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月色朗照。

林一的动作非常轻,她勾头直凑到韩小六发顶时投下一小片阴影也没有被发觉,韩小六只是本能侧了一下手,想找个有亮光的地方。

才低头就看见了一双细缎镶珠的女鞋,手里的草人吧嗒一下落地,向后瘫坐,抬起头才看到饶有兴致低头看他的林一,对上那张白皙漂亮的面容。

韩小六吓蒙了也没叫出声,好半晌,诺诺地道:“小人在此,只是……编些小玩意儿,是些草蚂蚱之类……贵人,小的……”

草人还没成型,只是个扎成三角的隐约半身,最出格的大约就是那个仿江骋束冠的脑袋,但草编粗糙,看着并不相像。放在平时韩小六能言善辩,早就一大通解释推脱干净了,可林一俯瞰着他的视角极其高大,夜色下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叫他慌了神,整个人身子麻麻的,腿在细微痉挛。

这是弱小生物本能对强大生物的畏惧,浑身上下每一个血肉单位都在催促他尽快逃离,身体已经做好压榨一切潜能换取速度的准备,但大脑没有反应过来。

换句魏朝方士的话来说,这叫灵性。

林一声音低哑而轻柔,“晨安。”

“晨……晨什么?”韩小六懵了,看了看周围的夜色,他长得不算难看,面黄而两颊无肉,五官倒有些清秀样子,只是看着很小,林一不至于对这种半大幼崽起什么心思,她这两天见的男人很多了。

林一坐到韩小六身边,捡起草人递给他,又嘎嘎两声,用肢体语言催促他继续编。

大概是夜色比较好,贵人看着也没有明显的不喜,韩小六一头雾水,但还是拿起草编的半人,犹豫了一下,搭了几根青草,拆了草人头冠,慢慢地扎成个简易的草编花篮。

最后几扎快要收尾的时候,林一忽然站起身,韩小六以为是贵人终于不耐烦要走,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心里又有些暗暗的失落,毕竟……他这辈子还从没和贵人这样靠近过。

林一几步跳跃式突进,翅膀从背部正要挣脱衣裳撕裂而出,忽然收拢回去,伸长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堪称放炮的巨吼:“嘎!!!!!”

“嘎嘎!!”

“嘎呜呜~嘎嘎!!嘎!”

……

接二连三的巨吼不断传来。

整个驻地的人和马都被惊醒了,也惊动了远处奔袭而来的一伙骑兵。

林一揪起韩小六往回走,韩小六维持着一个被吓瘫的状态,呆滞地看着林一,又看了看自己压根沾不到地的双脚。

不是,怎么回事啊!

江骋是枕盔而眠的,第一个提刀出帐。夏季的雪域多蚊虫,许多士卒睡在帐子里,江骋的麾下兵卒很快完成集结,程欣从玉门带来的步兵略有些疏懒,但也很快披甲归队。林一把韩小六扔掉,抓起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庞十一娘,大声嘎嘎,辅以肢体动作。

庞十一娘一下子就醒了,江骋大步走来,先问巡兵,“发生何事?如何叫嚷这么大声?”

巡兵头领呆住了,啊?那么大声是我能叫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夜里惊雷了!

庞十一娘听完林一的嘎嘎——好吧主要是看她比划的样子,有点迟疑,林一催促,“嘎嘎嘎!”

有一伙敌军过来了,骑着大耳朵毛茸生物,每个人骑一匹带一匹,人数不过千,直奔着我们来的,毛茸生物屁股后头挂着很多血糊糊的人头,是非常凶狠的敌人。

“将、将军……”庞十一娘都快要哭了,硬着头皮在林一的催促下开口,“公主说,说有一伙人马在朝着我们逼近,有很多人!”

江骋的视线落在女眷处,萧玲珑黑发垂地,衣裳已经换成侍女的形制,只是外头换了里面没有,从没有系拢的外衣下露出一截没来得及打理好的霜色绸料,她正满脸厌烦看着林一和庞十一娘。

林一伸出五根手指,又伸出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已经集结起来的士卒,庞十一娘虽然瑟缩,但又大着胆子说:“公主说,一千人左右的骑兵……”

程欣来得最晚,打着哈欠刚过来就听见这话,揉了揉眼睛,询问性看向江骋。

江骋一个眼神过去,几名老兵立刻趴伏下来听地面震荡的动静,士卒们原本低低的交头接耳的声响立刻被按下,良久,有人迟疑地站起来,没说话,只是对江骋摇了摇头。

陆陆续续有老兵站起身,只剩下和韩小六熟识的老张叔还在细听,他最后一个站起身,高声说:“少将军,真的有敌军接近,距离我们大概有五六里路,不少于千人骑兵。”

江骋立刻道:“步兵执槊,骑兵上马,备好弓弦,踩灭营火,随我来。”

扎营不是胡乱扎的,江骋在入夜前将营地设定在这处草坡下,令女眷工匠等避在地势最低处,弓兵在内,步兵在外,摆开军阵。等了约有一刻,便有明显的马蹄震动声,骑兵如风,转眼便显露全貌。

夜色下先锋打火把,金斧旗帜飘扬,约莫一千人的骑兵奔袭而来,领头的首领似乎很意外江骋这支送嫁的仪仗队有这样充足的军阵等待着他,停下马蹄,阴鸷面容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大声呼喊了几句。

程欣也在马上,江骋朝他看来,程欣拧起眉头,“他们说是苏赫部的迎亲队伍,为首的人自称是大王子苏赫铎。”

“劳太守问询,雪域可有深夜迎亲的习俗?”江骋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手里弓弦已经拉满,对准领头之人的脖颈,箭簇的寒光在夜色下透着一股淬毒的冰寒。

领头的人又是大声嚷嚷几句,似乎是要避免误会,他让身侧的骑兵们都收起弓弦,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又笑又嚷着什么。

程欣和这人对嚷几句,有些无奈地道:“铎王子声称,对未来的妻子很好奇,雪域敬重勇士,也敬重勇士的子孙,请公主出来相见,只要见一面便退兵。”

两军之间的距离颇有分寸,都在弓兵射程之外,而苏赫铎一人策马前进,走到中途又叫嚷起来:“请公主出来相见!堂堂毗伽叶朔的血脉,莫非不敢人前一见吗?”

毗伽是雪域一个大语系的词汇,乃是军功卓著的战将称谓。雪域语系混杂,学起来很不容易,程欣的雪域语只能用来日常交流,不过这话也不必他翻译,这位苏赫铎王子前头嚷嚷那么多句,这一句却是字正腔圆的魏语,还带着洛下音的腔调。

程欣只回了一个音节,就感觉自己的马头被什么拨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他和江骋的马之间大步走了出来。

林一站在当中,双臂张开,倘若对面的苏赫铎养过鸡,大约就能看出这个姿势非常像是护窝的老母鸡。林一冷冷看着对面的敌军,虽然对面都是男性,但别家和自家的能一样吗?虫族可是男性上战场,女性在后方产卵,她难道会怜悯那些虫族的男性吗?

就在林一走出来的那一刻,苏赫铎猛然抬起手腕,袖箭三发对准林一面门发动,箭簇寒光转瞬逼至!

江骋没放下的弓弦陡然抬起,一箭射向苏赫铎,发箭时刻意略微偏移,与此同时叮叮当三声响,林一摸了摸眼皮和脑门,什么玩意儿弹她三下?

林一背对魏军,且夜色弥漫,从江骋这个角度只能看清袖箭发动,不能确定射中与否,但他出箭时就看到林一往前疾奔,料想无碍。

来人肩膀被射中,还有些庆幸好运,他是确定自己射中了的,正要忍痛策马回转。下一秒,一个人影噔噔蹬蹬八步上前。他被一股巨力从马上拽离,抓起来砸地三下,只觉天旋地转,马受惊吓向后要退,又被来人按住马头。

“嘎嘎!”一声熟悉的大吼在耳边震响,苏赫铎耳孔流血,人事不知,两方的骑兵都有些懵,尤其是对面的金斧旗帜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先前来时发现魏朝那边军阵齐备,不是好啃的骨头,王子不是说,骗杀了对面的和亲公主,大家一起跑路吗?

怎么现在好像是……王子快死了?

林一牵马提人往回走,江骋在原地没动,程欣下意识地侧开马头把这位勇士让进军阵里,不料林一只是把俘虏扔下。她拍了拍抢来的马,就翻身上马,再次拨开两人,这次她一骑在前,居高临下威慑着对面。

骑在马上,林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男性喜欢骑马了,坐得高高的吹着夜风,真的很有感觉!

就在对面想要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林一又伸长脖子嘎嘎两声,这次的嘎嘎比较轻,是一种带着疑问的语气。

静夜里,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张金斧旗帜远远飘扬在夜色里,一个乌眉俊眼的高大雪域将领骂骂咧咧冲阵而来,身后数千骑兵呼喝长啸,裹挟着夏夜的燥热,如同一阵狂风席卷。

“早俺就说,这些克烈部的人阴呐!公主别叫给抢喽,弟兄们紧着跑!”

转瞬到近前,雪域将领一马当前冲到那伙先来的雪域骑兵面前,一刀当啷挥砍而下,折断金斧大旗,揪着一个盔甲壮汉怒喝:“巴特铁木尔,嫩个鳖养的死哪垓去咧?公主嘞?”

盔甲壮汉被勒得翻白眼,有两个人陪着笑来劝,“铎王子,铎王子,我们铁木尔王子只是好奇公主的模样,绝对没有偷偷来抢公主的意思!您松手,松手……看您急得直说魏人的话,咱们也听不懂啊。”

乌眉俊眼的雪域将领一把扔开盔甲壮汉,这才把视线投向一骑当先的林一,夜色下一双流光溢彩的瞳冰冷地盯着他,像利鹰盯着猎物的姿态。

将领愣住,周围人还在劝,“铎王子,您是正经来迎亲的,刚才我们王子被那娘们捉去了,可真不愧是流着毗伽叶朔的血,那娘们比母狼还凶……还要劳您去说说情,叫她放了我们王子才是……”

真正的苏赫铎立在马上,不说话也不动,好半晌才呐呐地道:“俺亲娘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