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金刚经》交给书阁掌柜,薛含桃的荷包里面又多出了二两碎银。
路过屠户家的肉铺,再出来时,她的手中提着两根剃的光秃秃的大骨头和一块很小的红肉。
“恁地穷酸样,吃口肉都不敢带肥,说有个官夫人姐姐,净是骗人的花头!”街头的郑婆子隔不远看见她,驴脸耷挂,端来一桶污秽的黑水险些泼在薛含桃的身上。
薛含桃还没开口,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狗叫以及果儿怒骂的声音。
“好你个老太婆,敢欺负我家娘子!”果儿气冲冲地赶过去,便要去撕郑婆子的嘴。
薛含桃见状,连忙抱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果儿的眼珠转了转,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扑面朝郑婆子撒去。
“唉哟唉哟,死丫头,烂心烂肝,被卖到花楼里的命!”郑婆子被撒了一脸的土,气的不轻,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冲过来打人,然后她一脚踩在自己泼的黑水上,摔了个屁、股墩。
看到她这样,薛含桃和果儿两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郑婆子顿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抓到那个臭烘烘的木桶就想朝着薛含桃砸过去,大黑狗挡在前面,咧开嘴冲着她呲牙。
深棕色的眼睛带着兽类特有的冰冷。
郑婆子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阿凶,我们走,回家给你煮肉骨头了。”薛含桃虽老实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她看了郑婆子一眼,昂着头唤走了大黑狗。
神气的模样像是山林间没有被大风吹倒的小草。
野草命贱,却可以活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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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薛含桃放心地睡了一场懒觉,大黑狗守在她的榻前,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被果儿兴奋的声音叫醒。
“娘子,快醒醒,换一身新衣裙,贵妃娘娘派了人过来,现在就要接您入宫。”
果儿作为薛贵妃派来的宫女,对薛含桃进宫一事抱着极大的热情。
在她看来,薛贵妃好,娘子才可以跟着变好。
她态度积极地招待柔仪殿的宫女,薛含桃却一反常态,动作磨磨蹭蹭,穿个衣服都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像是还没有睡醒。
眼看柔仪殿的人等地有些不耐烦,果儿赶紧过去,拿起一根最繁复的赤金步摇插在薛含桃的发间。
头发来不及细细梳理,就用红绳将发尾左右绑起来,这样看上去还是有些凌乱,但乍一看竟有一种慵懒的美感。
柔仪殿的宫女见了以为薛含桃用心打扮,不由点了点头,暗道她比上一次进宫时有了长进。
“不如,姐姐再喝口茶吧?”眼看要出门了,薛含桃的眼睛总算恢复了神采,不再是呆呆的。
“娘子,进宫事大。”宫女笑笑,也觉得她睡懵了,根本不怀疑她在拖延时间。
薛含桃抿了抿唇,探身钻进了马车里面。
一颗心怦怦跳。
阿姐应该还会提陛下赐婚的事吧,不过她转而一想,定国公府的人肯定更不情愿有她这么位世子夫人,也许昨日就到与世子相配的小娘子家里提亲去了。
……调整好呼吸,她第三次步入薛贵妃的柔仪殿。
“胡姑姑。”抬头看到胡茵儿,薛含桃和她打招呼。
“咦,今日娘子的装扮别有一番趣味。”在胡茵儿的目光中,薛含桃依旧是不美丽也不大气的,可晃动的金色步摇,散落的几缕发丝以及她臂间垂挂的浅紫色披帛都为其增添了一股灵动。
倒是抓眼。
胡茵儿把薛含桃身上的变化归因于她逐渐开窍,带她到贵妃所在的内殿途中,神色亲切地提醒了一句。
“陛下和娘娘都十分满意娘子送进宫的五彩绳。”
据说那根五彩绳方系在小皇子的襁褓上,小皇子就睁开了眼睛。陛下龙颜大悦,特意吩咐要重赏薛娘子。
至于这份赏赐指的是什么,胡茵儿心里有数,也不禁羡慕,身边的小娘子运道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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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仪殿中,薛贵妃还在坐月子,头上勒着抹额,状态和薛含桃上一次见她并无变化。
不过,她的神色看起来比之前欢喜。
薛含桃跪下朝她行礼,她笑吟吟地受了,直接让薛含桃坐在她的榻前,又让嬷嬷将小皇子抱过来,
“小桃,你抱抱他。”
“阿姐,我手笨……万一伤到小皇子怎么是好?”
薛含桃根本不敢伸手抱,她还记得嬷嬷们的小心谨慎,弯弯嘴唇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皇儿外家也只一个亲姨母,皇儿怎能不与你亲近。”薛贵妃不以为意,坚持要薛含桃把小皇子接过去。
殿中的许多双眼睛都瞧着,薛含桃无法说服薛贵妃,只得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将小皇子放在自己的臂弯。
小皇子又小又软的一团,看上去十分娇弱。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连大气都不敢喘。好在小皇子估计是吃饱了,在她的怀里没有哭也没有乱动。
“陛下已经为皇儿取了名字,就叫赵安,愿他一生平安顺遂。”薛贵妃温柔地注视生下来的儿子,然后将目光转移到堂妹的身上。
她记得小桃生下来的时候也很瘦弱,比一只小老鼠大不了多少,叔父和叔母得知生了个女儿都有些失望,只有她心里怀着隐秘的喜悦。
为什么呢?现在的薛贵妃已经不太记得了,大概从前的薛青娥也说不明白吧。
或许多一个乖巧懂事的妹妹,是要比多一个被宠坏的弟弟强上许多。
“小桃,上次阿姐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薛贵妃瞥见小皇子在堂妹的怀中安然睡着,示意嬷嬷将襁褓抱走。
薛含桃悄悄放松酸疼的胳膊,听到薛贵妃的询问,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记得!”她重重点头,仍旧坚持自己之前的说辞,她配不上崔世子,而且还要告诉阿姐,崔世子曾经不仅救过她的命,还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她一段时间……她欠崔世子很多很多,所以不想连累他娶一个配不上他的夫人。
“记得便好,省得本宫再说一遍。茵儿,带她去延和殿觐见陛下吧。”然而薛贵妃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胡茵儿就已应声上前。
“娘子请跟着奴婢,奴婢在途中会为您讲解觐见陛下的礼仪,今日是您第一次面圣,切不可出错。”
薛含桃没想到自己和阿姐什么都还没说,又要直接去觐见陛下,一张小脸写满了茫然。
一路上,胡姑姑和她交代的礼仪她仿佛全只过了耳朵,没记在心里。
“娘子若实在记不住,那便只做一件事,跪下谢恩。”胡茵儿因着她神游天外的状态暗皱了下眉,无奈出此下策。
跪下谢恩,虽然看起来笨拙,但总是挑不出错处的。
“哦,嗯,我……我跪下谢恩。”薛含桃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阿姐那边尚未理清楚,陛下为什么要见她呢?
她有什么值得陛下见的?陛下是天子,是掌管着所有人生死的君主,她只是一个农女,渺小如同一只蚂蚁。
阿姐最后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薛含桃的手指仿佛触碰到了一层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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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薛娘子到了。”
“传她进殿。”
“是。”
薛含桃的眼睛盯着地面,走进比柔仪殿庄重宽敞的延和殿,一等到前方内侍的脚步停下,她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很响亮。
德昌帝挑了挑眉,出乎意料地态度温和,“不必多礼,你是贵妃的妹妹,按照礼数,唤朕一声姐夫也使得。”
“姐…姐夫。”薛含桃身上有个优点,不懂的时候就按别人说的做,陛下让她唤姐夫,她张张口,照着做了。
殿中传开轻微的抽气声,德昌帝再次感觉到意外,万万没料到聪慧过人的薛贵妃竟然有一个没什么心眼子的老实妹妹,是真的一眼能看穿。
笨拙、简单、不怎么……漂亮,和薛贵妃两模两样。
这样的人啊,他在宫里很多年没见到过了。
也好,没什么心眼才好,容易掌控。不过,有人大概不喜欢。身为女子,她没有七窍玲珑心也没有无双的姿色。
德昌帝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一处,紧接着开口命人赐座,看向薛含桃眼神甚至带有长辈的宽仁,接下来问她的话也是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爹给我取名含桃,阿姐叫我小桃,我今年十六岁……不对,十七岁了。”
薛含桃磕磕巴巴地和皇帝解释,她是夏初的生辰,过一个生辰就大一岁,所以即便满十六岁才几个月,她也有十七岁了。
德昌帝听了直笑,说京城也是如此。
“我到京城还只有一个月,没人和我说过。”薛含桃窘迫垂头,长到这么大,她只知道樊州的习俗,若非遇到洪水恐怕连丰县的地界也不曾离开。
闻言,德昌帝叹了一口气。他成为天子后也没有离过京城。
“樊州,那里有水灾,你与许多百姓都受苦了。”
“天上发来大水,许多人没有逃开……死了。可是我不苦,我不仅活着到了京城找到阿姐,现在每天也吃得起肉了。”
皇帝的慈和也让薛含桃放下了紧张,她的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蠢话,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殿中忽然有人笑起来,几分肆意,几分嘲弄。但挺好听的,薛含桃不知道谁在笑她,又听入了迷,回过神后更加难为情。
德昌帝轻咳了一声,笑声才停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的小姑娘,开始了正题,“贵妃告诉朕,你与伯翀同行,怪不得,他被朕派去樊州赈灾,而你是受灾的灾民。告诉朕,你见过他吗?”
“见过,”薛含桃点头,一脸诚恳,“世子是位大善人,仁民爱物,扶危济困。”
世子是被陛下派去赈灾的,按照常理,她要在陛下的面前夸赞一番。
“大善人,”德昌帝眯起眼睛,“朕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除此之外呢?你对伯翀就没有别的印象了吗?比如相貌。”他接着问,很有耐心地引导。
“世子的模样……恍若神明,看到了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薛含桃陷入回忆,低声喃喃道。
诚实地令人不忍苛责她的蠢笨。
果然,下一刻,德昌帝就一举定下了结论,笑着点头,“你心悦伯翀,朕已知晓。朕如今既然被你应一声姐夫,那就应了你的心愿,为你做一桩媒。”
“来人,拟旨,薛贵妃之妹天真烂漫,德容兼备,为朕看重,今特指婚定国公崔羿之嫡长子,于下月完婚。”
赐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薛含桃整个人顿时僵住。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回答陛下的问题,也不曾有错,怎么就越到了赐婚一事上。
然而,接下来更让她如遭雷劈的事情发生了。
“伯翀,朕为你找到一位心悦你的好妻子,还不快出来谢恩。”德昌帝含笑开口,一个人影缓缓地从殿中一侧出现。
他身量很高,身形颀长,出现的那一刻,就压过了殿中的所有人。
而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却不是他优雅的姿态,而是那双纯黑色的眼瞳与冷白肤色惊心动魄地对比。
薛含桃怔怔地望着他靠近,在他开口的瞬间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她之前才与世子保证过不会让自己成为世子的笑柄,可眼下呢?是她的回答促成了这桩婚事!
尽管陛下早就有这个意思。
但世子定然会误会她吧?
“臣,多谢陛下赐婚。”崔世子走到殿中,淡淡向身旁瞥去一眼,笑声短促玩味,“为臣寻得一位美娇娘。”
美娇娘?薛含桃听到这三个字,一颗心跌至谷底。
不是这样的。
她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