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薛含桃来说,牵手是一个代表着亲昵的动作。
手掌相贴,淡淡的温情萦绕,是一个少女对未来夫君美好的设想。可现在,牵着她手的人不是设想中普通又爱笑的青年,而是定国公世子崔伯翀。
一个完美地令她生畏的神明。
有人探头探脑地在看他们,薛含桃颇为惊惶,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抽了一下,没有成功。
“别动,你的手是凉的。”崔伯翀脸上的微笑因为她的躲闪而消失,面无表情。
原来世子是觉得她的手可以带来凉意啊,是了,世子不喜欢炎热的天气。
她害世子多了一桩定会被旁人耻笑的婚事,如今仅是为世子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而已,确实不该躲。
薛含桃羞愧地结束一些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朝着人讨好一笑,“世子想何时牵着都可以。”
“我饿了。”崔伯翀的目光淡淡扫过去,提醒她要做的事。
闻言,薛含桃看向近在咫尺的糕点铺子。后知后觉之前往定国公府送的两种糕点,她立刻大声说道,“世子果然算无遗漏,银霜糕和枣泥糕就是我在这家铺子里买的。”
崔伯翀的兴致依旧不高,他随意嗯了一声,没有拆穿她拙劣的马屁。
两人牵着手朝里走去,铺子不算大,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各式各样的糕点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有的还冒着热气,像是才做出来的。
崔伯翀不费多少功夫找到了品尝过的两种糕点,盯着其中一种,眼神专注。
“薛娘子。”熟悉的小伙计上前招呼,眼神控制不住地往他的身上瞥。
好生俊美贵气的郎君,伙计心里惊叹的同时也很奇怪。
薛娘子怎么识得的这等人物?嗬!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伙计正欲再看,一抬眼对上道冷冰冰的视线,他慌忙将脑袋转了一个方向,问薛含桃要买些什么。
“我买一些银霜糕,就是用汴州特产的银桂制成的糕点。”薛含桃没有留意小伙计的神色变化,她在铺子里面搜寻封大嫂的身影,当发现封大嫂不在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薛娘子要买多少?”伙计脸上浮现笑容。
银霜糕价格昂贵,舍得花钱的人不多,他们正发愁卖不出去呢。
“买个一两斤……这里一共还有多少?”薛含桃也觉得银霜糕价贵,下意识就只敢买一两斤,话说到一半,她想起世子方才的警告,急急改口。
她的肉不能吃,人吃了人就变成恶鬼了。偷摸摸去瞄世子的反应,幸好,幸好,世子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尚有三斤多一些,娘子若都买了,合起来我少要您五个铜板。”伙计热情建议。
“嗯,都……都要了,帮我包起来。”薛含桃从荷包里面拿出一角碎银,最后只换回来一个硕大的油纸包,以及寥寥几个铜板。
铜板仔细数过,再放进荷包里面,薛含桃的心就踏实了。
然后,她将油纸包打开一个小口,又向伙计要了干净的油纸,用油纸裹起一块香甜的糕点。
这样就不会弄脏手指。
“世子您先吃一块,肯定和昨日的味道一样。”薛含桃踮着脚尖,将裹着油纸的糕点递给崔伯翀。
崔世子不疾不徐地接过来,吃完了一块,又吃下一块,全程只是动动手指和牙齿。
罗承武守在铺子门口,看到这一幕,心头受到的冲击比世子方才牵起薛含桃的手还要大。
身为世家贵公子,必修之一便是礼仪,当街进食实在有失体面。好歹坐下来,而不是随便地站着!
“世子,那个……银霜糕不能当饭吃,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酒楼,您要去吗?”不一会儿,薛含桃也意识到不妥了,因为糕点铺子本就不大,世子的存在感又太足,买糕点的人在看他们,路过的人更是侧着头不走了!
薛含桃秘密地吸了口气,而且,她也饿了,肚子扁扁的。
“随你。”崔伯翀吃完第三块银霜糕,抬脚走出糕点铺子。
“那家酒楼叫满香楼,果儿姐姐买过里面的吃食,我和阿凶都很喜欢。”薛含桃一只手被他牵着,一只手拎着重量不轻的油纸包,看到罗承武又迟疑地道,没几步路乘马车去不方便。
“我在此处等着世子。”罗承武的眼力不错,窥见世子的脚步未变,说道自己不跟着去。
崔伯翀闻言,没什么反应,像是把人当作了空气。
“大人,您可以一起去,马车请这里的伙计帮忙看着就行了。”薛含桃还记得这个面黑却意外好说话的护卫,恭恭敬敬地开口。
“大人?”崔伯翀听到她对罗承武的称谓,眯起了眼眸笑看过来。
“……薛娘子,我姓罗,名承武,您直接唤我的名字即可。”关于眼前的小姑娘,罗承武心头的疑惑虽然很重,不明白她为何从宫中跑出,又为何与世子看起来颇为熟稔,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察言观色改变对薛含桃的态度。
“这里的点心闻起来颇为美味,我也想尝一尝。”罗承武利落表示他想留下来品尝点心。
“这…这不太好吧。”薛含桃犹犹豫豫,宰相门前七品官,她知道罗承武肯定不仅是一个护卫一个车夫,自己怎么好直呼其名。
“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这时,崔世子表情不善地挑了下眉,耐心即将告罄。
手上稍稍用力,薛含桃被他拽着往前走了一大步。
她明白世子心情不佳,老实下来,乖巧地指路。
绕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再拐到宽敞的大街上,薛含桃停在一座两层的木头建筑,上面的牌匾写着满香楼三个大字。
“世子……”她轻轻喘了一口气,想说地方到了。
“唤我郎君。”崔伯翀跨过门槛,盯着酒楼内一派热闹的场景。
地方依旧不大,摆了六七张的木头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了,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父母带着孩童,朋友相聚在一起,他们说笑,吃饭,饮酒,角落里还有个说书人,意气风发地讲述着保家卫国悲欢离合。
崔伯翀阖下眼皮,神色冷清,像是这个世界的闯入者。
“小娘子快请这边坐。”明明是两个人,酒楼的伙计最先招呼的却是看起来有些狼狈的薛含桃,“……还有这位郎君。”
伙计引着他们到一处无人的木桌,薛含桃将手中的油纸包放下,赶紧擦了擦凳子,“世……郎君,干净的,您快坐。”
崔伯翀嗯了一声,听伙计热情洋溢地报着菜名。
“一道烩鲈鱼,一道蒸鸭,再要一碗梅花汤饼。”薛含桃悄悄地看身边的人,见他坐下后就不出声,自作主张点了几道菜肴。
烩鲈鱼和蒸鸭还有银霜糕给世子吃,她自己吃最便宜的汤饼。
没办法,她身上的银钱是真的不丰。昨日才赚来的二两银子,给果儿姐姐一两留作家用,剩下的一两银子买了三斤多的银霜糕,现在只剩下不到三百文。
都城河鲜珍贵,一道烩鲈鱼就要一百文,所以……她真的不是吝啬。
伙计上菜的空隙,薛含桃用桌上的热水细心地将碗筷都洗刷一遍,等到水干了,才一脸诚恳地放在崔世子的面前。
接着烩鲈鱼端了过来,她又自然地将其中的几根大刺剔出,和他说,可以用了。
小姑娘殷勤的举动暗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当然,崔世子这等绝世的风姿气质不可能被埋没,大部分人一开始还是冲着他来的。
有几人觉得他眼熟似是在何处见到过,想了许久都未曾想明白,最后只是和同伴夸赞大户人家的侍女照顾人细致入微。
一般人都不认为小娘子和郎君可能是有情人的关系,无他,和容貌传世的郎君比起来,小娘子实在是太普通了。
再看也只眉目有两分灵巧罢了。
薛含桃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议论他们,梅花汤饼端了上来,她捧着碗吃的很香,再往身旁一看,世子也正慢条斯理地品尝鲈鱼和银霜糕,倒是那道蒸鸭没有动。
她小声询问,崔伯翀摇摇头,淡淡道自己不喜欢吃鸭子。
“那我吃一只鸭腿,”薛含桃想到了家中的大黑狗,弯着眼睛,“剩下的都留给阿凶。”
至于果儿姐姐,她细心观察,她不常吃剩菜。到时候抄书赚了钱再给她买一只鸭子好了。
崔伯翀的眸中映着她心满意足的笑脸,忽然凑上前,手指按住了她的眼尾。
“郎君!”薛含桃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睛随之睁大。
她的脸看起来就更加的瘦小了,崔伯翀的一只手可以完全覆盖,还绰绰有余。
“我救了你的一条命,现在你告诉我,活着的滋味好吗?”男人在她的耳边低语,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活着……当然很好,可以吃到饱,可以大声笑,还可以和喜欢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
被他靠的如此之近,薛含桃的耳尖通红,说话时压根不敢看他。
活着怎么会不好呢?当初她眼前一片晦暗的时候,她都不舍得去死。
“这样啊,那你就继续好好地活着吧。”崔伯翀微微垂眼,看见她脸上的憧憬,鼻尖细小的绒毛,以及伶仃细瘦的脖颈……“我会教给你,如何活着。”
他话锋陡然一转,是薛含桃听不懂的低语。
活着,还需要人来教吗?
她一脸茫然不解,正要问个明白,可崔世子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显然不愿意搭理她了。
一直到从满香楼离开,再到他乘上马车。
他才勉强开了尊口,和她说了两个字。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