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哪里知道黛玉和贾母的心思,只是在心里默默抱怨这劳什子的规矩,害他明知家里有两个神仙似的姐姐妹妹,却只能心驰神往,而难以对面交谈。
黛玉一直端着酒杯却不肯喝,瞧见宝玉不走,柔声道:
“二哥哥,三妹妹她们还等着呢。”
宝玉如梦初醒,连忙执了壶转身,待他走了,黛玉依旧搁下酒杯,端起茶杯来,那杯酒是半点儿没沾唇,冯宝钗见状,不由得微微抬眸:
“到底是宝兄弟亲自斟的,林二姑娘虽在孝期不便饮酒,好歹也给个面子,略抿一抿才是。”
其实冯宝钗和林家姐妹并不相识,硬要说有恩怨,也是为着冯蟠的事儿跟林琢玉有过节,但不知为何,看见林黛玉的一瞬,冯宝钗就觉得内心有些焦躁,见她如此不领宝玉的情,一发觉得可笑。
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偏偏这会儿做出生人勿近的模样来给谁看?
都是亲戚,独你林家的姑娘尊贵不可方物?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其实不过是不通人情、不解世事罢了!
黛玉闻言,不由得诧异地看了宝钗一眼,她自认与宝钗没有过节,为何这位宝姑娘竟率先发难,指点起她来了?
有一说一,正经的长辈坐了一屋子,人家都没开口,轮得到冯宝钗教导她?
黛玉心下隐隐好笑,正要开口反驳,林琢玉在一旁已经冷冷开口了:
“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规矩,我们林家的规矩自然是与冯家不同的,范嬷嬷平日里千叮万嘱,不许我们多走一步,多说一个字,哪里比得了冯姑娘家里的规矩,热孝在身还可穿一身颜色衣裳。”
冯宝钗闻言,不由得满脸涨红,扭头看向林琢玉:
“林大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不过是劝劝林二姑娘而已,听就听不听便罢了,何必编排出这样的瞎话寒碜我,我们家几时有了丧事,怎么我倒不知道?”
王夫人见状,也不由得看向林琢玉,替冯宝钗帮腔:
“林大丫头,宝丫头说得原是有理的,你们姐妹即便是不愿意改,也不用如此夹枪带棒,难道往后旁人劝你们,你们也都这样不成?若都像你们这样,岂不把亲戚都得罪光了。”
林琢玉端了茶杯,漫不经心地挑眉: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冯姑娘自己心里清楚!反正我亲哥哥又没打死了爹不埋,反倒一家子跑进京城来花天酒地的,可怜令尊尸骨未寒,你就花枝招展起来了。”
“若似这样亲戚,倒还是赶紧得罪了的好,免得人家哪天再遭天谴被雷劈的时候,离他们太近,再连累了我!”
冯宝钗身子一晃,银盘满月一般的脸紫涨如猪肝,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昏死过去,王夫人也被气得肝疼,贾母沉了脸色,先是狠瞪一眼王夫人,继而看向林琢玉:
“好了,这些难听话就不要说了,今儿是宝玉的生辰,林大丫头也别这么得理不饶人的。”
林琢玉微微一笑,贾母看似帮了冯宝钗一把,其实心里还是拉偏架的,不然什么叫“得理不饶人”呢?
贾母这个人,明白的时候还是挺明白的,可惜糊涂起来也是真糊涂,明知道冯宝钗不招人待见,自己也厌弃冯家人,何苦还把她们留在家里?
银子再重要,还重要得过身家性命吗!
王夫人在桌子下悄悄握了握宝钗的手,只觉外甥女的手冰凉湿冷,不由得用力握紧,低声向宝钗道:
“好孩子,别生气,那林大丫头惯是个贫嘴贱舌的,等我一会儿给你出气就是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贾母年迈之人自是没听到,黛玉和隔壁桌离得稍远也没听见,李纨倒是听了一耳朵,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无事发生罢了。
等酒过三巡,王夫人朝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林之孝家的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王夫人遂站起身来,笑道:
“今儿是宝玉的生辰,娘娘在宫里也惦记着,特地令人送了赏赐出来,连咱们家里这些女孩儿都有,正好现在都人都在,索性教人拿来一一发了,也省得再叫人跑一趟。”
贾母素知元春与宝玉情谊深厚,一母所生的姊弟同胞,心里惦记着也是正常,不疑有他,笑着点了头:
“既如此,就拿了来吧,也让他们都沾沾贵妃娘娘的喜气。”
王夫人遂招手令人将东西拿了上来,一样一样地分证明白:
“这一串紫金砂念珠、一套上等文房、一把湘妃竹骨的扇子、一只建盏,是娘娘指明了给宝玉的;红檀念珠、宫绢珠花、绢扇一把,芙蓉石耳坠子一对儿,是迎春、探春、惜春各一套的;绿檀香珠、绢扇一把,是宝丫头和林家两个丫头的。”
等王夫人说完,王熙凤脸都变了色,连忙笑道:
“这些丫鬟婆子惯是粗心大意的,连宝兄弟的好日子也闹出笑话来了,幸而是当着自家人的面,还不妨事,若是有外人在,怕不是让人家笑死了,怎么两位林姑娘的东西少了这么多?”
她说完,扫视一圈周围捧东西的奴婢,朝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
“一定是谁看着贵妃娘娘的赏赐丰厚,就偷偷昧下了,我劝她趁早拿出来,若是被我查着了,可是不依的!”
王夫人殊无异色,甚至还令林之孝家的将东西一一分了,最后才送到黛玉和琢玉面前:
“贵妃娘娘的赏赐岂会出错的?那上头一样一样都标了名字,娘娘想是知道林家丫头在孝期,用不着那些花儿粉儿的,所以就省了,也许将来还补上呢?再者说了,难道咱们还有挑贵妃娘娘理的道理吗!”
林琢玉垂了眼,看着眼前的东西,心下兀自冷笑。
既然太后已经决定要抬举她和黛玉一把,那将来她和黛玉定不会发愁缺人教养了,贾家于她们,从此以后再无非住不可的理由。
而且,既然是太后的意思,八成背后会有皇上的授意,那这会儿突然抬举她们,为的会是什么?
大厦将倾,她还正愁脱不了身呢,王夫人这不就把机会送到面前来了?
林琢玉朝黛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接这些东西,继而回身吩咐玩月:“去把范嬷嬷请了来。”
王夫人脸色微沉,提了提声音:
“林大丫头,这可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林琢玉睨她一眼,冷笑:
“好一个贤德妃娘娘,真真儿是又贤又德,难怪今儿三催四请的要我们姐妹过来,原是要拿我们姐妹开涮玩儿呢!”
林黛玉这会子也沉了脸色,虽还坐在贾母身边,却不免直了直身子,冷声道:
“原来在贵妃娘娘眼中,林家与冯家竟是一流人物,我们今儿真可谓是开了眼界了。”
贾母早已变了脸色,这会子赶忙握住黛玉的手,柔声安慰道:
“好孩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别着急,待我与你做主,你元大姐姐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定是这些下人糊涂,弄丢了东西!”
说完,贾母看向王夫人,厉声道:
“政儿媳妇,娘娘的赏赐丢了东西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坐得住,还不快令下人去找?你眼里还有没有娘娘!”
今天这事,贾母不信里面没有王夫人的手笔,一边是二品盐政的女儿,一边是商贾之女、罪人之妹,元春就是再蠢,也不至于把两边相提并论。
若是林琢玉和冯宝钗的赏赐一样,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林家庶长房兄妹此时也是无官无爵,并不比冯家多些什么,可把林黛玉也捎带上,就绝对是王夫人这浑人干出来的好事!
王熙凤已经给平儿使了眼色,让她不拘什么东西,先找两个来搪塞过去,继而看向王夫人,笑靥生花。
她这位姑母也不知是发了什么邪风,天天想着作践林家姐妹,一个五品官家太太,竟和两个十余岁的女孩儿过不去,亏王夫人想得出来!
不过既然王夫人要发疯,王熙凤也乐得打蛇随棍上:“二太太,贵妃娘娘的赏赐谁不留心都可以,您可千万不能不留心,今儿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若是被有心人打听了去,说咱们贵妃娘娘不识体统,不辨尊卑,可如何是好!”
冯宝钗坐在王夫人身侧,只觉得坐立难安,王夫人给宝钗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安心,继而沉声道:
“今日乃是家宴,又不是朝堂之上,讲什么尊卑体统?娘娘以血脉亲缘为依据赏赐礼物又有何不可?对娘娘来说,难道林家丫头和宝丫头,不是比咱们家的姑娘们更远一层的亲戚吗!”
不等贾母和王熙凤反应过来,王夫人又看向林家姐妹,冷冷道:
“倒是你们姐妹俩,自从来了贾家,凡事必要计较,稍有不顺意就作天作地的胡闹,普天下谁家有似你们这样轻狂的姑娘家?我劝你们还是收敛些吧,这里毕竟不是你们林家!”
“好一个不是我们林家!”
范嬷嬷来时,正巧听见王夫人的几句话,不由得上前几步,冷笑:
“事情老奴已经听玩月说了,若依二太太所言,那您和贵妃娘娘怕是都不大知道我们宫里的规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爷睁眼便是国事,什么叫朝堂上,什么又是私底下?”
贾母气得心都疼了,捧着胸口厉声斥责:“别吵了,还嫌不够乱吗!”
王夫人还要反驳,贾母一拍桌子,发狠道:
“王氏!你治家不严,放纵奴才弄丢了贵妃娘娘的赏赐,不知错也就罢了,还有这些闲话可说!”
“着人去请了二老爷来!我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管教媳妇的,宫里头贵妃娘娘的名声,是能由着她作践的吗!”
贾母真要疯了,她从前怎么没发现,王夫人竟是这样一个牛心左性的人!
天天拿着贵妃娘娘做筏子,是真怕娘娘在宫里没有把柄可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