅从容、慈眉善目,看风度真不比杜佑差多少,若不是身上的服色与他人都不相同,又面白无须,完全看不出来竟是内官。
没有半点传言中老奸巨猾的模样。
想想也是,皇帝比一般人更看脸,选朝臣或许还要考虑才华和能力,选近侍就只看自己喜不喜欢了。
俱文珍一开口,也是客客气气的模样,慌忙地跳下马,拱手行礼道,“怎能让雁帅出迎,当是老奴入内拜见才是。”
连自称都没改,雁来眼皮一跳,笑着还了个礼,“天使降临,岂能不迎?”
俱文珍就顺着这话道,“陛下收到雁帅的奏折,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归来的百姓都迎入长安,共度新年。惜乎时不待人,怕大伙儿误解了陛下的心意,这才遣老奴前来探视,以表心意。犒民所需一应物资也已在路上了,迟些就到。”
看看人家这说话的艺术。
雁来笑道,“陛下体念之心,官民共感。这些百姓流离多年,惶惶不安,如今总算能安心了。”
寒暄过后,就请人进城。
俱文珍一边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套话,一边细细留心城内的各种细节,但见百姓们衣着整洁、面带笑容,正自忙忙碌碌,看起来全然没有赶了近万里路的风尘之色。城内更是张灯结彩、装饰一新,显然也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做准备。
天兵混在人群之中,跟百姓一起说笑忙碌,关系显然十分亲近。
俱文珍虽然是宦官,但当过许多次的监军,久经行伍、颇熟军事。他见过的军营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像是眼前这样的……安宁,没有半点肃杀之气。
这可是在秦州城下、吐蕃境内,他们却比长安城更加安闲。
是笃定了敌人不敢来攻,还是别有手段?
一行人往里走的功夫,已经有收到消息的天兵和百姓陆续赶过来看热闹了,也都是行止有度,并未哄闹不休。
俱文珍心内一叹。
人心思唐,是因为外面的日子不好过,现在这些人在外面的日子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等回了家乡,真的是他们安顿下来,而不是将更多的百姓带回西域吗?
进了城,雁来道,“义父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便没有来迎接天使。”
俱文珍忙说,“郭帅忠君体国,保全西域四十二载,宫中提起来,谁不钦佩?本也该是老奴前去拜见,岂敢劳动相迎?”
顿了顿,又道,“今次使团出京,除了宣慰抚民,也是为陛下探望雁帅和郭帅,因此邓王殿下才是正使。只是殿下身份贵重,不可轻易涉险,因此老奴斗胆,请殿下暂留陇州,使团其他人也皆在彼处,恐怕还要请安西军遣一队人前往迎接。”
雁来说,“应该的。”招手叫来跟在一旁的付指挥,吩咐下去。
等她转回头,正对上俱文珍的视线。
两人对视一笑,都知道对方有所保留,又都对此早有预料,竟有些见鬼的默契。
等安顿好了俱文珍,雁来回到郭昕这边,提起那位邓王殿下,第一反应是,“皇帝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离间我和郭氏的关系吧?”
如果是要表示亲近和拉拢,怎么想都应该让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出面。
但真要是离间,这种手段又显得有点小儿科了。
不过雁来倒也没有太在意,反正她跟郭家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别说她,就是郭昕,跟现在的郭家关系也不会很亲近,毕竟他熟悉的父辈和同辈大都已经去世,小辈们没几个认得的。
所以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结果旁边的白真珠忽然道,“说不定他是想联姻?”
“什么东西?”雁来被这句话一吓,险些跳起来。
白真珠皱着眉,显然也不喜欢这个推测,但还是认真分析道,“我听天兵说,这位皇长子今年十六岁,与雁帅年纪相当,既然是皇帝的儿子,长相该也不差,他们又这种非分之想,也并非不可能。”
郭昕听得好笑,还在一旁加了一把火,“公主之子再尚公主,公主之女嫁入皇家,的确都是国家故事。”
“义父您就别凑热闹了。”雁来头痛不已,连忙抓住重点,“而且等一下,这辈分有点不对吧?按理说我跟皇帝才是一辈的。”
“郭贵妃之母升平公主,亦是代宗之女。”
雁来掰着手指算了一下。
代宗,德宗,顺宗,宪宗。郭子仪,郭暧,郭贵妃。
所以郭贵妃也是皇帝的亲姑妈。
啊……这……那……就……雁来“阿巴阿巴”了几下,最终无话可说。
果然乱还是皇室最乱。
皇帝也真是敢想,看来是吃的教训还不够。
雁来本来还在犹豫呢,把复活点直接开皇宫大门口会不会不太合适,现在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不就是恶心人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
不过等见到邓王李宁,雁来又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这位看起来斯文俊秀,也没什么天潢贵胄的傲气的皇子,开口就是,“宁拜见表姑姑,让您费心了。”
一句话就把辈分摆出来了。
是皇帝没有那种心思,还是他本人不愿意接受这种联姻?
不过雁来本也没打算对这大侄子怎么样。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皇子,这种事情他也做不了主,雁来肯定是直接找能做主的。
所以她纠结片刻,开口说的却是,“表姑就行,叠字有点幼稚了。”
主要是怕玩家听到“姑姑”这俩字,产生什么奇怪的联想,回头别再磕起CP来,那她真的会想死。
至于称呼的问题,她倒不是很介意。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喊阿姨,会感觉把自己喊老了,但是既然有血缘关系,别说李宁是十六岁,就算是六十岁,她也当得起。
李宁似乎是笑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乖乖改口道,“是,表姑。”
“一路辛苦了,先歇着吧。”雁来看了看他那跟李贺不相上下的小身板,又体贴地说。
想想这孩子明年被立为太子,大后年人就无了,其中固然可能有人在搞事情,但他的身体应该也是真的不太行。
不过李宁还是又去拜见了郭昕,这才回了给他准备的房间。
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身上的裘衣就有些穿不住了,随行的内侍连忙上来替他换衣裳。
出门在外,纵是皇子,也要一切从简,所以李宁只带了两个内侍照料起居,其他都是神策军安排的人。
这两人没有跟着去见雁来,一早就被安排过来了,已经将屋子全都检查了一遍,这会儿便都叹道,“宫中和王府里也有地龙,但没有这样暖。”
“听说所有的屋子都一样,连那些百姓住的地方也如此,也不知要耗费多少薪柴。”
“不过也有好处,说是为了烧这暖气,营地里白天黑夜都生着火,所以热水管够,只是要自己去提。要不让神策军的人去提两桶,殿下泡了去去乏?”
李宁微微迟疑,还是摇头道,“罢了,不要劳动他们,你们去提一桶来,省着些用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也没有多劝。殿下一向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本以为出京了可以松快一些,看来还是不行。
换好衣裳,两个内侍出去了,李宁在屋子里逛了一遍,心下颇为惊奇。
这房间看着既不轩敞,也不奢华,却意外地舒适。
就像那位表姑,本以为安西军的女主会是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个性,没想到如此随性。
不过安西军好像整体氛围都很宽松,没有半点军纪严明的样子,天兵更是散漫至极。能带出这样的兵,她也应该是这样的性情。
现下看来,安西军还有恭顺之心,只希望宫中也能再退一步,不要真的起了干戈才好……
怔怔地想了半晌,直到两个内侍打了水回来,李宁才回过神,不由自嘲一笑。
他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
虽说是来犒民,但是使团并未在此停留太久,甚至都没等到后续的物资送到,就催促着雁来等人动身入京。
理由也是现成的,皇帝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们呢。
雁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有一件事,她没提,俱文珍就像是也忘记了一样——朝廷并未同意让这些百姓进入大唐境内度过新年。
就连让玩家护送百姓还乡的申请,皇帝也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直接用使团前来慰劳的事,暂时将之冲淡。
应该是想用拖字诀了。
既然如此,她再说什么也没用,等到了长安,再当面跟皇帝提,看他还怎么敷衍。
启程之前俱文珍还特意来问了她要带多少随行人员,名义上是要提前安排住处,实际上应该是怕她带太多天兵进城。
这也不单是防她,所有的藩镇都是一样待遇。
雁来干脆就只带了五个由玩家充任的亲兵,人数少到俱文珍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可不知道,雁来已经打定主意要在长安城开复活点了,自然没必要带着那么多人赶路。
从陇州到长安,快马一日夜便可至。
使团走得慢一些,第三日也到了长安城外。
雁来去过一次西安,所以此刻坐在马上,遥望远处那座雄城,情绪也不免有些激荡。
大唐,长安。
如果说玉门关是所有心怀抱负的人想要的功业、是所有远离家国的游子思乡的寄托,那么长安城,就是无数人梦中的精神故乡,是已经镌刻在所有华夏人基因中的追想与眷恋。
有一种说法是,人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身体的死亡,一次是名字的消亡。
按照这个理论,长安城必然会在所有炎黄子孙的心中永垂不朽。
现在,她就要走进这座梦中的城市了。
雁来没能感慨太久,因为被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到了,他们这才知道,皇帝对郭昕和雁来回京之事十分重视,已经命所有年长的皇子带领礼部官员在长安城外迎候。他本人也与文武百官一起,在宫中等待。
如果只是雁来一个人回来,皇帝应该不会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但这不是还有郭昕吗?
这位铁血郡王可不只是在西域名声赫赫,他的事迹也同样在大唐流传。只是以前跟安西断绝往来,所以没人提罢了。自从天兵入城之后,郭昕当年单身出关、以及后来借道回鹘送回消息的事,坊间早就传遍了,连细节都编得有模有样。
而对皇帝和朝廷来说,高调宣传郭昕,肯定比高调宣传雁来要好。
所以功臣能给的待遇都给他加上。
既然有人在等,那就不好再耽搁了,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了长安城下。
到这里才发现,沿路等待的不只是皇子和礼部的官员,还有无数民众。而且他们还主动迎出来很远,守候在道路两旁,比之前天兵进城的时候热情的多。
雁来见状,立刻让队伍放慢了速度。
百姓是特意来看他们的,马跑起来满地烟尘,太不友好了。
不止如此,她还让所有人都揭开了马车的帘子,方便与外面的人互动。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不方便换衣服。不过因为要进城,本来就穿得挺正式的,倒也不用特意更换。
本来还要录像的,不过雁来已经看到占据有利地形准备拍视频和直播的玩家了,便也不再费心,有需要可以直接用玩家的素材。
长安城的百姓看热闹的经验十分丰富,但这么配合他们,甚至连车帘都提前卷起来的队伍,这还是第一个。雁来更是直接骑马护卫在郭昕的马车旁,时不时朝着跟她对上视线的百姓点头致意。
所以队伍从增加面前经过的时候,爆发出来的热情也更加强烈。
终于,第一个人丢出了手里的帕子。
雁来这时正侧头往另一边看,但就像是脑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忽然一伸手,就将帕子接住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喝彩,然后更多的东西被丢了过来。
本来大家都准备了不少用来抛掷的绸花之类,但一时上头,还是没忍住解下身上的各种饰物,全都扔了出去,将雁来砸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已。
在这样的笑闹与互动之中,原本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安西军的首领,似乎也变得亲近了。
天兵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仙人嘛,外表肯定是好看的,但实际年龄就不好说了。可雁来却是和亲公主的女儿,就算说是什么神女转世,那也是实打实的十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保家卫国,还做得这样好,汉朝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我们大唐自己的冠军侯啊!
队伍继续往前走,后面的百姓也没有散去,而是不约而同地跟在后面,送她进了长安城,又送她来到丹凤门外。
到这里就要下马了。
坐在马上看,大明宫已经足够巍峨高大,下了马,那种感受就更明显了。
雁来在原地站了很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以为她是为这座宫殿的壮美而震撼,又或者是为自己来到了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激动。
但其实雁来已经拉开了系统面板,正在尝试在这里设置一个复活点。
系统提示:对不起,检测到宿主并未占领大唐皇宫,不满足复活点开启条件。
咦?
这还是雁来头一回开复活点失败,而且这个理由……
仔细想来,以前确实每一次都是天兵冲在前面,城里的负责人或是被抓、或是逃走,所以就算没有接管全城,系统也默认她已经占领了城市,才能开启复活点?
那一会儿她进宫之后直接挟持皇帝,是不是就能直接在含元殿开复活点了?
啧啧啧,如果大朝会和典礼才会开启的大殿变成玩家复活传送的地方,每天都人来人往,不知道皇帝和百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时俱文珍上前提醒,“雁帅,陛下正等着呢,请吧。”
雁来回过神,怀揣着满心的激动与期待,迈步向前。
直到进了含元殿,抬头看到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雁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帝现在还是个绿名,也没有血条,所以挟持他就能占领皇宫什么的,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啧。
雁来失望地撇了撇嘴。
她没怎么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过在这种肃穆的场合,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所以只有高台上的皇帝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期待,戏谑,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凌厉的杀意,虽然立刻就转为了失望,但还是在李纯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但有一瞬间,他真的觉得雁来会直接冲上来杀了他。
明明她身上的武器都留在了宫门处,也接受了女官的搜检,应该没有能力杀人,而且禁卫就守在门口,只需一声令下就能进来护驾,但李纯还是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威胁。
直到雁来低下头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尽管之后雁来一次都没有抬头,而是十分规矩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甚至连向他下跪行礼时都没有任何迟疑,但李纯心里知道。
那一刻的感受,并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