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对峙,但其实气氛不算凝重,魏国这边本就是送嫁而来,迎亲的正主又带着大量兵马,这仗是打不起来的。
程欣起先十分警惕,他虽然没见过苏赫铎,但看得出来前头来的骑兵来者不善,后头的大股骑兵明显是追踪而来,倒也知礼,便放下几分戒心。
苏赫铎跳下马来,把兵器斜插入马鞍后桥,大大咧咧往魏军这里走,高声叫道:“昂,俺没有不好的意思,恁们不要慌!”
程欣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听着也不像雪域的语言,只觉得这声像极了叫驴,正在拨弄马耳朵的林一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昂?”
苏赫铎咧起嘴巴,原本俊朗的五官在这音调的衬托下莫名多了几分憨气,他走近几步,停在林一马前,这次没有用魏人语,而是雪域的语言,声音放得低了些。
“公主,我阿父让我来接亲,带了足足三千轻骑,这路上您横着走!铁木尔也别放了,克烈部正在咱的草场上做客,直接带他爹面前!”
程欣有些意外地看了苏赫铎一眼,轻声而快速地和江骋翻译了一遍。
林一听不懂,苏赫铎也知道林一听不懂,翘首盼着程欣这一看就聪明的老官翻译翻译,却只见他向着那个魏人将军说话,脸上顿时显露几分不满。
江骋深深看了苏赫铎一眼,命人收起兵刃。
这会儿三更过半,没人有睡意,索性相隔了半里距离,各自埋锅造反,吃一顿热乎的。
苏赫铎是从自家部落出发,行短途来迎亲,带的军粮充足,不过大多是些炒米肉干奶疙瘩之类,魏军这里好不到哪里去,在瓜城补给了一回,方便带的只有面饼炒米,一个锅一个锅咕嘟嘟冒粥泡。
林一眼巴巴看着,她这两天吃过馒头,吃过烤羊,也喝过炒米炖的军粮粥,每一顿滋味都很好,现在大伙又开始做饭了,今天会吃些什么呢?
霓裳和羽衣带着几个小侍女很快来到林一坐着的车驾边上,每人手里一个托盘,一荤一素的炖菜,一份冷盘,两种酱料,主食是蒸的桂花馅的甜饼和一小碗稻米饭。
按理这菜不是给林一吃的,可昨天江骋和程欣达成共识,萧玲珑名义上已经不是公主,厨役们精心烹调的餐食总不能端去她面前,这样做得太明显。何况人家苏赫部的王子已经到了,正目光灼灼看着这边呢。
“殿下,这是今天的朝食……”霓裳小心翼翼地铺好毯布,自从出了玉门补给较少,萧玲珑每餐都会发脾气,她喜欢新鲜的吃食,厌恶风干熏干的肉类,偏偏每顿都只有这些。
林一拿起勺子,说了句“晨安”,先喝掉一盅风干鸡汤,把里面铺盘底的鸡肉也捞出来吃,她已经学会吐骨头了,呸呸两下吐骨在地。随后左右开弓抓起桂花蒸饼大嚼,素炒的野菜和干煸火腿片搅合搅合拨进嘴里,最后甜咸两种酱料拌着稻米饭往肚里倒。
全程不到一刻钟,林一连个饱嗝都没有打,擦了一下嘴巴,眼神非常柔软地看着侍女们,再次道:“晨安。”
她把这个词当成一个友好词汇,因为周鹏两次笑着这样对她说晨安,她和别人这样说时,也没有人反应不对,说明这是一个很好的词。
霓裳羽衣对视一眼,很小心地低声询问:“殿下……饱了吗?”
林一没听懂,观望许久的苏赫铎忍不住提着一只刚烤好的羊腿走了过来,近前又有些羞涩,咕噜了几声雪域的语言,把金黄流油的烤羊腿放在林一面前的毯布上,然后转身就走。
“嘎,吃羊……”林一又说了一句她懂的词汇,抓起烤羊腿,咔嚓撕咬下一大块肥嫩羊肉。
香气充盈五窍,林一美滋滋地闭上眼睛,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直到啃干净羊腿肉,才恋恋不舍放下,要是虫族能有这滋味,它们能活成星际天灾?得被追着吃绝!
先前被林一阵擒的巴特铁木尔便是在烤羊残余的香气里逐渐清醒,睁眼就看见林一慢条斯理地放下一根啃得反光的羊腿骨,惊叫出声:“噫!不可能,我明明中了的!”
他说话声音太大,惊动苏赫铎,苏赫铎几步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个甚么?”
巴特铁木尔被这一嘴巴子打得晕头晕脑,本来耳朵就被震出血来,身上还有箭伤,一时压根听不清苏赫铎说了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些“不可能”,“明明射中了”之类的话,众人见他惨状,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韩小六笑得最大声,别人都不笑了他还没收住,被老张叔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灰扑扑溜进人群。
苏赫部的骑兵也笑,而且是没有任何收敛的笑,相比起来巴特铁木尔带来的那群人——早先虽然竖着苏赫部的金斧大旗,但实际上他们是克烈部的精骑,是跟着大王子巴特铁木尔出来劫掠的。老可汗蔑儿乞拔都四天前出发前往苏赫部,既是为了参加苏赫阿那汗的婚礼,也是把一年一度的部落集会带到了苏赫部的大平原上。
夏秋之会,适婚男女集会一地,男子进行游猎比武摔角马球之类的比赛,优胜者可以优先邀请心仪女孩“宿夜”。女孩们也会载歌载舞,跳的好的唱的好的,被鼓掌最多的,也会主动邀请男子进帐篷,可以说雪域一年到头,这夏秋集会是最热闹盛大的节日。
这种节日盛会通常只会由大部落举办,小部落没法提供足够的场地是一点,没人会愿意自备干粮赶好几日甚至十几日的路程,只为了参加小型的集会,睡几个不合意的对象。且雪域里有百年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部落举办集会期间不得互相攻伐,有违反的,下场往往是雪域除名,保证了繁衍期的绝对安全。
老可汗带的人数多,启程也早,大王子巴特铁木尔本是被安排守家,给他留下的人虽不多,但都是精锐骑兵,老可汗走后,他的心思就活络了。
夏秋集会期间不能攻伐雪域任何部落,巴特铁木尔也不愿意犯这种众怒,他率兵出行,先劫了一通魏人边关村落,在回返时意外发现魏朝的和亲公主车队痕迹,心思更加活络,倘若不留痕迹截杀这一行车队,那好处是不可言说的。
谁说就这么巧,遇上来迎亲的苏赫铎,也不知苏赫部是脑子有毛病还是什么,带了足足三千轻骑兵,接个亲哪用得上这么多人!他那会儿迎静宁公主时,可就三五百兵的排场。
总之糊弄苏赫铎那个憨子是很容易的,巴特铁木尔一通恭维又敬酒,灌得苏赫铎七晕八素,入夜撂下苏赫铎一行,连夜准备奔袭杀穿和亲公主车队,至少要杀了公主本人,他名义上在守家,而苏赫铎出来迎亲,公主死了,这事还能推在他头上?
可事情咋就不按他设想的来?
巴特铁木尔躺在草地上,手捂着箭伤,耳朵嗡嗡地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反复复盘自己的行动,都没感觉自己哪出了问题,最大的问题大概出在魏人公主这里,他明明中了的!夜色太黑看差了?不可能啊!
雪域的白天很快来临,林一把自己的俘虏拎起来拴在车驾上,她吃了一顿美滋滋的饭菜,又很想出去打猎,但大伙明显是急着迁徙,只能把欠账记下来。她昨天缴获的那匹马很高大,雪白毛茸且听话,而且载重能力不错,林一骑上马,再也不肯坐回车驾。
“公主,此去沿河北上,约莫两个白天的路程,你……你要不要坐我们的车驾?”
苏赫铎站在马下,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瞪程欣一眼示意他快翻译,夹着嗓子说:“我们带的是铁勒族的高车,又大又平稳,最适合草原行走,比魏人的车驾中用!”
事实上程欣翻译啥林一都听不懂,但苏赫铎说话时会本能辅助一点肢体语言,林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车轮很高的大车。
她摇了摇头,骑马很舒服,她很愿意骑马,坐车不舒服,狭窄的空间会让她想起飞舟里度过的十年时光。
源生战士一辈子都是不落地的,百鸟帝国的下属星球无数,没有一个星球会接受源生战士的飞舟停靠,自然公民和源生战士是被严格隔离开的。源生战士只能待在飞舟里,待在太空驻军地里,永远等待指令,永远不停歇奔赴向一个个战场。
真是艹她们鸟爹的蛋。
还是这里的原始文明好,天高地阔,叫鸟欢喜。林一嘎笑一声,捏了捏身下白马的耳朵,学着骑兵们策马前行,苏赫铎追了几步,也翻身上马。
苏赫部的三千骑兵在车队两侧护送随行,这是真正的迎亲排场,克烈部的千余兵马只能灰溜溜跟在后头,不敢做出任何有误会的举动,王子还在人家手上当俘虏呢。
两个白天的路程其实是按苏赫骑兵行军速度算的,魏朝的车队经常走走停停,没那么快,但那是要迁就女眷的情况下,萧玲珑和江骋两人也经常找借口拖延。现在是林一在前面策马,带动整个车队,在第三天的傍晚就到了苏赫部附近的乌古斯大河谷,虽是傍晚到,但清晨时就有快马去部落里报讯。
河谷两岸有许多白色的毡帐,牧羊人赶着牛羊饮水,有晒得黝黑的妇人在河边淘洗,半大的小子抱筐捡牛粪,青葱的草原上一团团的牛羊移动,与蓝天连成一卷画轴。
苏赫铎似乎很喜欢这情景,大声地呼啸起来,远远近近立刻有羊叫声回应他,林一看得稀奇,也跟着大嘎一声。
果然也有羊叫回应。
林一盯着一团团的羊群,嘴巴咧得很大,她认得羊,在烤羊摊看过活羊宰杀,不过不认得牛,但牛看起来更庞大,养这么多,一定也是为了吃哒!
过大河谷抵达仆固平原,这里的地势更加平坦,毡帐更多,远远的就见到一片黑帐连营,有别于那些杂乱的白帐,黑帐的规模极大,呈半环绕式拱卫最大的黑帐,地面本该长草的地方已经被踏平,人来人往,多为披甲壮士。
苏赫铎又忍不住大声呼喝起来,很快就有人跟着呼喝,穿云裂石般漫卷平原,有鼓声随即响起,肃穆的连营黑帐内外顿时犹如活了过来一般。
此时天色将暗,有侍从添火,有青年男女升起篝火,歌舞声伴随鼓声欢腾,林一看直了眼,她大概似乎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很盛大的欢迎仪式。
三声响鼓过后,人群避让开来,一骑黑马在前,身后骑兵打着火把衣袍猎猎跟随其后,有人握拳抵胸口,高呼:“阿那是永不坠落的日!”
一声呼喝炸进人群,犹如热水进了滚油锅,顿时引来无数行礼呼喊,渐渐从纷乱到齐整。
人群高呼不绝,天色彻底暗下,平原上的火光却聚拢起来,当真如同永不坠落的日光。
黑马上的男人发鬓微霜,眉目极深,他的战马高大,人也高大,直到来到林一面前,朝着她伸出一只手,林一下意识地伸手。
苏赫阿那,苏赫部落人心中永不坠落的太阳,原本是想顺势抱起新娘上马,拎了一下,没拎动。他不动声色地策马靠近,黑马白马并行,举起她的手面对部落的民众。
苏赫部此时到场人数至少五六万,一阵一阵的高呼声不肯丝毫停歇。
直到进了黑帐,苏赫阿那下马,林一仍然坐在马上,眼神直勾勾看着他,尤物!尤物! 这样的尤物为什么过来牵着她的手?不知道牵女人的手是非常危险的事吗?难道是想和她嘎嘎嘎吗?
苏赫阿那看着魏人公主年轻的面庞,微微松了一口气。听闻公主只有十五六岁,他很担心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但看起来还好,年轻而不显得幼嫩,只是大约难免有些不情愿,这点任性对他来说是可以接受的范畴。
程欣在后面入帐,连忙想要圆场,但林一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两步走到苏赫阿那面前,试探性地伸出手。
苏赫阿那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牵起林一的手往大帐里走。
黑帐长宽二十米,高六米以上,穹顶圆盖,地上铺着厚实的狼皮毯。两侧有席地的桌案,帐中早已满座,苏赫阿那带着林一坐上大汗座位,这位置非常大,够林一横躺上去,自然也足够容纳两人,林一不客气和苏赫阿那几乎同时坐了下来。
程欣和江骋等被引到准备好的座位上去,程欣坐得比较近,一落座苏赫阿那就笑着说道:“程兄,你我有五年没见了,今日你算是我的媒人,请饮一盏。”
他说的是雪域语言,程欣有些尴尬,苏赫部的少女为他斟满一盏,程欣其实不胜酒力,但在看到酒水时还是忍不住喟叹一声。
五年前出使一遭,相处三日余,这位可汗便能记得他酒量不好,命人斟的是清甜不醉人的葡萄酒。
程欣痛快饮罢,苏赫阿那又对江骋道:“江氏双虎,我亦闻名,后生且饮一杯,我看上国俊彦,真是风姿不凡。”
这话不用程欣翻译,苏赫阿那是自己用魏语说出的,稍微有些停顿,但字字句句低沉有力,入耳清晰,江骋稍微愣了一下,起身举杯相敬。
两杯酒饮完,立刻有少女端来各色菜肴,先是蒸的牛羊肉,金错铁刀摆在盘边,再是烤鹅、马血肠,羊奶酪等常见食物,瓜果糕点摆得丰盛。江骋厌膻,只取食了几片牛肉。
这一天赶路匆忙,林一没吃多少东西,坐在尤物身边,看向满帐宾客,虽然还是没弄明白她怎么就坐这儿了,但被投喂多了,伸手拿起一块羊奶酪往嘴里塞。
苏赫阿那席间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说得口舌干燥之际,喝了几杯马奶酒,再端起酒盏时发现自己的桌案几乎空了,仅有一盘堆积起来的各色肉类放在面前,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身侧的魏朝公主。
小姑娘家,倒是心宽,也很能吃。
苏赫铎入席不久,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等苏赫阿那和宾客说完,这才凑了上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雪域语。
“明日宴请拔都可汗再提此事。”苏赫阿那按住长子的肩膀,推他回席。
随后看了眼林一,苏赫阿那喝了一口马奶酒,用低沉的魏语说道:“那是我的长子铎,左席下首是我的次子苏赫忽律,我的三子……”
话到一半,苏赫阿那扫视席间,眉心一跳,但还是一指席末,“苏赫乌苏,他在那。”
林一其实没听懂尤物在说什么,她爱怜地看着苏赫阿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个无暇美玉似的青年男子正笑着和人说话,身后有个俊秀的少年人小心翼翼扶着他的木制轮椅。
苏赫阿那笑了一声,“是扶着轮椅的那个。”
林一只盯着他看,这尤物为什么笑得这么诱人,她好想和他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