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开城门吧。”

赵猫猫的语气熟稔又热情,只是跟那些围观他的天兵比起来,收敛了一些。

昆日玛竟然也不是很意外。

他跟归园田居朝夕相处数日,对方又不是个有城府的,他早就已经猜到,天兵应该有一种独特的方法,可以远距离联络,所以他才能身在敌营,还能如此轻松自在。

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才相信归园田居的那些承诺不是信口开河,必然有说话算数的人点了头。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眼前这人。

所以他的态度也很客气,躬身行礼道,“微末之身,竟劳动长官惦记,小人惭愧。”

“客套话就不说了。”赵猫猫笑着请他坐下,“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是想在这里等着与家人汇合,还是先回拨换城去?虽说我们可以给你安排房屋田地,但也需要自己打理一番。”

昆日玛没想到她一上来就直入主题,有些不适应这种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但又不由得安下心来。

归园田居的承诺,真的一点折扣也没打。

既如此,他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昆日玛已经看出,这位天兵不喜欢拐弯抹角,便也正色道,“长官快人快语,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暂时不打算离开。”

“那就留下。”赵猫猫神色自然地点头,“营地里不缺一口吃的,只是条件有限,要委屈你几天了。”

“行军在外,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昆日玛应了一句,然后才道,“长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想回疏勒城去。”

“咦?”赵猫猫有些意外,“为什么?”

昆日玛稍稍坐直了一些,神色严肃,“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还请长官指正——这议和之事,不是三五天就能有结果的,势必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与其每次都这么费劲地派遣使者,不如……请天兵进城去,直接与几位将军商谈。”

赵猫猫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异,笑着问,“你们那位旺拉布将军会同意吗?”

昆日玛神色淡淡,“天兵到了城门外,旺拉布将军不同意也得同意。况且,如今城中之事,也不是旺拉布将军做主。颉利发和疏勒王都同意,他不同意也没用。”

赵猫猫闻言,上下打量着昆日玛,看得他紧张不已。

正当他心下打鼓,还想再说两句描补描补时,忽然赵猫猫一掌拍在桌上,“好,那就这么定了!”

昆日玛反倒被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紧盯着她。

赵猫猫却误会了,朝他点头笑道,“既然这样,你就跟我们一起去疏勒城,亲自把家人接回来吧。”

她说着站起身,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回头问道,“昆兄,你觉得我们带多少人进城比较合适?”

“越多越好。”昆日玛理所当然道。

虽然天兵不怕死,城里的人也不敢对他们动手,但谈判这种事,要的就是气势,人多自然势众,想来城中的几位将领对她说话的时候都会多想一想。

“那就五百人吧。”赵猫猫想了想,说,“唔,有点伤脑筋啊……”

后面这句话,昆日玛有些没听明白,但很快他就懂了。

因为在赵猫猫出去之后,营地里的天兵很快就打起来了。昆日玛一开始还以为是营啸、叛乱之类,结果出门一看,赵猫猫和另外几个天兵正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点评混战诸人的表现。

所以是为了抢五百人的名额打起来了吗?

这是昆日玛除了归园田居之外,第一次见到天兵,然后就有幸见识到了天兵的真面目。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说他们混乱吧,但是内部又自有一种秩序,看赵猫猫那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就知道,他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耽延和阻碍,迅速就能行动起来。

但说他们有序吧……昆日玛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自己都觉得这话亏心。

但不管怎么说,五百个人是很快选出来了。

赵猫猫一看天色,当机立断,“都收拾一下,今天就进城!”

“好耶!”一阵欢呼声中,原本打得灰头土脸的众人迅速收拾好了自己,往赵猫猫身后一站,又是一支光鲜亮丽、形容整肃的天兵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昆日玛止不住地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

并且在这一笑之中彻底放松下来,眼前这些天兵与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却又自有一股鲜活之气,让他感觉所有人的面孔虽然是陌生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没有芥蒂,没有隔阂。

不能说像是到家了,但是对于以后在安西军的生活,昆日玛也真正地生出了几分期待。

……

通常来讲,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机动性和战略纵深,纵然是围城战,其实攻城方的军队,也会驻扎在距离城墙几里甚至十几里之外。

这样在视野没有被遮蔽的情况下,双方都能看到彼此,以便监控对面的行动,但又看得不那么清楚,留出转圜的余地。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兵法。

但玩家才不管这些,他们反正不怕城里的军队出来冲营,所以营地自然是越近越好。

疏勒城不像龟兹城那样需要随时防备战争,所以原本是有一些城郭户的,他们就在城墙附近修建房屋,在这里生活、耕种、繁衍,渐渐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城郭村。

不过现在,城郭村的人都被撤进了城里,玩家干脆就将空出来的村子当成营地来用。

距离实在太近,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几乎可以看清营地里所有的布置和安排。尽管旺拉布等人并不打算派兵出城,但还是在城墙上安排了哨兵,时刻关注营地里的动静。

尤其是今天,使团要过去商量议和的事,就更要盯着了。

之前那场混战一发生,消息就报上去了。很快,旺拉布、纳尔罕、裴菩萨奴和其他各部的首领便都赶了过来。只是一行人站在城墙上猜了半天,都猜不出天兵这又是在折腾什么,只得作罢。

正准备离开,就见对面又有了新的行动。

原本已经被安顿好的使团成员,再次被聚集在了一起,然后由一支大概四五百人的天兵“护送”着,缓缓朝疏勒城而来。

城墙上远观的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是谈崩了,还是有什么变故,为什么已经接收了使团的天兵,又忽然要把人送回来?

就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之中,队伍已经来到了城门外。

旺拉布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一众大小首领推到城楼里,让守城的小将去与外面的人对话,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委。

竟是天兵不满使团往来浪费的时间,打算亲自进城与他们商谈!

城楼内,一众首领面面相觑,都有些麻爪,忍不住看向能做主的三人,“这……该如何是好?”

把人拦在外面不让进来?那显然不可能。

现在想议和的是他们,不是天兵。

但是就这么把人放进来,所有人都有种心里没底的感觉。

虽然按理说,天兵也就五百人,进了城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应该是天兵觉得惊惶不安,而他们稳坐钓鱼台才对。但天兵是一般人吗,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那几场刺杀,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有余悸呢。

本人被刺杀而侥幸活下来的,这会儿后脖子都还在呼呼冒凉气。至于前任被天兵杀了才有机会上位的那几位,也绝不希望步上前任的后尘。

当然,也有人似乎全不在意,听到问话,纳尔罕眉毛一挑,笑道,“人都已经到门外了,谁还敢让他们回去不成?我看还是赶紧开城门把人迎进来吧。”

裴菩萨奴之前可是连“把疏勒城给他们”的话都说出来了,自然没人指望他,都看向旺拉布。

旺拉布还能说什么?

他在心内一叹,也只能道,“开城门吧。”

不仅要开城门,他们这些人还要亲自下去迎接,以示庄重。

不过,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城门还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呢,一时半会儿开不了。

他们能等,但城外的人能等吗?

使团不到十个人,可以直接用吊篮上下,但现在外面有五百多人,总不能还坐吊篮。再说开城门跟他们亲自过去迎接一样,都是表示尊重的一种方式,换成吊篮就变味了。

“得派个人出去跟天兵分说清楚,并非我等有意怠慢,只是清理城门尚需一段时间。”

旺拉布说着,视线扫过众人,似乎是希望谁能主动站出来,只是众人一跟他的视线接触,就立刻低下头去,显然都避之不及。

这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又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前往,那……”

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抢了先,“让我去吧。”

不是旁人,正是纳尔罕。

之前,旺拉布曾以放弃对疏勒城的掌控作为筹码,跟纳尔罕达成了一致,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连天兵都要进城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也意识到,想要议和成功而保住疏勒城,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念头。

想要利益最大化,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其他人面前接触天兵,与他们达成默契。

旺拉布是这么想的,巧了,纳尔罕也是。

小势力没有足够的筹码,在这种局势下只能随波逐流,就算见到了天兵也没用,但吐蕃和葛逻禄却不一样。

只是旺拉布习惯了当那个做主的人,所以故意先压一压其他人的气焰,然后再表明自己是为了所有人才站出来的,把人卖了还要让对方给自己数钱。

结果就被纳尔罕抢了话。

旺拉布十分恼怒。

一直以来,葛逻禄部作为附庸,对吐蕃人都是很顺服的。就算心里不顺服,面上也要做出恭敬听话的样子。纵然是叶护库尔班,次仁斯塔一纸调令也就把人召过去了。

所以纳尔罕虽然出身葛逻禄王族,又是被分封到疏勒城的颉利发,手里领着几万大军,但是在旺拉布面前也要低头。

但是从战事失利之后,他的态度就越来越不客气了。

旺拉布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想着要转投安西军了,所以就没必要再听他的,反而要夺取更多的话语权,好在安西军那边邀功。

最可恨的是他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既没有足够的武力去惩治纳尔罕,也不可能杜绝纳尔罕跟安西军的接触。

“还是我去吧。”旺拉布将怒气压下,叹了一口气,“我本是来援救疏勒城的,如今……也只能略尽绵力了。”

他本意是想告诉纳尔罕,他背后的吐蕃依然强大,还是葛逻禄的宗主国,让对方收敛一些。不料反而被纳尔罕抓住话头,直接反将了他一军。

“蒙将军率军来援,我等已经感激不尽了。如今已到了疏勒城生死存亡之际,又岂能再眼睁睁看着将军为我等奔走?”

你都不是疏勒城的人,那疏勒城的生死存亡跟你就没关系,更不该由你来掌控。

几个小势力本来是没有话语权的,也不愿主动去接触安西军,但看旺拉布和纳尔罕为此争执,如何还不知道这其中有好处?

眼看两人僵住了,就有那机灵的主动开口,“不如大家一起去。”

反正他们这里也不到十个人,坐吊篮很方便。

旺拉布和纳尔罕微微一愣,其他人已经壮着胆子出声附和,纳尔罕不由一笑,“好,不如一起去,谁都别抢。”

一句话将事情定下,旺拉布也没法再反对。

于是没一会儿,赵猫猫就见到了坐吊篮下来迎接她的城中各部首领。

……

天黑之前,城门处的土石终于被清理干净,已经紧闭了一段时间的城门再次敞开,将前来商谈的天兵迎入了城中。

进了城,赵猫猫才发现对方确实挺有诚意。不仅开了城门,所有首领全部都来迎接,甚至还趁着清理城门的这段时间,在城里搞了一波大扫除。

疏勒城虽然是丝路中道的必经之地,但位置其实已经相当靠近塔里木盆地南缘,所以这里的风很大,沙尘也很大。

城里的情况比外面好一些,但也有限,常年都蒙着一层风沙。

但现在,所有的地方都被清扫过,整座城市显得清洁而明亮,有种饱和度提升了一个等级的感觉。

旺拉布等人本来是打算将天兵安排到疏勒王宫的,但是被赵猫猫婉拒了。

她又不是雁来,哪能这么大咧咧地入住王宫?

最后是在原本安置安西军使者的那个院子附近清理出了一些房屋,给他们暂住。

天色已经不早,今天当然不可能再谈正事。

各部共同出力,安排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接风宴,务求将每一个天兵都照顾到。

赵猫猫想了想,没有拒绝,毕竟是来议和的,总要表现得和善一些,让他们感觉到希望。

于是进城的玩家们终于吃到了一顿丰富的热食。

比较让玩家有新鲜感的是,他们居然还提供了酒!

虽然安西军的地盘也不算小了,但至今还是没有开放酿酒,主要是粮食紧张,光是养活那么多人口就已经很难了,自然不能挪去做别的。

其实吐蕃和葛逻禄的粮食也不见得有多充裕,不过游牧民族对酒的需求比唐人要高得多,所以不会吝惜用粮食酿酒。

不过浅尝几口,大部分玩家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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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后世种类繁多、口味各有特色的果酒、起泡酒、啤酒之类比起来,这就是非常纯粹的酒,甚至都没有过滤,酒液还是浑浊的,大部分玩家都欣赏不来。

但不好喝归不好喝,帖子一发,还是引得没能被选上、如今还在城外啃干粮的玩家好一阵羡慕嫉妒恨,纷纷催促赵猫猫赶紧谈完,让他们也进城。

倒不是眼馋什么接风宴,主要是想尽快为雁帅拿下疏勒城。

就是有点可惜,雁来现在没法开复活点,那他们就还得腿着回拨换城去。这可是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主要是路也很难走。

好消息是,如果能用和平的方式拿下疏勒城,那么不管葛逻禄还是吐蕃,短时间内肯定都不会想不开再来攻城。那就算没有复活点,也不用担心守不住。

总之,眼下疏勒城虽然还没到手,但玩家都进城了,那还不是囊中之物?

不管是在城里的还是在城外的,在游戏里的还是在游戏外的,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放松。

一顿接风宴吃到了很晚。

旺拉布等人本来还打算陪着的,被赵猫猫婉拒了。玩家的兴致,是普通人能陪得起的吗?

总算吃饱喝足,玩家正准备散了,下线的下线,睡觉的睡觉,忽然听得外面吵嚷起来。声音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又怎么能挡得住玩家想看热闹的心?当下就有不少人赶了过去。

结果到了这边一看,顿时大惊,远来是疏勒王宫起火了!

消息一传开,玩家顿时炸了锅。

大家都已经默认这疏勒城是他们的了,那疏勒王宫,以后就算不是雁来的行辕,也是这座城市里极有特色的名胜古迹,值得很多玩家特意跑一趟过来打卡的,怎么能就这样烧了?

玩家们立刻放下原本的打算,直奔疏勒王宫去救火。

幸好这样的建筑,都有比较标准的防火措施,那就是在院子各处摆上许多大缸,接取天上降下的雨水,平时可以养点鱼和荷花之类的观赏,关键时刻还能用来灭火。

再说之前堵城门用的土石都还存在城里,搬过来也不费劲,正适合用来灭火。

在众人的努力下,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可惜的是,大家都是等火势蔓延开了才发现,所以还是有不少地方被烧得乌漆墨黑,尤其是起火点的王宫正殿,更是已经面目全非。

好在当地木料紧缺,房屋都是因地制宜,用土石建筑,所以大致的框架还在,并未坍塌。

只是屋子里有不少易燃的家具和装饰,都烧光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想起来要寻找王宫的主人,让他们过来清点损失,安抚惊慌失措的王宫仆从。

灭火只是第一步,后面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知这一找,才发现疏勒王全家居然都不见了踪影。

众人顿时心下一沉,再看向那片被烧出来的废墟,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大半夜的,这王宫的主人当然不会跑到外面去,就算疏勒王不在,他的妃妾和孩子肯定也会在的。但现在一个都找不到,那他们就只能在还没有找过的、或者没法去找地方了。

“这……”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这起火难道不是意外?”

一句话将所有人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即便不算身边服侍的奴仆,疏勒王一家也有十几口人,就算他们因为某种缘故全都聚在了正殿,然后这里又不小心起了火,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

除非不是意外。

是疏勒王带着全家人举火自焚。

而且一个人都没跑出来,他一定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没有留下任何退路。

黑夜里,有人“呜呜”哭了起来,是住在周围的百姓。他们都是疏勒国的国人,尽管这些年来,唐人、吐蕃人、葛逻禄人来了又走,疏勒国早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疏勒国,但是疏勒王的存在,对国人来说仍然是特别的。

接连死去了两位国王,就好像连上天都认为,疏勒国气数已尽了。

玩家听着这哭声,心里也不太好过。

他们都很疑惑,明明议和已经开始,不会再有任何危险,疏勒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是任由玩家们怎么绞尽脑汁,都很难从脑海里找出关于疏勒王的、具体的形象。那好像是一个淡而模糊的影子,明明就站在旺拉布和纳尔罕身后,距离玩家很近,但所有人都很难注意到他。

以至于此刻回想,也只能记起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