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杜妈妈看两个女儿一眼,连声吩咐:“赶紧去倒几碗热水来。”
说罢又转头对老太太三人道:“几位屋里请。”
老太太虽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言语间却颇有礼数:“多谢,也辛苦这两位小娘子了。”
“您客气了。”杜妈妈笑得客气,走在前头替他们掀开堂屋帘子。
沈隽好奇地看了一眼,正好同老太太身旁的小郎君对上视线,只见下一刻,对方便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嗖”一下收回目光,板着一张小脸跟进了屋。
沈隽没当回事,溜溜达达地同阿姐一块儿去了隔壁的房间拎水壶。
又把因为方才摸过煤而变得脏兮兮的小手洗干净,从橱柜里找了三个干净的碗,这才同沈昭一前一后地回到堂屋。
屋内,那位老太太已经同杜妈妈和沈父聊了起来。
沈隽埋头倒水,隐约听到对方问起这几年的庄稼收成,田庄的租子几何,还有县上的赋税徭役等等。
光从她的气派上都能看出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沈父便答得谨慎,杜妈妈更是干脆不说这些,只同对方聊些家长里短,譬如:
“这位小郎君是您家中孙辈吧,生得可真是好,瞧着便聪明,不像我家里这几个……”
“咱们这地方平时也没几个人经过,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盛京啊,那可远了,您几位饿不饿,要不然干脆留下来用饭吧,不是我自夸,我这手艺还算过的去……”
诸如此类,越说越起劲。
还是沈父见人家老太太面带疲色,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些,杜妈妈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老太太见状,微微一笑,“如此,那便叨扰了。”
杜妈妈登时摆手,“这话就客气了,您可有什么忌口的,我这便去准备。”
她平日里可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这不瞧着这几个是个排场人,总不至于让自个儿白招呼一遭,但凡人家能拿出来什么东西酬谢,自家就亏不了。
她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啪啦作响,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半点儿,满眼都是热情好客。
一听问忌口之事,老太太身边的小郎君悄悄抬起头,欲言又止,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自家祖母平稳的声音:“辛苦娘子,在此用饭已是叨扰,并未有什么忌口之物。”
沈隽正巧倒好热水,刚要端过去,就瞧见那小郎君亮起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整个人也变得蔫哒哒的。
她忍住笑意,端着水碗送过去。
老太太双手接过来,朝她点点头,放缓了语气:“劳烦。”
沈隽没想到对方对待自己这么个小娘子也这般温和有礼,意外之下,不由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您客气了。”
说罢又端起另一碗水递给那位小郎君。
对方下意识伸出手,却在看到她袖口沾到的灰尘时动作一顿,抿了抿嘴,半晌才犹豫着接过。
小声道了声谢。
这短暂的停顿被沈隽敏锐地察觉到,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神色如常地说了句不用谢便退到门外。
她站在屋檐下,扥直打着补丁的袖口,又拍了拍上头的煤灰,发现拍不干净,于是抬头望天。
完了,又要被阿娘训了。
要不还是在她没发现之前洗了吧?
说干就干,趁着杜妈妈其他人在替客人准备午饭的时候,沈隽回屋换了件外衣,把脏的那件放到盆里,又支棱着细胳膊细腿去打了水,在院子里找了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用皂角开始吭哧吭哧洗衣裳。
就在她正搓得起劲的时候,身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挡住了她头顶的光线。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
看到的却不是自家人,而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郎君,只见对方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面上表情似是有几分踌躇,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模样。
沈隽还没怎么见过这么扭捏的人,干脆手继续泡在水里,就这么蹲在地上仰着头问他:“小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她话音落下,便见对方像是僵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站定后,先是朝她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红着耳根开口:“我……我姓徐名令德。”
自我介绍来了?
沈隽脑袋上冒出个问号,虽然没看懂,但还是站起身来,把湿漉漉的双手甩了甩,回了个福礼,“小郎君好,我姓沈名……”
说到这儿,她忽地停住。
原主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家里人也只是三姐儿三姐儿的叫,说是年纪再大些才会正式起名。
半晌后,她抿了抿唇,郑重开口:“姓沈名隽。”
对面似是有些不解,歪了歪脑袋,好像在思考是哪个字,“隽?”
“嗯。”
沈隽点点头,“是个过路的老先生帮我起的,名高场屋已得隽,世有龙门今复登的‘隽’。”
在方才短暂的思量中,她最终还是决定用回前世的名字。
只不过不是什么过路的老先生起的,而是她在成年后,亲自去派出所给自己改的。
她把这句诗念完,徐令章又愣了一下。
但片刻后,他就记起了自己的来意,磕磕绊绊地开口:“沈小娘子,对不住,方才……方才在下所为并并非有意,并不是嫌弃你……”
沈隽听明白了。
这小子约莫是因为看到自己洗衣服,便以为自己是因为被他嫌弃了而心里难受,故而来道歉了。
她眨眨眼睛,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没关系,我没多想。”
说完就继续蹲下搓衣裳。
“哦……”
徐令章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半晌才回过神来,干巴巴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说完这几个字,他又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一般,左看看右看看,一副不想走的模样。
沈隽见状,心思一转,开口问道:“徐小郎君,令祖母和你是盛京人士吗?”
徐令章见她肯搭理自己,眼睛微亮,几步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衣裳下摆拎起来蹲下。
同时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同她道:“不是,我家祖母虽然在盛京为官多年,但祖籍却在江州,我大伯与我阿爹,还有我阿兄和几位堂姐的籍贯也是落在江州的。”
沈隽:“……”
这位小郎君也未免太实诚了,问一句答十句,就差把家底都倒出来了。
有没有可能,自己这句话只是个打开话题的引子呢?
他回答得这么仔细,倒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另一边,徐令章动作一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不该在外头不相熟的人面前提到自家祖母为官多年的事……
好在这时,旁边传来的声音解救了他。
“原来是这样,方才听你们说的都是官话,我还当你们都是盛京人呢。”
徐令章倏地松了口气,“约莫是……我们这些小辈自打出生就在盛京的缘故罢,上次回江州,还是前年我阿兄回祖籍应试,我一道跟过去凑了凑热闹。”
说到这儿,他忽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身边,“沈小娘子,你听得懂官话?”
沈隽头也不抬地继续搓衣裳,闻言便“嗯”了一声,“我阿娘没同你们说吗,我们是知县大人家的下人,这是主家的庄子,我们大人姓林,正是盛京人士。”
“竟这般巧,那你也在盛京住过吗?”
“是,不过那是我五岁之前的事了,已经有许多记不清了。”
“长兴街呢?”
“是上元节办灯会的那条街吗?”
“是啊,那时候可热闹了,听我阿兄说有上千盏灯呢……”
“……”
沈昭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两个小孩儿凑在一处说个不停的场景,她不由一笑。
“三姐儿,徐小郎君,过来用饭了。”
听到阿姐唤自己,沈隽赶忙抬起头应了一声,随即同徐令章说了一声,端起盆就跑。
“我先回去晾衣裳,你赶紧去用饭吧,别让你祖母等久了!”
一直到跑回自家屋里,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把已经差不多洗干净的衣裳晾在绳子上,她一边拿干帕子擦手,一边在心里嘀咕。
自己只不过是闲着无事,想打听打听外头的情况而已……
却没想到瞧着这小子刚开始一副腼腆内向的模样,居然是个话痨?
两个人才刚刚熟悉一点,他的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
从他们徐府的景观说到盛京各处的风貌,还有富平街的糖人,十六洞桥的枣肉包子,泰兴寺的斋饭,又从学堂的先生说到族里的同窗,后面还不忘打包票,让她随主家回到盛京的时候来找他,到时候请她出去吃东西。
而不管他说起哪个话题,最后都会扯到他阿兄身上去,活脱脱一个哥吹。
“听我阿兄说……”
“我阿兄带我去过……”
“我阿兄当年参加神童试……”
“祖母总夸我阿兄……”
听到后面,沈隽只觉得自己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阿兄会做灯笼。”
谁料这小子顿时眼睛一亮:“你怎的知道我阿兄也会做灯?”
沈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