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快黑了。
高富帅这一趟去得有点久。
不过营地里倒也没有哪个玩家替他担心。
且不说在这里不可能遇上什么危险,真遇上了,他也肯定会在团队频道摇人。
现在风平浪静,那估计就是有什么意外耽搁了。
所以当他带着一支队伍回来时,玩家们立刻欢欣鼓舞,抛下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赶来围观,完全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被抓捕审问,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成为两边开战的导火索。
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们可能也只会在论坛上发帖子公开嘲笑他吧……
此刻的高富帅,完全看不出被捉时的狼狈,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引路。
李鄘被亲兵和属官簇拥着,走在他身后。
本来,城中的守将和官员是不同意李鄘亲自过来的。就算真的是安西军的使者,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风险,何况他们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
但李鄘能从京兆尹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就是因为他性情严毅、手段强硬,他决定了的事,自然无可更改。
至于李鄘本人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
只有自己做了统兵之人,才会知道战争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并不只是战场上的拼杀,还有太多的情况需要考虑。他背靠大唐、治理的是关中之地,尚且如此,何况西域?
如果安西军当真如那人所说,孤军坚守至今,他自当出城迎接、略表敬意。
但此刻,李鄘看到潮水一般从营地里涌出来的人,忽然有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虽然已经知道城外这五千人只是护送使团过来,对他们并无恶意。
虽然按照高富帅的说法,出发之前那位雁帅就已经有明令:“未经许可,不许任何一位天兵踏上唐土。”
但是被这么多人包围,目光灼灼地盯着看,就是李鄘也有点挡不住,更不用说跟随他的属官和士兵了。若不是对方身上没有着甲,手上也没拿武器,看起来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李鄘都想拔剑了。
就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李鄘的从人们也开始骚动起来时,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帐篷搭好了吗,晚饭做好了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于是围拢在周围的人,又如潮水般退去……呃,没有退太远,就是往旁边让了让,然后手忙脚乱地假装干活,实则偷偷留意这边的动静。
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明明还是被那么多人盯着,但是李鄘和从人都没了之前的紧张。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她身着官服,手捧文书,身后跟着一队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卫士,快步走到李鄘面前,先自报家门,行拜见之礼,再奉上文书。
流程很正式、态度很端正,让李鄘越看越别扭。
他是听高富帅说过,如今的安西四镇节度留后,是郭昕的义女,但是想着事急从权,安西总要有个管事的人,此女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得到郭昕的支持和其他人的认可,殊为难得。
何况她还是燕国襄穆公主之女,就算要挑剔,也轮不到李鄘来挑。
但李鄘没想到,她的属官竟也是女子。
不止属官,刚才过来围观的士兵之中,也有半数是女子。
不过正因如此,李鄘反而有些相信所谓的“召唤天兵”之说了。寻常的军队,去哪里找来这么多的女兵?
想到这里,李鄘再看向那些天兵,眼神又不一样了。
若这支天兵的战绩当真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亮眼,那朝堂内外、乃至大唐内外的局势,恐怕都要为之一变。
这本该是好事,但只怕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风雨欲来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李鄘敛去,他伸手接了文书,打开检查过,确定为真,脸上便露了笑,拱手道,“唐长史,得罪了。只是职责所在,不敢稍有疏忽。”
“应该的。”唐一也拱手道。
又寒暄了几句,李鄘便主动邀请使团入城,还道,“本来这些安西军的勇士,也该请入城中接待,只是不得军令,不敢放行,还请唐长史多多担待。不过诸位远来辛苦,城中别的没有,些许酒肉还是能提供的,万望不要嫌弃。”
“李帅客气了。”对方不仅是个好打交道的聪明人,态度也很和气,唐一脸上的笑容便也带上了几分真心,“按规矩来便是。”
两人说着话,就往陇州城的方向走,其他人急忙跟上。
李鄘上马时回头看了一眼。地方官员派遣使者入京,五十人的数量有点多,但跟五千人比起来,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出城时李鄘就已经安排人洒扫了驿站,使团进城之后就能住进去。
而后他又在自己的官衙里设宴,为使团接风洗尘。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不显得那么生疏了,李鄘这才问起西域诸事——之前时间紧迫,高富帅只是大概讲了一些,并不详细,况且唐一是官员,她能说的东西肯定更多。
唐一微微一笑。
她知道,李鄘打听出来的这些消息,回头都会变成文字,落在奏章上,送到京城。这样,在使团进京之前,长安城内的皇帝和朝官们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说不定还能提前想好应对之法。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借李鄘之口,让大唐君臣知道。
于是她喝了一口酒,便也对着李鄘吐起了苦水。
这个官不好当啊,天兵绝对是世界上最难管的存在,因为他们对一切都没有畏惧之心,也不愿意好好听人讲道理,好奇心又强,什么都想去试一试,所以总能弄出各种意外。
以上,完全是唐一的肺腑之言。
这五千人说是护送使团过来的,听听就得了,实际上想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一路上,玩家也没少折腾出意外。
什么在野外吃了不知名植物上吐下泻啦,什么看到路边的野生骆驼想要去驯服结果陷入流沙啦……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已经死回去了好几个。
李鄘和陪客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跟高富帅说的不一样啊!
在高富帅的描述里,玩家不怕苦不怕累,甚至连死都不怕,指哪打哪、所向披靡,正是靠着他们,雁来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甚至对周边势力形成威胁。
所以在众人的想象中,天兵是一支跟安西军一样纪律严明、战力出众的强军。
结果听唐一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天兵根本没有纪律可言,甚至是那种还在战场上,就能为了抢战利品抛下敌人,自己先打起来的存在?
李鄘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员就端着酒杯起身,给唐一敬了酒,然后才道,“唐长史过谦了,安西军既然能够驭使天兵作战,想来内部自有一套管理他们的法子。”
唐一苦笑道,“我们安西军内,根本不管他们。我们这些官员,管的其实是安西境内原有的百姓,天兵都是随他们去的。”
“这……”那人有些狐疑,“难道作奸犯科也不管?”
“自然要管。”唐一说,“但通常都是让其他天兵去处理,他们对这个很在行。”
众人顿时无言。
李鄘抬眼看了另一个人,此人便也起身敬酒,问道,“可是听之前那位高郎君所言,安西军战力强大,就连吐蕃和回鹘的精锐大军,也不敢直撄其锋。如此强军,怎会如唐长史所言这般?”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一长叹一声,“天兵之所以在战场上肯拼命,那都是冲着雁帅的奖励去的。”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想想,又似乎确实如此。
自从府兵制变成募兵制之后,大唐的军队其实也差不多,犒赏丰厚,便肯拼命,稍不如意,就要作乱。
当初泾原兵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调动大军去平叛,却没有给予犒赏,士兵们心存怨恨,干脆直接冲进长安城抢掠,把皇帝都逼得仓皇出逃吗?
这么一想,都不免心有余悸。
天兵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可是正如朝廷没有选择,只能使用募兵,安西也同样没有选择,只能依靠天兵。
陇州城的文武官员们,一时都心有戚戚。
陇州守将忽然想到一事,脸上的表情都扭曲起来,连忙问道,“依唐长史所言,那之前高郎君说是,雁帅有命,不许任何一个天兵踏入唐土的话,也不作数了?”
泾原兵都敢冲击长安城了,天兵比他们更厉害,万一不愿意在城外风餐露宿,真的不会来攻打陇州城吗?
“这倒是不必担心。”唐一连忙道,“天兵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雁帅不再召唤他们,所以这话他们是一定会听的。”
她顿了顿,话锋又一转,“不过诸位也知晓,真到那个地步,就是鱼死网破了,无论是雁帅还是天兵,都不愿如此,所以这一招是杀手锏,不可常用。”
众人了然地点头。
天兵如此桀骜不驯,自然不愿意被人威胁。所以这种话说多了,只会影响双方的关系,必须要留到关键时刻。
这么一想,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会有五千天兵护送使团这么离谱的安排?因为这根本不是安西那边的安排,而是天兵擅自行动。但雁帅虽然管不了他们的行动,却可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不管怎么说,不会打起来就好。
……
夜已经很深了。
李鄘坐在书桌前,还在斟酌这封奏章要怎么写。
到他这个位置,写奏折当然不能只是把情况交代一遍,其他的都等上面安排。他要在奏折里,给出自己的处理方案和建议,以便陛下与朝中诸公能够早作准备。
如果天兵只是一支跟安西军一样强大的军队,那虽然可能会对局势造成种种影响,但处理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麻烦。
最坏也无非是又多一个不听朝廷号令的藩镇。
但天兵若是唐一所说的那样混沌桀骜,反而叫人不知如何下手了。
好半晌,李鄘才缓缓落笔,写下“静观其变”四个字。
不过奏折写完了,他没有立刻就让人去送,而是打算这两天让下面的士兵去跟天兵相处一番,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与唐一所说的内容印证一番,再将之送出。
所以第二天一早,李鄘就叫来了自己的亲兵队长,让他亲自带着人去城外送犒军的物资,顺便摸一摸天兵的底。
昨晚的接风宴,亲兵队长也在场,只不过长官们坐着吃喝,他在门外站岗而已。
但该听的都听到了,自然也明白李鄘的意思,当下领命而去。
本来听了唐一那些话,亲兵队长心里是有些打鼓的,生怕天兵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不好相处。但实际接触下来,却只觉得他们虽然很多地方都表现得十分无礼,行事也过于随意,但又绝不显得粗俗。
转念一想也是,这毕竟是天兵。
虽然亲兵队长有些见识,不至于跟普通百姓一样目之为仙人,但是就连京畿地区的百姓也比外地的知书识礼些,天兵这样的表现也不足为怪。
不过胆大妄为也是真的。亲兵队长过来的时候,玩家正商量着要派一支小队回秦州去,打探一下徐复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还是昨天见了李鄘,他们才知道,电视剧里演的那种钦差到了当地都不知道的情况,其实是很少见的,正常的流程是提前好几天就行文给地方,告知要来的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像玩家这样不管在自己的地盘还是敌人的地盘上都习惯了横冲直撞,都已经兵临城下了才想起要去跟城里打招呼的,属于是违规。
也就是李鄘没跟他们计较。
不过普通玩家是不知道规矩,唐一就是故意的了。
天兵不需要这么规矩,也不可能这么规矩。所以从一开始就让大唐人习惯这种不规矩,对大家都好。
扯远了,总之,大家猜测徐复他们肯定会按照规矩来,那秦州城说不定会有消息,干脆就派人去打探一下。
然后,亲兵队长就眼睁睁地看着玩家商量着商量着,就开始动手了。一场混战之后,场上唯一还站着的一支队伍,就获得了去秦州城打探消息的资格。
……所以为什么连这种资格也要争抢啊?
不要搞得好像去秦州城打探消息是什么美差一样啊!
等到小队离开,营地里就迅速恢复正常,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或者说,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太寻常了,寻常到完全不会去在意。
等坐下来跟天兵聊天,亲兵队长又打听到了更多之前不知道的细节。
比如那个被斥候抓住的高富帅,竟然单枪匹马去过吐蕃,这回的结盟也是在他的推动之下达成的。
这样的手段,说是翻云覆雨也不为过了。
但这样一个人,在天兵之中居然平平无奇,甚至都没混上一官半职,只是因为熟悉吐蕃,才成为了使团的编外人员。
李鄘对此反而毫不意外。
“天兵挑选文武官员的第一条标准,恐怕就是稳重、安分。”听到亲兵队长的疑惑,他不由笑道,“还没做官就能翻云覆雨,真做了官,手下能管人了,谁知道还会折腾出什么大事来?”
不过这样看来,唐一的话非但没有夸张,反而已经是润色过了的。
桀骜不驯胆大妄为都只是表面,唐一所说的“没有畏惧之心”才是本质。
以天兵的行事,李鄘真怕他们到了长安城,第一件事就是溜进皇宫里去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李鄘竟有些庆幸自己已不是京兆尹了。不然,再强硬的手段,也不知该如何用在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天兵身上。
这么一对比,如今需要头疼的事,倒都不算什么了。
……
去秦州打探消息的小队,直接将使团带回来了。
不仅有徐复为首的大唐使团,还有论芒杰为首的吐蕃使团。
原来高富帅走后,他们又等了几天,跟吐蕃的使团一起出发,所以就晚了一些,以至于落到玩家后面去了。
城中的李鄘收到消息,跟唐一联袂前来迎接使者入城。
徐复和论芒杰原本还有些遗憾高富帅不是安西军的使者,毕竟他们已经很熟悉他了,很多话说起来更方便。等见到了唐一,却一下子就理解了,果然还是像她这样性情沉稳、又懂规矩的人,更适合做主使。
虽然不容易占便宜,但也不用担心她折腾出意料之外的状况。
一时间,三方使者其乐融融,看起来一团和气。
李鄘见状,也将一部分心思放到了结盟的事上。
他之前也从高富帅那里听说了结盟的事,不过当时更关注的还是安西军。
对朝廷来说,跟吐蕃结盟固然重要,但毕竟是外事,安西军却是内部事务,而且情况复杂棘手,很难处理,一个不好就容易影响到内部的安定,自然要更重视。
再说,既然是三方结盟,那么首先就要明确安西军的身份,这件事也确实更紧急。
现在安西军那边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奏折也送出去了,他关注的重点自然也稍稍转移了一下。
因此安顿好了两支使团之后,李鄘先跟徐复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又主动去见了唐一。
“我已经听徐中丞说过了,若非安西军一力推动,这结盟之事,恐怕只会拖到不了了之。”一见面,他就十分感慨地道。
身在前线,李鄘比朝中的皇帝和大臣看得更清楚。
一边遣使请和,却拖着迟迟谈不拢,一边暗度陈仓,出其不意地开战,这也是吐蕃的老手段了。
归还三州之事,谈了几年都没谈成,便可知吐蕃人的诚意了。要知道,归还三州是他们自己主动提的,结果大唐答应了,就没有后续了。
只不过这两年,两国边境确实都没有大的战事,所以大唐这边才觉得还可以谈。
但是现在看来,大唐这边没有动静,是因为吐蕃这次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安西和回鹘!
安西也就罢了,大唐已经实质性放弃了这块领土,但如果吐蕃打赢了回鹘,三国之间的形势肯定又有变化。
但现在,两方结盟变成了三方,也算是侧面证明了安西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大,在大唐一无所知的战场上,他们不仅遏制了吐蕃的阴谋,还逼得他们将假求和变成真的。
至于结盟条件修改,反而在意料之内了。
反正吐蕃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现在李鄘想知道的,是安西军的目的。
虽然安西看起来还自认为是唐土,但毕竟已经失联了那么多年,大唐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也知道自己被放弃了,如今他们展现出强大的战力,又主动推动结盟,必然有所求。
唐一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不知李帅是哪里人?”
“祖籍江夏,家住广陵。”
唐一反应了一下,才将地名对上了,便笑道,“不管是江夏还是广陵,距离长安都很远吧,李帅有多少年未曾回乡了?”
李鄘一怔,“自从入朝为官,便再不曾回过故土了。”
“那李帅应该常有莼鲈之思了。”
李鄘点头。
唐一便笑道,“西域数万汉人,亦是如此。越鸟巢南枝,狐死仍首丘,思乡之情,人皆如此。”
“李帅或许不知,雁帅刚到安西时,武威郡王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心中却仍念着长安。在西域四十年,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如班超一般‘但愿生入玉门关’。可惜当时安西局势危若累卵,郡王和他手下那些老兵,唯一的选择便是以身殉城。”
“雁帅临危受命、召唤天兵,第一件事就是治好了郡王的病,并向他承诺,终有一日能让他回到长安。”
她说到这里,看向李鄘,笑道,“如今我们到了这里,也算是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