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阿爷!”裴三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将手里的篮子往廊下一放,又一阵风似的卷进东屋的后间,冲躺在床上的老人急声道,“阿爷!安西军进城了!”
“啥?”老人家用力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抹亮光,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问,“真的?”
裴三郎一看老父亲听到安西军三个字,神智便清明清明了许多,鼻尖不由一酸,连连点头,“真的,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好,好啊!”老人用力地喘了一大口气,抓着他的手越发用力,“快,扶我……也看看。”
裴三郎瞬间泪眼模糊。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地道,“好,我背阿爷去看。”
“当家的,这怎么使得!”旁边的女人吃惊地劝阻,“阿舅的身子哪里经得起……”
“我晓得。”裴三郎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沉声道,“上回说安西军来了城外,阿爷说要去看,当时我就没同意,现在人已经进了城,还不让看,到底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
这个已经病得意识不清的老人,又还能等多久?
裴三郎怕再不让他看,老人家就再也看不到了。
似他们这样的人家,这辈子再回到故土去看一眼,是再不可能的了,就是想归葬祖坟,也千难万难。所以阿爷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坏,却还是拖着不肯死。
他不安心,他死也不能瞑目!
每天夜里,裴三郎睡在阿爷的床下,听到老人家因为喘不过气而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正在与死亡搏斗,每一刻都可能挺不过来,他就也跟着一夜一夜睡不着觉。
街坊们都说,人到了这个地步,活着比死了遭罪。
可是裴三郎晓得阿爷为什么宁可遭罪也不肯死。
阿爷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却固执地给他取名叫三郎,说是在老家他还有两个从兄。
阿爷曾是天山军戍卒,可这种事在如今的西州城犯忌讳,是提都不能提的,阿爷却总悄悄教家里的孩子们唱“青海长门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西州城的格局是坐北朝南,床铺安在窗下,就是东西走向,阿爷总是头睡在东边,这样头就朝着大唐了。后来不知听谁说,西州城风大,为了避风,城市并不是正南正北的布局,而是偏斜了一些角度,于是阿爷就悄悄把自己屋里的床铺也倾斜了一些,至今未变。
他念念不忘、到死也放不下的,是大唐,是故土,是家乡。
但他们都知道,回不去了。所以这句话,阿爷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只是在天气很好,而他的精神也很好的日子里,他会坐在院子里,长久地凝望东方,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消息。
可是现在,安西军真的来了!唐军真的来了!
裴三郎将阿爷背起,大步走出了屋子。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似乎生怕迟上一刻,背上的老人就看不到了。
他背着人,跑出了一身的汗,但总算是赶上了。
裴三郎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奋力往前挤。有被挤到的人不高兴,回头想骂人,可是看到他背上的老人,又默默让开了路,让他挤到了最前面。
“阿爷,阿爷你看到了吗?”裴三郎看着前方军容整齐,缓缓走过的大军,连忙大声问道。
伏在他背上的人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半晌没有声音,就在裴三郎的心渐渐沉下去时,又听到了阿爷有些混沌的声音。
“看到了,看到了。”老人家喃喃着,像是回应裴三郎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真是安西军,郭将军的大军打回西州城了!”
裴三郎一听,就知道阿爷又糊涂了。安西军如今的统帅已经不是郭将军了,是郭将军的义女,这是他昨天在城外军营打听到的,回家就告诉阿爷了,他老人家当时还说好。
但是也许,在那个糊涂的世界里,一切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圆满。
他还年轻,昔年的同袍和老友也都还活着,他们真的等来了大唐的援军。
肩上忽然微微一沉,那动静很轻,裴三郎却心有所觉。他张开嘴,想喊一声阿爷,却只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痛苦的哭嚎,“啊——”
……
这一声哭嚎,将周围的围观百姓吓了一跳,也将正在列队前行的玩家都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正在嚎啕痛哭,那哭声似乎每一下都能撕心裂肺,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只能匍匐在地上。而他背上,还背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
这古怪的一幕,早就引得无数人注意,这会儿骚动一发生,具体的情况很快就被传开。
这人是背着病重的老父亲来看安西军入城的,老人家看完就仙去了。
玩家全都听得呆住。
西州城很多百姓都还念着大唐,这他们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一知道安西军正驻扎在城外,就有那么多人忍不住出城去围观他们了。至于卖瓜果蔬菜,那都是后来的事。
所以,对于兵不血刃又下一城这事,玩家也是很自豪,很骄傲的。
不仅仅是自己从中获得了成就感,更重要的是,游戏里很多人的命运,都会因为他们的行为而改变。
但是直到此刻,面对这生离死别的一幕,他们才意识到,“安西军进城”这件事,对于这座城市里等待了不知多久的普通人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也是这时他们才发现,旁边围观的百姓,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更没有欢呼。
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年纪越大的人,越是如此。
龟兹城的守军和百姓是很辛苦,但至少他们心中还有信念,他们名义上仍旧是大唐的人,可以为大唐的土地和荣誉死战。但是西州城的这些人,却早已失去了一切,他们说的是突厥语,穿的是回鹘衣,大唐只是一个深藏在心底,却又遥不可及的幻影。
原本神情愉快、脚步轻松的玩家,也终于意识到了那笼罩着整座城市的、沉重的氛围。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很快,一个玩家的喊声就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医生,这回有医生跟队吗?快叫过来抢救一下啊!”
“对对对!”众人立刻活了过来,“谁能联系到指挥,赶紧汇报一下!”
“有没有人学过急救?”
原本齐整的队列混乱起来,玩家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还有人跑过来帮忙。
这支队伍里倒确实有两个医生玩家跟着,主要是给雁来这个主帅备用的。毕竟她又不是玩家,受伤了还是得及时治疗。
等两位医生从前面跑回来时,老人家已经从裴三郎背上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虽然没有人敢上去急救,但也清理了周围的民众,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
但两人上前检查了一番,最后却是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病人已经死亡。”
自从玩家上前帮忙,就一直呆呆坐在一旁的裴三郎听到这话,心头一悸,立刻又痛哭出声。
玩家们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除了“节哀顺变”之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啊?
还是周围的其他百姓纷纷上前劝慰。这个说,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喜丧。那个说一看就知道病了很久,去了也是省了遭罪。还有人说,总算是看到安西军入城,老人家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最后惊醒裴三郎的,却是一位老人家的话,“这位郎君,你家里有没有准备寿材寿衣,得赶紧给你阿爷操办起来啊!”
“对,对,寿材寿衣,家里都早已备下了。”裴三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去抱地上的老人,“我得把阿爷送回家,操办后事,不能让他老人家死了也不安心。”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结果人群里又有人说,“这在外面没了的人,可不兴回家啊……犯忌讳的。”
裴三郎不由一呆。
是他坚持要背着阿爷出来的,安西军看到了,算是了却了阿爷的心事,却让他老人家连家都回不成了?
一念及此,三十多岁的男人,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露出了茫然无措的表情,看得周围的人忍不住心中暗怪那开口之人不会说话,只是这鬼神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犯了忌讳,影响的是活着的人,他们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老人家是唐人吧?若是不方便在家中操办,可以暂时在都督府停灵,先将丧事办了,以后有机会,再扶灵回乡安葬。”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亮银铠甲、英姿飒爽的女郎被许多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正当众人猜测她的身份时,就听到玩家们一个个惊喜地喊,“雁帅!”
她就是安西军如今的主帅?
雁来朝玩家们点点头,又问还半跪在地上的裴三郎,“你觉得如何?”
裴三郎“唰”的一下抬起头来,满含期望地看着她,“真的……有机会回乡安葬吗?”
“当然。”雁来笃定地说,“我保证。”
“多谢雁帅……”裴三郎四个字说完,又忍不住痛哭出声,“阿爷啊,你听到了吗,你能回家了!”
雁来转头看了看,走到那位提醒裴三郎办后事的老人家身前,和声细语地问,“阿婆,我看您懂得不少,这位郎君伤心过度,恐怕很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能否请您帮忙主持大局?”
阿婆站在她面前,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只一迭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有劳了。”雁来看她紧张,便随手指了一个玩家过来,说,“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告诉她,她会安排其他人去办的。”
接到任务的玩家连忙几步上前,“对,您有事就吩咐我。”
阿婆不言语,直到雁来带着人走了,她才松了一大口气,开始安排起来。
一部分玩家去找门板,将老人家抬到都督府去,一部分玩家去裴家取寿衣寿材,顺便将裴家其他人也请过去,再有香蜡纸烛、麻衣孝布种种物品需要准备,事务虽然繁杂,但玩家人多,倒也还算井井有条。
其实办丧事,通常是街坊四邻主动过去搭把手,但现在玩家接手了此事,其他人便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不少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心里都忍不住想,不仅看到了安西军,还能让安西军给他操办丧事,走得这么风光,老头死得不亏。
消息一传开,很多人都去了都督府,要看看安西军是怎么操办的。
……
回去的路上,雁来又交代两个医生玩家,“带一些人在城中走访一番,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有能治的病人就赶紧治了。”
其实等玩家接收了这座城市,也要重新登记一下人口、户籍、田亩之类的情况,方便后续管理。到时候,要是遇上有困难的,玩家当然也会搭把手。
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雁来想着拖的时间长了,说不定又会出现其他意外,干脆提前排查一番。
这也是任务,两个玩家答应着走了。
雁来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初拿下焉耆城的时候,因为城中本就没剩下什么汉人,没见过这种情况,她自然也不会多想。但现在,雁来想到还有无数原本属于大唐的土地在异族的统治之下,还有不知多少汉人子民在挣扎求存的同时,无望地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来的王师,她心底就忍不住生出一种急切。
恨不得一夕之间,就率领着玩家将所有的失地都夺回来。
但那是不可能的。
玩家需要时间去成长,而她更需要时间去经营自己手下的地盘,才能支撑更多更大的战事。
贸然增加玩家的数量,将他们都派出去,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让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安西军也被拖垮。
她不仅要抢地盘,更要治理地方。
总不能地盘抢回来了,在上面生存的百姓,日子过得还不如之前吧?
所以不能急,雁来,你要一步一步地走。
在这一刻,雁来突然很想见一见郭昕。
至少自己现在面对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好的。真的很难想象,当初眼看着局势一天比一天更坏,手里的兵越来越少,地盘越收越小,自己却无能为力,郭昕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虽然暂时不能见面,但想想前辈们走过的道路,雁来又慢慢打起了精神。
还是先做好眼下的事。
她琢磨着这些,回到了都督府。
像这种大型建筑,门前都会留下一处宽阔的广场,方便聚集所用。西州城的复活点,当然也是按照惯例选在这里。
雁来回到广场中心处,在放满道具的桌案前站定。
之前她才刚做好准备,还没来得及设置复活点,就发生了裴三郎的事,担心此事会引起人心浮动,就亲自过去看了看情况。
雁来深吸一口气,抬头往前方看了看,就见有不少西州城的民众聚拢在外面,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开复活点这事,没必要弄得太高调。
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感觉有点羞耻。这要是一个能修仙的世界,她装也就装了,但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世界,装神弄鬼的很尴尬,关键是还有那么多玩家看着!
但是经过裴三郎的事,雁来突然发现,也许有时候人需要的就是一个信念。
无论是真是假。
或者说,当你相信的时候,它就是真的。
宗教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有玩家开挂,雁来不需要,也不会用宗教和迷信去统治百姓,但总有些时候,比如生死面前,让人心里有个寄托,总不是坏事。
雁来站在长桌前,暂时没有行动。
一旁围观的玩家有些疑惑,“雁帅在等什么?”
之前每次开复活点都录了视频,即使不在现场也能看到,所以大家都知道,这玩意没有那么长的前摇,像是在拨换城的时候,还是一边打一边开的。
那些跟过来的西州城百姓,以及一直在角落里等待、始终没有离开的那特勤,他们知道得没有那么多,但见雁来久久不动,也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传来,而后几个玩家用门板抬着裴三郎的父亲走了过来,裴三郎本人则是跟在遗体旁,一边走一边哭。
走到广场上,几个玩家发现这里的情况,不由得脚步一顿,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但很快,雁来就朝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几人连忙抬着遗体过去。
旁边某个玩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雁帅是在等这个!”
“什么意思?”有人问。
“笨啊,”那个玩家一锤手边的石柱,“复活点第一次打开的时候不是有那个白光吗,你不觉得跟超度的白光看起来有点像?”
“啊?”
玩家震惊,玩家恍然。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是那么回事。
所以雁帅是因为安排了裴家的丧事在这边办,干脆就打算顺便显个灵?
在拨换城的时候,好像敌人是直接跪下叫神女的,在西州城安抚个人心,应该是手到擒来了。
雁来指挥着玩家将遗体安放在一侧,又等了一会儿,寿衣寿材都取来了。
其实按理说,什么时候穿寿衣,何日入殓,哪天下葬……这些全都是有规矩的。但现在事急从权,总不能一直把人摆在外面,所以家人带着寿衣寿材赶到,立刻就忙活了起来。
入殓完毕,又等家属跪在棺材两侧哭了一会儿,雁来才让玩家把人扶下去。
然后才拿起长桌上的各种道具,有条不紊地开始自己的仪式。
尽管这些仪式并没有什么用,但每次雁来都竭力表现得足够郑重。不过这一次,不需要她怎么表现,雁来的神色就从头到尾都是肃穆的。
死人的葬礼,弥补的是活人的遗憾。
那就让它更圆满吧。
雁来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动作,这才重新在桌前站定,抓起一把豆子,朝空中抛洒。
濛濛清光立刻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最后将整个广场都笼罩其中。
尽管是在白日里,尽管天上艳阳高照,尽管那一点清光淡得很不起眼,但是那一瞬间,还是有无数人看到了。他们无声地向前倾着身,睁大了严谨,想要将这一幕看得更清晰一些。
这是……神迹。
尤其是广场一侧,因为不愿意距离棺材太远,所以仍然处在广场范围内的家属,更是有种清光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带走了某种东西的感觉,让他们的神色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这一刻,他们彻底忘了老人家不能在家里操办丧事的遗憾、痛苦与委屈,只觉得不能更圆满了。
清光一闪就消失了,但带给人们的震撼,却才刚刚开始。
而雁来已经准备跑路了。
趁着还没人跪下。
结果一转身,她就看到了满脸震惊的那特勤。
啊……这家伙怎么还在这?
对上她的视线,那特勤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雁来的确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雁来。
她不只是回鹘的公主,也不只是安西军的主帅。
她的身份和能力,要远比自己之前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这让那特勤想起了那个从俘虏口中听说的,神女转生的故事。
他本来是不信的,因为编故事的人甚至连她只是郭昕的义女都不知道。但现在,那特勤忽然觉得,只要把故事里的郭昕换成咸安公主,或许就是真相了。
细想起来,大唐下降的和亲公主为数不少,但不管是吐蕃还是回鹘,似乎都并无继承两国血脉的孩子降生,除了雁来。
她的血统本就比一般的王子公主更加高贵,是神女转世也不无可能。
那特勤越想越觉得合理,靠脑补将整个故事编得更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