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第十六章

余先生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时,门外忽然隐约传来脚步声。

“先生,蜂糖糕买回来啦。”

伴随着一道轻快的声音,帘子被掀开,原来是四喜拎着糕点回来了。

她进了门瞧见沈隽和翠翠两个,也没惊讶,知晓她们俩应当是来帮忙整理书房的。

余先生朝她点点头,“去盛到盘子里,给这两个小丫头也分上一块儿。”

四喜干脆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外头。

待每人各吃了一块儿蜂糖糕,余先生这才带着她们开始整理书房,将书箱里的书一一拿出来摆开,有些受潮的便拿到外头去晒。

正好今日有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正适合晒书。

余先生性子宽和,院里的气氛也轻松,带她们干活儿的时候,还时不时闲谈几句,说起自己当年读书求学时候的事。

兴致上来了,还一边整理手头的文稿,一边教她们念上一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注1]

她的声音清越,念起这段千字文来,不急不缓,韵律十足。

沈隽手中拿着帕子,正踮着脚擦书架高处落了灰的地方,心中则默默跟着念了一遍。

千字文作为给幼童开蒙的教材,她在小时候也曾读过,但时间过去了太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但随着余先生逐渐往下读,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也渐渐重新清晰起来。

“先生,您别念啦,奴婢都快睡着了。”

这是在一旁扫地的四喜,沈隽循声转头看去,只见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带着生理性的泪花,显然是听得有些困了。

“你啊……”余先生闻言停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屈起手指去弹对方的额头。

四喜连忙抱着头往后躲,“哎呀先生,您平日教七娘子便是了,我们几个都是做奴婢的,就算读书认字,也没什么用嘛。”

听见这话,余先生收回手,摇了摇头,正色道:“读书明理,即便是你们,多认识几个字也没什么坏处。”

四喜吐了吐舌头,也不同继续反驳,继续做手底下的活儿。

在听到她那句话时,沈隽握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紧,刚要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余先生朝这边看过来的视线。

余先生似是没受四喜方才那番话的影响,还朝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方才那段可背会了?”

对上她善意的目光,沈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是勉强记住。”

“当真记住了?”余先生不禁眼前一亮,“背来听听。”

沈隽应了声是,随即在四喜和翠翠惊讶的目光中,把方才那段千字文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以防表现过头,她还特意背得不那么流畅,有些磕磕巴巴的。

她背诵的时候,余先生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生出几分欣赏的同时,也越发为她的身份感到遗憾。

七娘子已算得上聪颖,当初刚学千字文的时候,也没这么快背会,三姐儿如此天资,却是奴仆出身,将来若是不能赎身出府……

她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几人花了一整个上午,总算是把该整理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眼见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余先生干脆留下她们在院里用了午饭才放人。

沈隽和翠翠走后,她叫来四喜:“你去七娘子那边瞧瞧,若她还没歇下,便回来同我说一声。”

四喜屈膝应下,转身出了院门。

没过多久便带回了那边还未歇下的消息。

余先生闻言,从椅中站起身来,“你守着院子,我过去一趟。”

……

另一边,沈隽同翠翠在岔路分开,便径自回了下人房。

刚进院子,迎面便碰上了清早才见过的李二哥,相比那时候,他这会子脸上满是焦急,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额头上竟然全是汗。

沈隽瞧见他的同时,他自然也看到了她,猛地停住步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匆匆地开口:“快去寻你阿娘,你阿姐被九娘子罚了,这会儿正在二门处跪着呢!”

“李二哥,你说清楚些,我阿姐怎么了?”

胳膊被他握得生疼,沈隽却顾不上了,这么冷的天,若是跪坏了膝盖,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忙追问道:“李二哥,我阿姐怎的了,你说清楚些!”

“跟你说不明白……”李二抹了把头上的汗,“我从那边经过的时候,就瞧见你阿姐在那跪着,还听到有人说她惹了九娘子生气,被罚了,你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找杜妈妈就是了。”

见他也不知内情,只是干着急,知道从他这儿问不出什么来了。

沈隽挣开他的手,自个儿转头往二门赶过去。

一路上快走带小跑的,不多几时便到了。

周围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拨开这些人往里面挤,只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阿姐。

对方就跪在二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跪得板正,腰背挺直。

身上还穿着清早出门时的那件衣裳,只是上头明显被泼湿了一块,显得有些皱皱巴巴的。

沈隽慢慢地走近,这才发现阿姐的脸有些发红,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带着个清晰的巴掌印。

“阿姐……”

她忍不住轻唤,声音却微不可闻。

不知是感应到还是怎的,恰在此时,沈昭也微微转头,正好同她四目相对。

看到妹妹眼中真切的担忧和关切,她心下微暖,却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放心。”

说罢便将视线移开,如泥塑木雕般继续跪着。

沈隽见状,忍不住抿紧唇角,强行按下心中的担忧,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小声打听:“这位阿婆,你可知我阿姐犯了什么错?”

被她拽住袖口的是个裹着一身灰布袄子的粗使婆子,沈隽认得她,对方负责的正是这一块儿地方的洒扫。

这婆子闻言低下头,瞧见是个没当差的小丫头,想也不想就把自个儿袖子抽出来。

凉凉道:“小娘子,你问错人了,我就是个扫地的,哪儿知道九娘子院里的事儿啊?”

沈隽见状,当下便打算先去厨房寻阿娘。

还没转过身,视线中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夫人李氏院里的姚黄。

只见对方径自走过来,先哄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不耐烦道:“去去去,都没自个儿的差事可做了?在这儿凑什么凑,都散了!”

她是夫人院里的大丫鬟,又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人群登时便四散开来。

留在原地太过扎眼,沈隽便也混在他们之中往外走去,却在经过一处拐角处停下来,悄悄探出脑袋往回看。

离得稍微有些远,看不真切,但隐约能看到姚黄在驱散众人后,站在自家阿姐面前说了几句什么,而后阿姐便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跟在对方身后,自此处离开。

见状,沈隽忙收回视线,迈着小短腿一路往大厨房跑。

刚走到半道上,就碰见了杜妈妈,身上还穿着在厨房干活儿时的粗布衣裳,腰间的围布也没顾得上摘。

“阿娘!”

杜妈妈“哎”了一声,伸手拦住气喘吁吁的小女儿,着急地问:“你阿姐怎的了?”

沈隽喘匀了气,忙同她说起自个儿方才见到场景。

还没说到姚黄,杜妈妈就心急上火地打断了她,“也不知你阿姐这是犯了什么错,怎么惹了九娘子生气,哎这……”

一边念叨不休,一边在原地团团转,浑似热锅上的蚂蚁。

先是生气,又是心疼,“这三九天的,跪坏了身子可怎么使得?”

“阿娘,你听我说!”沈隽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忙把后面的事儿说了,“阿姐这会儿已经没在二门跪着了,后头夫人院里的姚黄过来,把她叫起来带走了。”

杜妈妈当即就是一愣。

……

鹿鸣院。

沈昭被姚黄带过来,却没被李氏叫进去,此时正立在屋前的台阶下,双手垂在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

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青石板上,心思却已然飘远了。

她不是头一次来鹿鸣院,前世今生,都陪着九娘子来过此处数不清多少回。

但其中有一次,却不知怎的恰与此时此刻相重叠。

那是前世时,自己当时已经成了一等丫鬟,同样是冬日,那是九娘子出嫁前的前几日。

她被李氏差人叫到鹿鸣院来,也同现在一样,被晾在门前许久。

日头落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被冻得手脚冰凉,脸色发青。

“过来吧。”

回忆到此处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姚黄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慢,“夫人唤你进去。”

许是在外头被冻了太久,沈昭走进屋内,地龙的热气迎面而来,她却只觉得手上脸上却有些发痒。

她下跪行礼,“婢子见过夫人。”

好半晌,上头先是一声瓷器轻响,而后才传来李氏柔和的声音:“起来吧。”

李氏依旧着一身家常衣裳,端着白瓷茶盏坐在上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