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虽然广阔,但是真正能走的路就那么两条。尽管是从吐蕃营地里逃出来,但除了少部分慌不择路的,大多数溃兵并没有乱跑,而是顺着来路,往焉耆的方向跑。
顶多只是怕有追兵,干脆偏离主道一段距离,远远地顺着相同的方向走。
焉耆城被安西军占领的消息,虽然中上层尽力隐瞒,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而这种消息又传播得足够快,很多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敢也不愿相信,或者干脆只是觉得这个方向更熟悉,也就更安全。
然而走着走着,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前方的沙山问道。
夜里风很大,沙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庞大的轮廓,不像是鸟,更像是什么奇异古怪的存在。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大漠黄沙,突然出现这种异象,让人心里发毛。
溃兵们磨磨蹭蹭、战战兢兢,半晌才走到沙山附近,也终于看清了,那似乎是风吹动什么东西在飞……像是某种布料?
是风就好……他们壮着胆子又靠近了一些,眼尖的人终于认出来了,“原来是一面旗帜!”
可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会有一面旗帜?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决定爬上沙山,将旗帜取下来,可以用于夜里御寒。
沙漠里的昼夜温差极大,这个季节虽然冻不死人,但野外也没那么好过,他们逃得仓促,什么都没带,这么大块布料,会有很多用处。
等到旗帜被取下来,借着星月的光芒,一群人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一个金线绣成的“唐”,在暗夜里仿佛也散发着淡淡微光。
“是唐军!”一个士兵小声惊呼。
“唐军怎么了?”也有人不明所以。
军队里等级分明,异族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在身份上就直接分了贵族、平民和奴隶。
会在战斗爆发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溃逃的士兵,几乎都是贵族和平民,他们的命不值钱,在军队里也只是边缘人物,不受人待见,消息也不灵通,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听说过“天兵”两个字。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
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秘密,连上面有意保密的焉耆城易主的消息也没能真的瞒住,何况这件事知道的人那么多?
有人连天兵两个字都没听过,有人却知道得太多了——
在流传的过程中,关于天兵的来历不仅演变得越来越完整,有头有尾,甚至还视传播者的不同,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不过大概的意思都差不多,总而言之,天兵的主人是某位神明的爱女(此处神明的身份根据各民族信仰不同而有所变化),神明因为遭遇强敌,无法顾及她,就送她下凡转生,还派遣了很多天兵天将在她身边护持。
之所以以前大家都不知道这事,是因为神的爱女年幼,无法发挥神力,现在她长大成人,就能召唤出天兵天将了。因为她召唤的只是天兵天将的化身,所以这些化身虽然实力低微,却可以死而复生。
至于为什么神的爱女会转世成为郭昕的女儿,那是因为神明是天上的战神,而郭昕是人间的战神——早十年前,郭昕确实也在西域闯下了赫赫威名。那时,这些部族也大都是唐军的附庸,如今虽然已经转投吐蕃,可是今昔对比,反而更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流传得那么快。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论洛丹那样,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质疑和警惕。身为统治者,他们也经常用这一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来糊弄底层,所以现在,大家接受起来也毫无障碍。
何况这故事编得确实有板有眼,就算是雁来本人在这里,听到这个融合了神话传说,结合了历史事实,又掺杂了自身想象的故事,估计也只能叹服。
总之,有了“神的女儿”和“天兵化身”,现在的唐军早已不是原来的唐军,所以才能打得次仁斯塔的队伍节节败退,甚至连焉耆城都给占去了。
在沙漠里留下旗帜这种事很奇怪,但如果是天兵,那做这种非常之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这旗帜多半也是他们留下的,当然不能乱动。
但那个将旗帜取下来的士兵犹豫片刻,还是道,“我……我还是想带上它。”
“哎,你怎么……”其他人顿时急了,“带上这东西可能会找来祸患啊!”
“不会的。既然是神女和天兵的东西,怎么会随便害人?应该是庇护普通人才对。”
“可我们又不是她的子民。”
“那我们就带上这面旗帜,去焉耆城投降怎么样?”
“咦?”
溃兵的去处一般有三种,要么被己方找回去,要么被敌方抓回去,要么跑远些,找个地方偏僻、人迹罕至的小村子安家落户,变成普通百姓。
不过西域地理环境特殊,只有一个个围绕着绿洲建立起来的城池,第三条路基本是走不通的,所以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
被吐蕃人找回去也是继续跟天兵和回鹘人作战,这次能逃出来,下次就不好说了。
不如去投焉耆。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跑出来?”有人发出灵魂质问。
当时直接降了多好,省得提心吊胆地跑回来。
众人陷入沉默。
不过将旗帜带上这事,却是定下来了。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发现这面旗帜并不是特例,道路两侧竟然都插了不少旗。有个士兵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这些旗帜是用来指路的!”
在沙漠里迷路也不是玩家的特权,而是常事。
论洛丹率军出征,还从焉耆带走了一队向导,就是为了防着这个。
沙漠里大片大片的黄沙和戈壁,能用来做路标的不多,要么是树,要么是死人的骨骸。像插旗子指路这种事,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想到,只是往往刮几阵风就没了。
但如果是天兵的旗帜,那自然不同。
旗帜能庇护人,本是虚无缥缈的说法,但不知怎么,这会儿大家看着这些旗帜,莫名就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他们干脆重新回到了路上,这边更好走。
但是才上来没多久,忽然有人道,“什么声音?”
众人一听,果然好像有种从远处传来的响声,似乎连大地都因此而在震颤,像山崩,像沙陷,听得人心中惶惶。
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士兵突然叫出声,“这是、是大军行进的声音!”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里来的大军?
哦,焉耆城来的……这个念头让人心头一跳,那来的岂不是天兵?
有人提议赶紧离开大路,把地方让出来,也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投降。
争论一阵,投降派胜出,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就走了三四天,回去估计也要这么久,但身上没有食物和水,根本熬不到那时候。
一群人惴惴不安地等着,那个抱着旗帜的士兵想了想,干脆用长枪将旗帜举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们就等到了跑在最前面的玩家。
……
玩家其实早就看到前方的红名了。
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大半夜不睡在这荒郊野外乱跑的红名,会是什么人。
他们跑这么快,就是为了赶时间,在后面的玩家进入地图范围之前,先把功劳抢到手。
上回游悠悠她们走在路上就捡了两三千俘虏的事,哪个玩家不知道,哪个玩家不羡慕?
本来他们因为落在了第二批,没能赶上夜袭,还有些失落。虽然按照指挥官的说法,待会儿他们到了,还会有第二次夜袭,但效果肯定不会有第一次那么好。可是现在,路上白捡俘虏,顿时感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都是缘分呐!
尽管就是奔着功劳来的,但是玩家也没想到,这些溃兵会那么配合。
不仅举着唐军的旗帜,而且离得老远就跪下去了,动作丝滑无比。
搞得已经准备拔刀的玩家还有点失落。
不过转念想想,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条路上必定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得赶紧到前面去,流程自然越简单越好。
将溃兵们叫起来,一个玩家陷入沉思,“你说,跟他们交代一下,等后面的人过来,就说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有用吗?”
“肯定没用啊,你在想桃子。”另一个玩家毫不犹豫地说,“换你你认吗?”
那必然是不认的。
对玩家而言,路边的无主之物人人可捡,有能者居之。抢怪这种事,需要理由吗?
“留一个人吧。”队长想了想,这些俘虏走得太慢了,带上不方便,就说,“前面还有那么多野怪,他们应该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说着指定一个玩家,然后就带着剩下的人风风火火地跑了。
一旁从头听到尾的俘虏:……总觉得这些天兵跟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
路上有俘虏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
玩家们也不赶路了,到处去抓俘虏。
真的很好抓,走着走着就会遇到一波,多的几十人,少的三五人。不过很快玩家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这俘虏越抓越多了呢?这一战跑出来这么多人吗?
而且,其中怎么还有回鹘人呢?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之前吐蕃和回鹘的战斗中陆续逃出来的。
每一战都会有不少溃兵,虽然战斗结束之后,主帅会派人出来收拢,但总有些人不愿意回去,想方设法躲了起来。
这回玩家抓俘虏的声势太大,跟地毯式搜索也没什么分别,反而把他们给找出来了。
赵猫猫发了个统计贴,将所有队伍报上的数字合计了一下,最后得出的结果十分惊人,光是这一波就抓到了三万多俘虏!
还得是论洛丹啊,带了十万大军过来,这羊毛薅起来就是爽。
好人!
这么多的俘虏,当然不可能带到战场这边来。
闷声发大财的道理玩家还是懂的,再说了,这俘虏里面还有不少回鹘军的人呢,大家现在姑且还是盟友,要是让那特勤知道了,这人是还给他还是不还?
干脆直接把人送回焉耆,来个死无对证。
但要把人送出去,肯定得派人一路跟着,这些俘虏里有很多是自己投降的,但也有用暴力抓住的,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问题又来了,这批玩家上线时间是有限制的,也没法时时刻刻看守他们。
最后是在指挥官的协调下,花钱请了一批正式玩家帮忙护送。
——谁能想到正式玩家还能靠这个赚钱呢?
“行了,安排好了就赶紧过来吧。”赵猫猫也很无奈,“在这儿等你们到了好打第二场呢,你们倒好,跑去抓俘虏了。”
嘿嘿,得了便宜的玩家们嘴上求饶认错,心里却不以为然。
第二场肯定是要等人到齐了才打,敌人放在那里又不会跑,肯定是先把俘虏抓了呀!
赵猫猫将俘虏清单送到了雁来这里。
“吐蕃人没几个啊,回鹘人也很少,只比吐蕃人略多一点。”雁来看完,也不得不感慨,一支军队战斗力怎么样,看这清单上的数量就知道了。
人跟人真的没法比。
也难怪西域的战场只有三家在博弈,大部分部落都只是来凑数的。
好在雁来也不需要他们打仗,都去种地和做工吧,反正现在需要人手的地方多的是,不用担心吃不下。有这些人负责基础工作,玩家应该也能获得更好的游戏体验。
不过,一战就抓了那么多俘虏,也有点超出雁来的预料了。
玩家只需要快快乐乐抓俘虏,作为阵营首领的雁来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好在她之前始终控制着玩家的人数,没有大肆召唤,暂时倒是还能养得起这些人。
不过垦荒工作还不能停啊,虽然春播期已经快过去了,但是能种多少算多少。
要不然,总是随随便便来几万俘虏,她的十万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凑齐?
本来西州城拿与不拿,还在两可之间。但现在雁来陡然感觉到了压力,感觉不拿下西州城,这账快平不了了。
这么想着,雁来将手里的小本本交还给赵猫猫——赵指挥为了能随时随地做记录,不惜斥巨资绑定了这个自制的活页记事本——顺便问她,“什么时候能开始第二次袭营?”
“快了。”赵猫猫看了一眼时间,“再过两刻钟。”
“那你派人去通知那特勤都督一声,让他也做好准备。”
“是。”
……
那特勤听说雁来真要打,只好也硬着头皮召集部将,开始安排。
倒不是他不想打吐蕃人,也不是对夜袭有什么意见,事实上,那特勤其实也是很擅长奇袭战的,只不过他的经验和心得,雁来手下那支唐军似乎完全用不上,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说。
那特勤只是不太习惯这种节奏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
尤其这个别人,本来应该是他很熟悉的人,但是这一次再见面,却完全刷新了他的认知。
但不管怎么说,目前他们还是盟友,这一战他肯定也要参与。要不然,就算打赢了,回头战报上他该怎么写,安西军在自家门口大破吐蕃人,而他在一边看热闹?
一个小时后,两只准备停当的队伍,顺利在吐蕃营地附近会师——从他们的营地走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虽然说是突袭,但想也知道,吐蕃人刚刚被袭击了一次,损失惨重,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估计他们的大军一动,这边就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他们没怎么遮掩形迹,并且这一次,玩家也没再搞什么绕后之类的操作。
那特勤看着对面营地里明亮的灯火,暗叹一声。
吐蕃人早有准备,肯定比上次更难打,他们这边的人却比之前要少……等等?
那特勤猛地转头,朝玩家列阵的位置看去。
虽然夜里看得不甚清楚,但是从阵列的大小,那特勤也能估算出大概的人数。他怎么感觉……唐军的人数并没有少,还是一万多人?
可是之前雁来那种不惜人力的打法,损失至少应该比他这边更大。
就算她的兵真的悍勇无双,也不可能几乎没有损失。
但是……那特勤忽然想不起来了,他之前有看到过唐军的尸体吗?
他转身问了副官这个问题。
副官一愣,“方才属下带人打扫战场,收回同袍的尸身,确实不曾看见有唐军的尸体,倒是地上散落了一些盔甲之类……”
那特勤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底生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想,虽然荒唐,但如果是这样,似乎一切的异样就都可以解释了。
为何雁来能在短短一月之内崛起,不仅顺利掌控了龟兹城,甚至还从吐蕃人手中夺回了焉耆;为何她手下的士兵全都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似乎每个人都不怕死;为何在第一战已经取得巨大战果之后,她根本不打算休息,就想再打第二场……
她的确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雁来了,她手里的军队,也根本不是由普通人组成。
吐蕃联军那边,因为事先就从次仁斯塔那里听说过天兵,先入为主,所以也一直用这两个字称呼他们。
但那特勤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此刻,他心底冒出来的那两个字,跟最初见识到玩家的恐怖之处的葛逻禄军和吐蕃军一样——
这是一支鬼军!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让人不能尽信,又不敢不信。
那特勤的态度大抵也是如此。
难道真的是她死后有灵,为她的女儿召集了这支大军?那些战死在西域的唐军,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她为大唐鞠躬尽瘁,一定也会愿意庇护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脑补出来的东西。
那特勤想到这里,背后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倒是淡了很多。
然后他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那对双生姐妹,小度和小爱。
以前没有多想,那特勤只觉得这对姐妹性情率直大胆,讨人喜欢,但现在想想,她们两人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怎么可能轻易翻越天山?
如果是不是人,反而说得通了。
跟雁来会师之后,那特勤没有提这两个人的归属,依旧将她们带在身边,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但现在……他忽然纠结起来,真的还要留下她们吗?
一旦看破了她们的身份,再怎么千娇百媚,那特勤也欣赏不起来了。
罢了,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么他之前所做的那些谋划,本来也没什么用处。
回头就让她们回去吧……
心念电转间,那特勤已经想到了很多,现实里其实不过一瞬。接收到雁来那边传递的信号,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跟她同时举起手中的长槊,大声下令,“进攻!”
……
对面的吐蕃营地里,论洛丹遥望着这一幕,心想,终于来了。
他刚才已经将次仁斯塔送上来的那些奏报都翻出来仔细看过了,对唐军也有了比之前更深的了解,发现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出其不意。
就算他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拨换城和焉耆城,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思路。
所以,论洛丹猜测,他们很快就会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果然,他们来得比他想的更快。
也好,今晚这么乱,确实是一个好时机。
不管对敌人,还是对他。
防守的安排之前就已经通知下去了。这一次,论洛丹没有将吐蕃本部收缩在最中心,让别部拱卫。虽然主要是因为别部的数量已经比本部更少,根本不足以护卫他们了,但这种安排,还是让动荡的军心稍微稳定了一些。
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论洛丹之所以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在混战之中脱身。
上一战,他看得清楚,那些天兵一心进攻,根本不管跑出去的逃兵,那他当然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离开。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其他的安排也都已经做好。
万事俱备,只等敌人来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