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壁炉内的主要物证已转移至鉴证科,二姑爷陈潮声还是担心妻子能否承受,考虑搬走,奈何家族信托规定,继承人必须同住满百日,因此他只能帮盛佩珊将羊绒披肩缠得更紧一些。
所幸两套打通的别墅,相对独立,陈潮声半揽着盛佩珊的肩膀:“抱歉,我太太心悸发作,我先陪她回房休息。”
盛家二小姐虚虚地倚着丈夫,后颈发丝被冷汗浸湿。
莫沙展点头表示理解:“收工前还要和鉴证科确认冷气槽,两位请便。”
私家电梯门打开,三楼传来菲佣的蹩脚粤语:“少爷仔危险,别跑了!”
盛佩珊余光扫见弟弟在飞奔,就像小旋风,惊出一身冷汗,身体前倾:“小心楼梯!”
“玛丽莎,带他回屋。”陈潮声淡声道,继续扶着轮椅靠背把手,“佩珊,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身体最重要。”
豪仔抬眉,撞了撞曾咏珊的手肘。
遗嘱风云恐怕又要生变故了。
“这少爷仔最多三四岁。”曾咏珊神秘道,“怎么和两位姐姐争?”
厨房里飘来当归鹿筋汤的香气,萍姨正往炖盅里撒枸杞。
莫振邦抬步跨进去,将警用对讲机卡在腰带上。
“警署饭堂里的虾仁炒饭,连虾仁都没几只,不像这靓汤,放足了料。”
连摆盘都很讲究,萍姨也受了那樽白骨影响,心不在焉,还是听见警官夸赞菜香扑鼻,才收回注意力。
“是不是?”莫振邦抽动鼻翼。
这话头是抛给祝晴了。
她走近一步:“汤里是不是加了五指毛桃?很少有人懂得用这个办法。”
“老爷生前最喜欢……”萍姨黯然地擦着玻璃灶台,“没想到madam居然是个美食家。”
话匣子一打开,萍姨不由想当年,聊起从前老先生和太太换遍世界名厨,却独爱她的手艺。
莫沙展靠着岛台,惊讶道:“萍姨是盛家的‘老臣子’了。”
“二十三年啦。”萍姨说,“搬来半山后,二太怕我辛苦,厨房里加了两个帮工。”
炖锅里的汤飘着浓郁香味,萍姨用汤勺轻轻搅拌。
莫振邦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一副不经意的语气:“当年盛佩蓉的女儿出事时,大家都不好过吧。”
“阿sir说的是小小姐?”萍姨说,“小小姐长得像洋娃娃,在慈爱医院出生时,整栋楼的护士都围过来看。谁知道……”
萍姨扣上砂锅盖子:“谁知道走了……老爷最介意盛家人丁单薄,在世时请过多少大师摆了风水阵。”
“可惜了。”莫振邦长长地叹气,“听你们二姑爷说,小小姐走得很突然。”
祝晴没有用笔录本记录,将关键词牢牢记在心底。
谁知道陈潮声从没提过的细节,竟被四两拨千斤地套了出来。
“本来以为是绑架,担心就像船王家上过报的绑票案一样,肉身被撕票,才不敢声张。等了很久绑匪没有打电话,后来才发现孩子被当年的司机带走了,赶去司机屋村老家,正好起火。”
祝晴安静地听。
也难怪儿童房的少爷仔提起盛文昌给他请保镖。
“大人和小孩都被烧死了。”
“几十年前的事,如果小小姐还活着,恐怕都有madam这么大了。”
事实证明,豪门有心隐瞒,就连孩童的出世纸都能作废。
“是怎么确定孩子在里面的?”
“找到老爷亲自给外孙女戴上的玉坠,从浓烟里滚出来的!”
二十年前的豪门秘辛,吸引的是媒体,而不是警方。
隐瞒少爷仔的存在,是因为盛家不希望悲剧重演。
“老爷不想这事被外人当作消遣,才封锁——”
萍姨猛然噤声,神色尚未全然变得狐疑,就被madam机灵地打断。
“萍姨煲汤的手艺真好。”祝晴倾身,碎发扫过冷白面庞,蒸腾雾气氤氲鼻尖,“可不可以……”
等她说完,萍姨打消疑虑,笑地递来汤碗。
“多谢。”祝晴纤细指尖捧着碗,吹散油花时鼓起的脸颊在雾气中透出淡粉。
碗底温度渗入掌心,熟悉的瓷碗质地,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冬天的酒店后厨。骨瓷碟碎裂,领班扣了工钱,她蹲着收拾满地碎片,指尖被割破却不敢停下。
热汤入喉,祝晴睫毛轻颤,一口气喝光光,满足的神情转瞬即逝,放下汤碗唇角又克制地抿直。
此时三楼儿童房里,小少爷在地毯上趴成一团,用望远镜监视对手情况。
“我要保镖那碗汤。”他吞了吞口水,软乎乎的脸颊陷了一个梨涡,“三分钟。”
菲佣谢天谢地,飞奔下楼。
小少爷终于愿意吃饭了!
……
午后,警队离开盛家,驾驶座同僚甩开电视台记者递到窗边的话筒,车窗被迅速关上。
“盛家人倒是爽快,立即打电话派人恢复装修期的监控记录。”
“白骨房啊,楼价每平要跌多少?”
“人家玄关挂的世界名画都够买半栋公屋啦。”
“盛家慈善基金会去年才给少年警校捐了射击训练中心,你猜总警司会不会接到盛家电话?接下来要麻烦了,这种豪门案最多人揪流程漏洞。”
豪仔思来想去:“凶手会不会是装修佬?尸体藏匿的方式太特殊了,壁炉被这么多层水泥封闭,这种手艺至少二十年老师傅才做得到。”
是莫振邦制止豪仔的猜测。
尸骨身份尚未确认,在证据还不充分的前提下,先入为主的猜想没有意义。
一行人草草吞咽几口叉烧饭就分工排查,折返警署会议室时太阳刚落山。
B组探员刚在折叠椅上落座,汇报调查进度的声音就已此起彼伏。
“我刚才去土地注册处调了产权档案,物业从一九八四年起就登记在盛文昌名下,装修报备过三次。”豪仔起身,“一次是阁楼改酒窖,一次是后花园翻新,最近的一次在两年前,加装智能安防系统。”
莫沙展将几张照片贴在白板上,用线索箭头串联,马克笔抵着白板:“项法医在死者左下肢发现接骨板残留,比对失踪人口的医疗记录,明天安排家属认尸。”
“十年前负责施工的包工头现在开了间建材公司,施工队名单没有登记在册。”
“盛家律师团送来当年的施工合同,就只有这些材料购买的清单了。”
莫沙展放下马克笔,用屈起的指节敲击黑板。
“豪仔、家乐联系珠宝商,核查戒指购买者的信息。”
“咏珊跟入境处要八四年后离港装修工的名单。”
“管家交上来一份帮佣司机的资料,黎叔筛查一下有没有人在案发后离职。”
会议室里,停不下来的唉声叹气。
“转行的转行,回老家的回老家,干得好的移民都有,这怎么查?”
“你怎么不说还有人在赤柱吃皇家饭?”
有人大笑:“这就好办了,让惩戒署阿sir给个名单,探监顺便带盒蛋挞。”
皮鞋跟踩踏地面时强有力的声音打断哄笑。
翁兆麟督察扯了扯领带,抬手看腕表:“盛氏的陈年白骨案一出,舆论炸开锅,总区上午亲自致电过问。”
几位警员面上不显,会心交换眼神。
这是耽误翁督察上《警讯》了。
大家迅速垂下头翻文件,翁兆麟的目光扫过一众警员,最后视线在祝晴脸上停顿。
“新来的?”
“PC33196祝晴。”她没起身,转头问,“莫sir,我负责物业保安走访?”
“……”新人自己领了任务,莫沙展失笑调侃,“你是上司我是上司?”
翁督察被噎了一下,扯了扯笔挺西服:“总之尽快。”
黎叔摘下老花镜,朝伙计努嘴。
等到督察离开,曾咏珊凑到祝晴身边,模仿老前辈的语气,小小声开口。
“行啊,后生女真是勇!”
……
豪宅外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管。
祝晴拿到物业排班表,资历最老的林伯今天排到上夜班。
从警署到半山别墅要转三趟巴士,末班车穿过跨海大桥。
祝晴靠着窗,月色在笔记本纸张投下光影,已知信息列明在纸上,线索少之又少,思索时,文字转为无意义的线条,再回过神来,线条勾勒出上午所见的森森白骨。
夜晚空气怡人,祝晴上山时,幽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屋主出出入入豪车接送,萍姐提过,佣人买菜也是自己去车库选一辆车开走。
尤其今天半山出了大新闻,连散步的人都没有。
直到,一道强光袭来。
……
盛家小少爷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偷到玛丽莎挂在腰间的钥匙,出门时已经装备齐全。
哪想到头顶探照灯和从爹地书房精心挑选的军用手电亮得彻底暴露他的位置。
少爷仔又成了小鸡仔,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
衣领收紧,他小脚丫扑腾,愤慨回头。
女保镖单手拎着他,左边脸写着“生人勿近”,右边脸写着“不近人情”。
“通知管家接你回家?”
少爷仔气势减弱:“你想怎么样?”
豪宅区物业分布复杂,夜半看守位置变更,与结构图上所示完全不同,需要住宅内部人士指引。
祝晴晃了晃建筑结构图上粘着的排班表:“带路。”
少爷仔不情不愿,探险之旅变成带路。
不远处,保安亭里传来呼噜声,有传豪宅安保体系专业完善,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岗位,老员工却在睡养生觉。
祝晴加快脚步。
小少爷也要面子,迅速找回自己的场子:“喂,你叫什么名字?”
半天没等到回答。
“不说就不说。”他龇起小米牙,一脸傲娇,“我也不告诉你,别后悔,多少人想着和本少爷搭讪!”
他双手背在身后,憋着一肚子气,脸颊比肩膀上的小书包还要鼓鼓囊囊。
少爷仔不报上名来,然而书包肩带上的烫金字早就出卖了他。
“快点吧。”祝晴回头,“短腿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