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发之后,办事速度果然迅速,林琢玉一觉醒来,“敕造荣国府”就换成了“三等将军第”,“敕造宁国府”也干脆就换成了“贾宅”。
虽然宅邸的品级变了,但是贾家的仆人们没有几个脸上发愁的,个个儿都是喜气洋洋。
毕竟,自家大小姐当了贵妃这件事,比换一块破匾重要多了。
林黛玉瞧着贾家下人嘚瑟的模样,忍不住背地里偷偷跟林琢玉讨论:
“我竟不知他们高兴个什么劲儿!贵妃娘娘再尊贵,不过是一朝的荣耀;爵位降了之后,却是祸及子孙的,两件事孰重孰轻,怎么他们没个算计?”
林琢玉喝了口茶,眼角划过一丝冷嘲。
贾家但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传到这一代,贾府上下能做主的主子们,各有各的糊涂,王夫人的糊涂之处在于“妄”,而贾母则是“迷”。
当局者迷。
贾母在贾家坐镇几十年,对家里孩子的品性是了如指掌,而她的迷津也恰恰在于此。
她对贾家子弟的认识,和外人对贾家子弟的认识,完全是两个概念!
在贾母眼中,贾赦是毫无希望,每日只会昏天黑地喝花酒的人物,贾政却是清正古板的学究,谁能担得起贾家的担子,自然一目了然。
可是外人眼中,贾赦乃是贾代善的嫡长子,贾政虽然也是嫡出,却是次子。
废长立幼,本就是颠倒尊卑的表现!
此外,贾赦袭爵却不能继承家业,贾政无爵却住着敕造荣国府的正堂,落在外人眼里,更是长幼无序、尊卑不分!
当初贾宅还是“敕造荣国府”的时候,问题还不算明显,毕竟贾赦也好,贾政也罢,都是当年荣国公贾代善的儿子,可是现在贾宅已经成了“三等将军第”,这个问题就尴尬起来了。
三等将军第的正堂,三等将军自己不能住?
再加上,身为宝玉的祖母,贾母始终认为,贾宝玉乃是衔玉而生,尊贵非常,将来必有大造化,为此多疼他一些也份属应当,养在深闺与姐妹一处玩耍,也只是她疼爱孙儿的表现,无人可以指摘。
可在外人眼中,贾宝玉不过是二房的幼子,即便衔玉而生,但被贾母于深闺之中养了这么多年,也未必能成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再者,衔玉一事虽然稀罕,可谁家也不差那一块石头,贾宝玉若想于京城之中出人头地,非得拿出点真本事不可,若是没有,别说衔玉,就是衔着万两黄金入世,也蹦跶不了几天。
林琢玉也承认,按书里记载,贾宝玉固然天资灵秀,可是对于这个世道而言,他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外不通俗务,内不理家事,只知道游戏花丛浪荡风月,这不是纯纯大废物吗?
想要重振家风,不靠功名世禄,指望一块破石头就能成事了?
最神奇的是,贾母其实并不糊涂,甚至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她自己说的,“譬如一个男人,满腹文章的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
可到了贾宝玉身上,就又“迷”起来了,就算贾宝玉衔玉而生,若是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只会在内闱厮混,难道世人看他有块玉,就不拿他当个废物了?
又比如这次的元春封妃,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贾家两眼一抹黑,还在沾沾自喜!
先贬再封,就能代表皇上看重贤德妃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皇上要是真那么宠爱贾妃,压根儿就不会在封妃之前先贬了贾家!
在贾母眼中,贾元春是模样性格才学都出挑的家中嫡女,金尊玉贵,被封为贤德妃也是理固宜然,以元春的才貌品格,皇上封赏她必是真心实意,元春将来也定是荣宠无双。
可是在外人眼里,贾元春不过是五品员外郎的女儿,宫里头主子娘娘多了去,贾元春但凡是个出挑的,何至于到现在才封妃,还是先贬了母家再封的?
皇后与皇上乃是结发夫妻,皇上的嫡子庶子更是一堆,贾元春即便封妃,又能改变什么?
如果王子腾还在京城,外人或许还会忌惮几分,毕竟贾元春乃是王子腾的亲外甥女,可是王子腾已经赴了外任了,贾元春在后宫还能掀出什么水花?照应她那位不过是区区五品工部员外郎的爹吗!
林琢玉毕竟亲耳听到了上皇和今上的谈话,心里是有底的,并未把元春封妃一事放在心上,贾家败落已是定局,区别只在快慢而已。
反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贾家即便是落败,也只是外面撑着的架子垮了,到不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只要他们见好就收,今上看在上皇的面子上,未必会赶尽杀绝。
两姐妹正在闲谈,忽然听见玩月在外面回禀:
“二太太来了!”
林黛玉手下动作一停,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贾元春封妃,贾母自然不会再为难王夫人,这她们也能料到,可是王夫人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事儿,明显透着蹊跷。
话是这么说,可也没有把人往出赶的道理,见王夫人进来,黛玉和琢玉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王夫人施礼:
“二太太好。”
“二舅母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夫人这日神色比往常灿烂许多,身上穿着件驼色牡丹连钱纹孔雀羽织金妆花缎上袄,下衬着一条银灰地暗绣锁子纹漳缎裙,头上还难得地带了件点翠嵌宝凤钗,显得华贵非常。
见到林家姐妹,王夫人倒也不客气,就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了,又示意林黛玉和林琢玉:
“都坐下说话吧。”
等两姐妹坐下,王夫人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琢丫头身子可大好了?”
林琢玉闻言,便点点头:“托您的福,好多了。”
有一说一,没有王夫人在眼前晃悠,林琢玉觉得府里的空气都轻快了不少,本来就没病的身体好像更结实了。
王夫人自是不知道林琢玉的话外之音,只当是客气话,见林琢玉神色平静,不见恼怒,比初见那日和气了何止一星半点儿,眉宇间划过一丝得色,笑道:
“前两日原想摆桌酒席,给你们薛家姨妈接风洗尘的,只是蟠儿偏又不幸遭此大劫,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可巧近日你们元春姐姐封了妃,我想这也算个喜事儿,不如就趁机把接风宴也办了,喜上加喜,更是好事儿了。”
“你们姐妹俩也过来坐一坐吧,薛家姨妈家里也有个女儿,名叫宝钗,最是端庄稳重的,以后与你们一处玩耍学习,也可以指点你们一二。”
林家姐妹听完,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满脑子只剩了一句话——
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王夫人疯魔了?
且不说薛家人来了,林家姑娘有没有必要亲自迎接,那日薛蟠与林琢玉的争执又不算什么秘密,贾家上下能有几个人是没听说的?
是薛蟠失礼在先,林家姐妹凭什么给薛家好脸色?
还赴宴,赴个大头鬼啊!
贾家给薛家办接风宴是出于亲戚情面,姐妹俩管不了也懒得管,可是王夫人居然让她们也过去陪着,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
此事若是应下,别说庶长房了,连林如海的颜面都保不住。
林琢玉还没开口,林黛玉已然沉了脸色,淡淡道:
“多谢舅母好意,只是我们姐妹尚在孝期,不便前去赴宴,传出去委实不像话,况且当初那位薛家大爷既然嫌我们晦气,我们也不敢高攀,万一薛家大爷又喊打喊杀的,惊了二舅母和姐妹们又怎生是好?”
“再者,我们姐妹俩有范嬷嬷教养就够了,范嬷嬷从前教导过宫中的主子,教我们姐妹是绰绰有余,也不必劳动薛姑娘的大驾。”
王夫人似乎早就料到姐妹俩的反应了,神色之中并无半点异样,笑道:
“这有什么的,席间都是自家亲眷,谁会乱嚼亲戚家的舌头呢?再者,蟠儿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怎会跟你们一般计较?”
“只是,蟠儿不计较是一回事,可按理来说,琢丫头你冲撞了贵妃的表弟,也是有罪过的呢。”
王夫人说到此处,微微抬眸,见林家姐妹都是一脸无语加震惊的表情,心下暗自好笑。
扬州风光虽好,毕竟不比京城繁华,贾敏本是金尊玉贵的侯门女,竟也养出了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才提及贵妃二字,竟就被吓昏了头!
她心下愈发得意,话里的意思也不由得轻慢了起来:
“其实咱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我本不愿意同你们计较,只是贵妃如今圣眷优渥,又与蟠儿姐弟情深,若听说蟠儿被人气着了,说不定便要求皇上替人做主,即使娘娘自个儿不说,也会有人为了讨好,巴巴地写了折子呈上去出首呢。”
“与其等外人来告,不如咱们自个儿先解决了,琢丫头何不借这个机会,去宴会上赔个礼,把话说开,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