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中午,果儿从街上买了包子炊饼还有两道小菜回来,薛含桃已经脱下了崭新的鹅黄色襦裙,换上了一件洗的发白的旧衣。

头上寥寥两根花钗也被她卸下,发间只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对此,果儿打心底里不理解,虽然知道自己的劝解没有用,可还是忍不住又说道。

“娘子,您何苦如此呢?有宫里的淑妃娘娘在,您难道还能少了新衣首饰不成?箱子里那几匹上好的绢布还没有动呢。”

果儿是从柔仪殿出来的,薛妃受宠,她见惯了宫里的好东西,对薛含桃朴实的秉性迷惑已久。要知道,就连她这个被淑妃赏赐过来的小宫女穿戴都比薛含桃体面。

“果儿姐姐,我身上这件也是在铺子里买的新衣啊,”薛含桃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帮着果儿把吃食一一摆好,又道,“阿姐昨日被陛下封为贵妃娘娘了。”

如她所料,果儿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惊喜地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

“恁大的喜事,老天爷保佑!”

“嗯!阿姐受天眷顾,是贵人。”

薛含桃也欢喜,虽然她的笑容中隐隐含着一丝忧虑。

果儿并未看出不对,高高兴兴地拿来碗筷,“娘子快尝尝,满香楼卖的烧鸡,好在我去的早,才买到一只。”

“嗯,好香。”美食当前,薛含桃专心致志,顾不得想别的,和果儿一同坐下。

她先拿起筷子熟练地挑出半只的鸡肉和包子炊饼拌在一起,放进一只硕大的陶碗里面,这便是阿凶的饭了。

大黑狗因为腿伤未愈,卧在草编的席子上。少女探身将陶碗放下,才又坐回去吃自己的饭。

阿凶深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举动,在她挟着一块酱红色的鸡肉咬下时,狗尾巴左右摇动,它转头埋首进陶碗大口吃起来。

果儿也在吃鸡肉,看到对面少女吃完一块鸡肉两眼弯弯的满足模样,不由因为自己一开始的想法而羞愧。

娘子虽然过于朴实以至于让人恨铁不成钢,但她不得不承认留在娘子身边是她果儿的福分。

娘子如今是贵妃娘娘的妹子,却乖巧地唤她一个宫女姐姐,与她同桌而食,从不随便使唤她,就连这小院唯二的两间大房都分了一间给她……

经历过许多挨饿的日子,薛含桃吃什么都很香,最后果儿不愿意吃的几片青菜叶子她都吃的干干净净。

当然,阿凶的陶碗也是亮光光的。

果儿每每瞧见这一幕总觉得心酸,对薛含桃的态度便格外软和,收拾了碗筷让她休息。

然而,小姑娘也只是歇了一会儿就作罢。

散发着药味的罐子被找出来,薛含桃往里放了几味药材,加了水,点火熬起来。

一嗅到这股气味,大黑狗的尾巴就不摇了,合着眼睛装睡。

“阿凶,再喝这最后一次,你的腿就没事了。”薛含桃知道大黑狗嫌苦,一边讨好地哄它,一边又拿石杵捣碎一小块鸡骨头。

果儿将碗筷归置好,回头就看到她仔细地将骨粉撒在破了一个角的陶罐中,接着浇了些水。

“娘子,这陶罐里头究竟是什么啊?您照顾的如此精细。”果儿很好奇,忍不住问出口。

“是种子,很有用的种子。”少女顿了顿,脸上扬起一个笑容。

果儿心神微晃,其实她家娘子模样干瘦不起眼,笑起来挺好看的……

“娘子,过会儿我帮您去书阁一趟吧,您该多歇息,养胖一些。”

说起这件事,果儿更加心疼,哪有皇亲国戚像她家娘子一样靠抄书描花样辛辛苦苦地养活自己。

是了,那场大水过后,薛含桃一无所有连填饱肚子都是件难事,又是如何到京城,如何活到与贵妃堂姐相认呢?她在京城四处打听堂姐嫁的那户人家,足足花了七八日。这些日子里,她租了一间小房,喂着一只瘸腿的老狗,吃的用的从何而来。

果儿还在柔仪殿的时候听到薛妃娘娘问起这个问题,娘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阿姐,进京的途中我遇到了好心人,借用马车给我和阿凶。路上酷暑有蚊虫,我找到几丛薄荷和金银花,用背着的陶罐熬了清凉解热的茶水给他,好心人不仅给了我炊饼吃,还要付给我银钱。”

少女的语气里是浓浓的感激夹杂着心虚,“我其实不该收的,可是没有银钱我和阿凶都会饿死。到了京城后多亏有那些钱,我才赁得了一间房。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经常抄书,所以又拿钱买了笔墨,后来找到书阁,开始有了营生。”

“叔父生前是秀才,教导你我识字,对,你的字写的一直不错。”薛妃娘娘听到回答感慨不已。

果儿和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怪不得薛妃娘娘出身不好却会读书认字,尤其一手娟秀的小楷常得陛下夸奖。

不过之后薛妃娘娘给了娘子许多赏赐,娘子重新赁了一处带着几间房子的小院居住,却没有放弃抄书赚钱的活计。

每隔两日,娘子便会将抄好的书籍送到书阁结算银钱,多多少少的,能有四五百钱,若是描花样再送到书阁附近的绣楼还有二三百钱拿。

其实算起来,娘子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赚的不少了。

今日便是和书阁约好的日子。

“不,果儿姐姐,等我抄完最后两页,我们一起吧,再去趟药铺,我还要买些东西。”

“去药铺?哦,还给阿凶买药。”

果儿了然,薛含桃呼吸微停,没有解释她的脑海里正酝酿着一个隐秘的打算。

明日一早,她要去定国公府。

然而直接求见定国公世子,她可能连大门都进不去,所以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之前她没有告诉堂姐,进京途中对她诸多帮助的好心人,正是定国公世子……身边的一名亲随,名唤方振的青年。

此时的薛含桃只能祈祷,自己认真熬煮的薄荷金银花茶水还能给人留下些印象。否则,她就真的只能听从圣意,恩将仇报了。

***

书阁的位置在文兴坊,距离薛含桃现在住的小院不算远,她穿着颜色暗淡的浅碧色裙子和果儿一同进去,还没开口掌柜就迎了过来。

“薛小娘子,《诗经》你抄好了?”

“嗯,一共两本,掌柜请看。”

果儿现在她身后半步,薛含桃将两本《诗经》递给掌柜。

老掌柜将书翻开来,眯眼端详了半晌,顿时喜上眉头,痛快地掏出整二两的银子给了面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姑娘。

果儿看见都呆了,往日都是四五百钱,掌柜今日为何如此大方,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自家小娘子把她拉走了。

“果儿姐姐,我们赶紧去药铺吧,不然阿凶该在家中着急了。”薛含桃步子迈地很快,脸颊浮上了几缕红色。

果儿只以为她担心大黑狗,立刻忘记了那点疑虑,跟上前。

而就在她们走后不久,书阁就迎来了几位风雅的文士。为首者穿着罗衣佩着美玉脚下还踩着云头履,一看就家世不凡,其他人对他也多有奉承之态。

恰巧此人掌柜识得,当即放下手里的《诗经》,笑容满面地招呼,“原是邱郎君,您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邱泰,吏部侍郎之子,今在国子监读书。他身边的几人皆是国子监的同窗,听到掌柜询问,笑道,“到书阁来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淘些书来看了。”

“对,有好书都拿出来,也让我身边这位从乡野之地来的宋兄开开眼界。宋兄倒霉,家遇洪水,好不容易有几本藏书也都没了。”邱泰双眉一挑,指了指位置最后的一名青年。

掌柜闻声看去,邱泰指着的人身量中等瘦削,虽穿一件布衣,但模样生的很是俊俏,他思量过后便将刚收到的《诗经》奉了出来。

“一本《诗经》?掌柜,你这就不实诚了。”邱泰本意是要借淘书嘲讽一番他指着的青年宋熹,却不料掌柜只拿出一本烂大街的《诗经》,顿时不悦。

“邱郎君再看呢?《诗经》常见,然这等笔力行迹,您是否想起了一人?”

“你这究竟卖的什么关子?”邱泰皱着眉看了几遍,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青年宋熹惊讶地出声,“这字……竟有崔世子七分神采!之前,我曾有幸见过……”

定国公府世子崔伯翀,除了众所周知击退蛮金保卫汴州的功迹,书法造诣亦是闻名于世,据说连陛下都在宫中珍藏了几幅他的行书。

“崔世子!这本《诗经》我要了,银子任你开。”

“小老儿本打算卖一百两银子,不过邱郎君,八十两也就够了。”

……

“宋熹,你识得崔世子?”出了书阁,邱泰的目光当即看向了青年,充满怀疑。

“不算识得,只是樊州大水,崔世子前去赈灾,返京途中某与丰县刘县令侥幸坠在崔世子的车马后面,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宋熹不卑不亢地应声,巧妙地隐去了也有若干幸存的丰县百姓跟随的事实。

“丰县的县令?前些时日他到我家拜访,我爹并未相见,如此的话……这本《诗经》送你了。”

“多谢邱兄赠书,恰好某稍后正要去刘县令那里拜访。”宋熹登时明白了邱泰的意思,“说来我等还未到崔世子那处致谢。”

宋熹需要一个契机到刘县令处卖好,刘县令苦于搭上吏部的上峰谋求官职,而邱泰则是想与大名鼎鼎的崔世子沾上些关联。

这本《诗经》到来的时机正好。

***

翌日,薛含桃天蒙蒙亮就起身了,她洗了脸梳了头发穿好了衣服,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一遍又一遍,手指头绞了又绞,好像山间失去了方向四处乱窜的野兔子。

大黑狗趴在她的不远处,尾巴轻轻拍打地面,想象自己腿好的时候捕猎野兔子的场面,一时神往。

“阿凶,你说我能不能见到他啊,万一定国公府的人不相信我把我叉走怎么办?又或者用刀鞘打我的腿!”

薛含桃紧张兮兮,她偷偷观察过几次,有些人就是这么被定国公府的护卫赶走的。

“呜!”这些话你都重复过好几遍了,听烦了。大黑狗不想理她的碎碎念,索性仰头叫了一声。

狼嚎一般。

“……阿凶,坏狗,别叫,我…我收拾东西。”薛含桃担心被果儿看出端倪,连忙捂住大黑狗的嘴。

大黑狗的脑袋重新趴下去,薛含桃听见果儿起身的动静,立刻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

“娘子,您起了?早膳您想吃什么?”不久后,门外传来果儿的声音。

“买些面点回来吃吧,再捎两条鲜鱼,我做些鱼丸用。”

“哎,知道了。”

匆忙吃完早膳,薛含桃就钻进了小小的厨房。

丰县临河,水产一向丰富,那里的人家家户户便都吃鱼,自父母都不在了后薛含桃为了让自己和阿凶填饱肚子,很是精炼了一番做鱼的手艺。

她做的鱼丸滋味十分鲜美,且没有丁点儿腥味,纵然再挑剔的人都能入口。

除了薄荷金银花茶汤,薛含桃准备再带一道鱼丸。

“娘子,您做这许多鱼丸,是要送人吗?还是要送进宫里?”果儿看她忙活一通,提着呼吸开口询问。

“……给一位帮过我的恩人,胡姑姑说过不让我往宫里送吃食了。”

“那就好。”果儿放下了心。

辰时过半,茶汤熬好,鱼丸也做好了。薛含桃将两只干净的大陶罐放进背篓里面,步出了院门。

她谎称那位恩人的住处就在附近,又让果儿照顾阿凶,果儿不疑有他,就没有跟着。

从这里到定国公府四千六百步,薛含桃徒步要走大半个时辰,背着陶罐,速度要慢一些。

终于走到定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道时,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国公府显赫,府门亦是大气,光是护卫就有多位。

薛含桃轻轻喘过气,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去一眼,心头接着一咯噔,怎么是那个脸黑的护卫守门。

脸黑的护卫脾气要比脸白的差,眼神也更尖利!

“又是她?头儿,你说她怎么总来我们国公府门口晃悠?”

薛含桃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然而事实上崔家的护卫们都快认识她这个人了,一次两次,她都偷偷观察过五六次了。

傻子才发现不了!

“不知道,一个小丫头,饭都吃不饱,能成什么事?不必管她。”罗承武眉头一抬,全当人不存在。

“可是,头儿,她,她过来了。”

……

薛含桃鼓起勇气,慢吞吞地朝着国公府的大门走去,还未走近就先冲着护卫们笑笑。

一双黑莹莹的眼睛带着光。

“大人,府里的方振方大哥与我有恩,你能不能差个人告诉他,我带了解暑的茶汤和鱼丸来看他。对……对了,我姓薛。”

“……方振?你说的是世子爷的奶兄方管事?”罗承武惊了惊,想不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小丫头与方管事有瓜葛。

“嗯嗯!”薛含桃重重点头,一颗汗珠从她鼻尖滴落。

看她真诚又拘谨的样子并不像骗人,罗承武沉吟片刻,指了一个人去,又让她在门房处等待。

“大人,我在这里等就好了。”薛含桃还记得这人凶狠赶人的模样,心肝一颤,不敢进去。

罗承武看出了她的畏惧,没有吭声,只是瞟了一眼她的背篓示意她放下来。

薛含桃小声说了谢谢,将背篓放在了地上。

也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轱辘轱辘驶来。

丰县刘县令带着他的儿女登门求见崔世子。

远远看见县令的女儿刘金眉,薛含桃的小脸霎时变白了。

然而,此时的她并无地方可以躲。

曾经,刘金眉是她的一段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