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亲他

叛军直到鸡鸣时分才离开,阮蓁因在树上,算是躲过一劫,但整个行宫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没有用的被杀、被奸、像畜生一样被赶着走。

而有利用价值的,诸如皇后和宛平县主,则被劫持上了马车,然阮蓁心里没有半分报复的快意,反倒只觉得唏嘘,皇后也好,宛平县主也罢,还是她视为神邸的楚洵,这些今日之前还不可一世的人物,顷刻间就成了阶下囚,一夕之间变了天,不由得叫她感叹世事的无常。

多年前,她外祖出事,她母亲也是这般感受罢?

不,不一样,那对于她娘而言,并非变天,而是天榻了。

她又想到了姨母,那个善良的女子,那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长辈,那个一把年岁还动不动哭鼻子的女子,若是得知唯一的儿子,毕生的骄傲没了,不知能否受得住,会不会,会不会也像跟她娘一样想不开?

想到这里,阮蓁只觉得鼻子一酸,她小心翼翼从树上下去,一瘸一拐摸索到栖梧宫的厨房,不敢点火,怕炊烟引来刚离开的禁军,只就着冷透的茶水用了些糕点,便开始前去寻人。

替姨母去寻楚洵,只盼他还活着,哪怕残了也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归叫姨母能够有个念想。

但等她出了行宫,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理智告诉她,应该守在厨房等待救援,这里有吃的,喝的,她还有伤,但还是找了根木棍拄着,强忍着足上传来得钝痛,艰难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下走去。

越往下走,乌兰河畔那延绵的尸首越是清晰,英国公府所在的那边地界儿,无一例外也横了许多尸体。

看得阮蓁心里一沉,她加快了步伐,想要早日一探究竟。

然一路上血腥味厚重,叫她腹中难平,几度捧腹呕吐,走走停停,是以等她抵达楚家的那片帐子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楚家的帐子外的确死了很多人,所幸都没有熟面孔,没有玲珑,没有莲清,也没有昌平和长琴,更没有楚洵。

他没有死。

阮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拄着木棍要先离开,想在附近的村落雇一辆驴车回金陵,只要楚洵不曾出事,便是金陵变了天,她也是安全的。

只她才刚走出几步,不想一阵阴风吹来,将她吹侧了身,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倏然捂着唇,瞪大了杏眸,眼中闪动着泪意。

然后,她倏然丢掉拐杖,不管不顾地狂奔在鹅毛大雪里。

官道上,两骑并行着,落后几步的那匹黑马上,一小厮打扮的男子,指着在雪地里走来走去,像是寻找什么的女子道:“主子爷,那是阮小姐吗?”

打头的白马上,男子一席玄袍,眉染冷霜,颧边一道血色划痕,神色冷肃得仿若是刚从地狱而来得玉面修罗,正是刚和左相一起料理完叛军,得空回来找寻阮蓁的楚洵。

楚洵淡淡一扫,待看见女子拄在手里的拐杖,便轻点点头,“是她。”

说罢,他微一扯僵,让马儿调转马头,缓下速度,往女子的方向前进。

昌平也跟着从官道下去,一路往春兰河畔的那颗大榕树下去。

官道距离河畔并不远,是一片平坦的沙地,可中间横七竖八地堆了尸体,行走起来也颇有些费力,等他们走到原先楚家帐子那块地方,却见阮小姐突然扔掉拐杖,在雪中狂奔起来。

忽然,一具残尸将她绊倒,她分明痛的小脸皱成一团,却顷刻间就爬了起来,虽然一瘸一拐,却拼了命一样,一鼓作气直接跑至河边那颗大榕树下才止步。

她呆呆地里在原地,垂下眼眸,像是在看着什么

也不知看到什么,她突然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轰然跪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神情凄恍,全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早就为她这一连串动作景惊得合不拢嘴的昌平,在看清女子面前的那具尸首时,却倏然什么都明白了。

只因地上那具尸首,身上穿的衣裳是一件绛紫地卍字纹不到底的袍子,这件袍子乃是世子爷惯常所穿。

而地上那个横死得面目全非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世子爷昨儿夜里留在帐子里的替身。

是以,阮小姐这是以为世子爷去了,才如此悲痛欲绝?

看到阮小姐分明腿脚不便,却疯了一样奔向世子爷,再看到他的尸首后,又万念俱灰地跪在地上,作为一个旁观者,昌平心中也是一阵纠疼,那么作为本尊的主子爷呢?

定然不会再如从前一般无动于衷罢?

果然,当他转过身,就看到世子爷明显也是一怔,眸色虽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晦暗不明,却隐忍着几许不易察觉的动容,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但下一刻,面对女子近乎狂热的告白,世子爷却醒过了神来,面色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洵表哥,我不要你死。”

“我还不曾嫁你呢。”

然这听去灼烫人心的话,不过是图谋落空的扼腕叹息罢了。

毕竟,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恰如楚洵这般,可以满足她对男子的一切幻想,权势、名利、财富、甚至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好皮囊。

但看在外人眼里,譬如昌平,却是表小姐爱惨了世子爷的又一佐证。

只是有些人却未必会领情。

果不其然,当昌平看向楚洵,发现他调头就走,面上的冷意竟是比当下的风雪还要凌冽。

当真是个铁石心肠。

昌平不免有些同情阮蓁,他甩鞭跟上,低声道:“世子爷,您这是去哪,不去接表小姐?”

昌平甚是纳闷,你说分明是专程回来接人,甚至都不及扫清所有叛军,脖颈上的伤口便叛军余孽所伤,如此重视,非得要亲自回来,便是兰公子让他派人回来皆不肯,却为何被表小姐一句话,就给吓得退了步?

照理说,世子爷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狂蜂浪蝶,却为何独独在表小姐这里失了大方?

“既然人已寻到,我便不再耽搁,左相那里还在等我,你去接她便是。”

昨儿因为世子爷糟了暗算,世子爷捉拿了放火的犯人,这些人倒也是狡猾,个个皆是宁死不屈的主儿,后来还是世子爷略懂一些相面之术,见其中一个死士嘴巴肥厚、眼下发黑、眼尾有一颗春心痣,乃是重色之人,当即叫人快马加鞭,从金陵的行院送来十名绝色妓子,这才以美人计拿下,叫他在床榻之间得意之时说漏了嘴。

这才晓得,之所以对世子爷下手,是忌惮楚家在军中的威望,怕楚洵坏了周统领的事。而至于什么事,他便不知了。最后世子爷抽丝剥茧,又发现了此次禁军布防的异样,全皆换了周统领的心腹,而根据线报,隐藏在林子里的禁军,更是数以千计,便料想到周统领恐怕是要起,兵,而周统领乃是大皇子的舅兄。

此时,大皇子已部署得七七八八,但世子爷愣是联合国公爷从前的旧部,再借着左相在朝中的威望,临时将各家的侍卫操练起来,硬是以少胜多硬抗了过来。

而昨儿一战,甚是惨烈,双死伤无数,大皇子更是直接战死。有人说,是三皇子的人,趁机射箭了解了他的性命,也有人说,是大皇子眼见败势已显,未免被清算,自裁了事。

当大皇子的死讯传来,皇上当即吓得晕了过去,事关龙体,左相已连夜护驾回金陵,世子爷因没找到表小姐,一直悬着心,这才专程回来找人,可如今人刚找到,却推说要去寻左相,谁信?

可见实是表小姐的剖白之言,将世子爷吓了个够呛。

昌平也不拆穿,只不着痕迹地将手往后一按,狠掐了一把马屁股,吃痛的马儿登时扬起前蹄,嘶鸣开来。

自然也惊动了阮蓁。

望着那大榕树下,一脸没回过神来得女子,昌平攒起的眉毛缓缓松开。

表小姐,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收回目光,顺了顺马儿的鬓发,将马儿哄好后,缓缓靠近楚洵。

初时,听得马儿的嘶鸣声,阮蓁以为是叛军杀了个回马枪,那是震惊茫然又无措,可当她微一抬眸,入目却是背道而驰的马骑,这才面色稍松。

只前头那男子,一席雀金裘未免太尊贵?而他那如松如柏的背影未免又太过熟悉?

该不会是?

阮蓁杏眸圆瞪,捂着樱唇,一脸的不可思议。

可怎么会?地上躺着的那男子,脸上有刀伤、格外的狰狞,看不清面目,但那绛紫地卍字纹袍子却实打实乃楚洵所有,他若不是楚洵,又当是谁?

然心内又生出一股期盼来,她揉了揉眼,再度看去,刚巧那男子堪堪抬起下巴,冷硬的下颌线,以及那孤高不羁的气度,却又是舍他其谁?

阮蓁不由得扬声呼唤,“洵表哥。”

“是你吗?”

男子执缰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直盯着他,阮蓁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登时唇角一扬,捻起裙摆,再次狂奔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

与方才的绝望不同,这回的步子轻松而欢快,便是那脚踝上的伤也似好了大半,一面跑一面还不忘挥手,“表哥,我在这里。”

“表哥,你等等我。”

楚洵一听,身形便是一僵,落后他冷冷吩咐昌平:“我先行一步,你护好表小姐。”

说罢,竟是要扬鞭而去。

此时的阮蓁,离得并不远,楚洵又不曾刻意压低嗓音,自然听了个真切。

虽愕然于他的躲避,却亦不肯放过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因而银牙一咬,狠下心肠只管踢向面前横着的一块盾牌上,自然不是那受伤的一只脚,却并不妨碍她在惊呼一声,紧抱着那受伤的脚落地,高呼:“啊,好痛,我的脚。”

只她已这般豁出去,男子亦没有回头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对着转过身来的昌平,依然是做戏做全套。她佯装要起,却怎也站不起身,终站起来,却只走了一步,便因疼痛而再次摔倒,如此三番过后,终是逼出女子两行清泪,再不挣扎半分。

像一只被抛弃的狸花猫,坐在地上,巴巴地望着楚洵,眼里却没有幽怨,有的只有几近缠绵的痴态。

这叫昌平这等从未经受过女子的人如何受得住?本不打算再多管闲事的他,却又开始替女子说起话来,“世子爷,表小姐摔了一跤,似还是那只受伤的脚,站不起身了,只怕是不能自己走去马车,您看是世子爷前去扶她,还是奴才到前头马车去找她的丫鬟来?”

反正,都没有他这个小厮去扶的道理。

见楚洵终是缰绳一扯,侧了侧身,冷冽的目光淡扫向表小姐,知他这是松动了,便又添油加醋道:“世子爷,表小姐脚上本来就有伤,如今又摔了一跤,这新伤加旧伤,若不及时救治,只怕是要瘸了腿。”

“表小姐本就孤苦,这若是再瘸了腿,将来可如何是好?”

楚洵闭了闭眼,终是没再前行,踩镫下马,长身玉立地往女子跟前去。

及至女子跟前,他纡尊降贵弯腰,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甚耐烦地道:“起来吧。”

女子愣了一瞬,待看清男子的容颜,倏然眼眶一红。

刷地一下,楚洵垮下脸来,却并未扭头就走,而是耐着性子再度伸手,冷声道:“地上寒凉,还不快起身?你这脚还想不想要了?”

阮蓁依旧未去搭他的手,反倒是自己站起身来,抬起她那水光滟潋的眸,满目深情地看着他的眼,“表哥,当真是你吗?”

许是女子的眸光太过炙热,楚洵当即便偏开头,不想却被女子捧住脸,猝不及防地亲了过来。

他的唇瓣好软,也好暖,可他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但阮蓁却丝毫没有自觉,又软软地依偎了过去。

唇瓣相贴的刹那,楚洵一张脸立时铁青,眼里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然不及他抬手挥开她,这人又厚脸皮地偎了过来,双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怎地扯也扯不开。

楚洵正要张口叱责,但心口却忽然一烫,垂眸觑去,却是女子的热泪打湿了衣襟,偏女子阖着眸子忘我道: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