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诸事已收拾停当,晚妆之后,姐妹俩躺在床上说话,林琢玉方将那对镯子取出,送与了黛玉:
“虽说这表礼是早已备下,只是我们兄妹动身得早,叔父的书信怕是耽搁在路上了,我们也是到了府上才知道婶娘的事儿,虽说是不知者不为怪,但这会子给妹妹送这平安如意的镯子,叫人看了不免有些话说,因此先禀了叔父,才敢给玉儿。”
林黛玉点点头,倒也并未放在心上,按时间来算,贾敏去世的时候,兄妹俩已经在路上了,既是天缘凑巧,也不能苛求,况且父亲既然没说什么,她也不好计较这个。
比起这个来,她倒是好奇旁的事:
“听说姐姐入京之后,不会与玉儿同住荣国府,这却是为何?”
林琢玉默默地开启了诊疗系统的疗养模式,给自己和黛玉调养身子,一面笑道:
“倒也不是完全不住,只是每隔三五日,必得回林家宅子一趟。”
“你也知道,咱们上京一共只兄妹三个,我若同玉儿同住,家里便只剩了哥哥一个,他又要上进读书,又要操持家事,未免也太忙些,我住在荣国府,一应吃穿用度都由人家照顾,又实在太闲,这么着呢,兄长也能专心读书,我也不至太闲。”
“再有一件,咱们姐妹虽然不幸,但该学的东西是要学的,玉妹妹早晚也要学着管家,虽说是正经亲戚,总不好拿着荣国府练手,若是出了岔子,上头那么多长辈看着,实在不像话,若是在咱们自家管家,就有了什么纰漏,随手改过来就是,谁还敢挑咱们不成?”
林黛玉抿唇一笑,乖巧点头:“倒是姐姐思虑得周全。”
说话间,黛玉眼也饧了,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林琢玉见状也不多言,只是给黛玉紧了紧被子:
“天色不早了,且睡吧。”
……
眨眼便是一月过去,这一个月里,琢玉与黛玉关系也渐渐亲密。
两人都是年幼失母的,且琢玉比黛玉还多一分失怙,黛玉虽是心性敏感,遇见琢玉这命途更舛的,同命相怜之下,反倒觉得安慰,有时顾忌琢玉身世,反不愿做些感伤之语,一来二去,心中郁结渐散,身子骨也较从前强健了些。
这一日,荣国府那边的回信也来了,送信的是几个老仆妇,看着也是经过见过的,林如海令赵嬷嬷招待了她们,又令人给兄妹三人打点了行囊,不免背地里又给几人塞了些银票:
“虽说是往亲戚家住着,一应东西也都有,但该使银子的时候万不可少,宁可多花费一些,也别让人小觑了咱们。”
林黛玉虽然应下,背地里却不甚解,偷偷问林琢玉:
“父亲为官时也爱惜官声,等闲的宴会看都不看一眼,如何到了咱们身上,就又从世人流俗那一套了,外祖家好歹也是公侯门第,听父亲的意思,怎么好像龙潭虎穴一般?”
林琢玉一面收拾自己的书箧,一面笑道:
“你只当为官做宰有许多门道,却不知这人情世故复杂起来,比起官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比如惩治奸贼,若你是当官的,依着王法公事公办,谁也拿不着你的错处;可若这作奸犯科的是自家亲眷呢?你跟他谈王法,他跟你讲亲情,最是难掰扯的,连那铁面无私包青天,戏文里还有‘赤桑镇’一折呢,秉公执法又怎样?嫂娘还不是有好些话讲。”
林黛玉听到这里,不由得蹙起眉间,闷闷道:
“如此看来,这亲戚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索性我禀了爹爹,咱们兄妹三个一道住自家宅子,岂不清静。”
林琢玉笑道:“好妹妹,你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么!”
林黛玉心下微叹,但玲珑心思一转,唇角又不由得弯起一丝弧度:
“看来这次上京,也只好把口闭紧了,往姐姐身后一藏,虽躲不了一世,倒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琢玉先是一愣,继而笑道:
“好你个玉丫头,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这些日子里不见你有多少长进,这一推四五六的功夫倒是纯熟了!”
林黛玉早往边上撤了四五步远,这会儿捏着帕子笑个不住:
“自作自受,怨得谁来?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同姐姐住了这么些日子,自然把这偷奸耍滑的功夫都学得精熟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琢玉觉得自己好像薛宝钗附体,一口老血简直要喷出来,她多昝偷奸耍滑来着?
但看看眼前的少女,林琢玉也无可奈何,自家妹子,能怎么办?宠着呗!
又转念一想,林琢玉也有了主意,一边拾掇自己那些医书,一边微微一笑:
“阿弥陀佛,都说一物降一物,我如今是被你这丫头降服了,只盼以后得一个降服得住你的如意郎君,把你吃得死死的,那时候才现在我眼里呢!”
林黛玉再没料到林琢玉说出这话来,气得俏脸飞红,咬牙道:“我看你是疯魔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嫌臊!”
林琢玉一个现代人,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凑到黛玉面前,揶揄道:
“你把我的份儿都臊完了,我哪还臊得出来啊?”
林黛玉直接气结,跺了跺脚:“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不理你了。”
林琢玉收拾完了书箧,唤几个婆子来抬了去,也叫放在行李那一边,这才叫过黛玉来,慢慢地哄着:
“好妹妹,恼了这许些时候,还没恼够么?”
林黛玉轻哼一声:“那也得看你的态度了。”
林琢玉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芋圆牛乳、玫瑰蒸酪?”
林黛玉想了想,展颜一笑:
“也罢了,这次先饶了你。”
林琢玉扎着手站起身来,趁林黛玉不注意,偷偷将带着灰的小手往她鼻尖上一抹,趁林黛玉愣神的时候,一溜烟窜出屋子去了,只剩林黛玉一个人呆在屋里,又好气又好笑。
……
另一头,林如海也正跟贾雨村说着话,要将林彦玉一路上托他照料:
“我这侄儿也是要上京的,既然两下里顺路,说不得还得劳烦先生多照顾一二。”
贾雨村有求于人,况且也是顺便,自然不会多言,况且林彦玉举止温文,知书达理,路上也可谈诗论文,打发时间,不至旅途寂寞。
林如海交代好了之后,先送了客,又令人在后宅整备一桌酒席,给兄妹三人践行,席间自不免几番嘱咐,乃至泪洒当场,林黛玉亦有伤悲之意,但见父亲如此激动,说不得便得安慰几句,倒把自己的难过抛在脑后了。
到了第二日,正是初二,林家兄妹三人便辞别了林如海,登舟启程,一路上虽然只有两岸江景,好在兄妹三个人,下棋猜谜抹骨牌都使得,又兼林琢玉把彩色花笺浆洗得发硬,裁剪出来,做了一副“扑克牌”,有许多种玩法,几个人带着丫鬟婆子玩得不亦乐乎,这路上的一月路程,看看也就过去了。
待到京城,早已有荣国府的轿子并马车等在路上,见人下了舟,为首的周瑞立刻迎上前来行礼:“给林大爷和二位姑娘请安,府里已安排了轿子在这,请几位主子移步。”
早在下船前几日,林彦玉就被林琢玉念叨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会儿见周瑞上前,立刻银钱开路,先赏了十两银子,又令小厮拿着散碎银子前后赏了一圈,连跟着的轿夫和小厮都得了赏,方才笑道:
“累得你们辛苦一趟,这些银子拿去当个酒钱吧,两位妹妹还要劳动诸位送到荣府去,我另有去处,就先不叨扰了。”
周瑞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道:“林大爷要往哪儿去?还请示下,小人回去也有个说法,免得上头怪罪下来,说小人不会办差,怠慢了贵客。”
林彦玉笑了笑:“家父在京城里有故交,闻听我兄妹到京,已然整备下宅院了,我自然往我们林家府邸去,看看他们收拾得如何了。”
周瑞听到此处,人都麻了,他来时可没听说林家有宅子这回事,不由得又赶着问了一句:
“林大爷何苦废那许些功夫呢?咱们府上早已给您预备下住处了,您何不就一并过来,也好拜见亲戚们。”
林彦玉闻言,便沉了脸色:
“你这奴才好不晓礼,难道我林家便只荣府里一门亲戚不成?有我妹子前去拜见还不够,又要扯上我!”
“说是自家亲戚,没见谁家奴才把亲戚往绝路上逼的,你家主子不过是收拾住处,这边却是直接买了宅子送我,我兄妹不说去谢人家,倒全去拜了你家主子,传出去,我成了什么人呢?”
周瑞没料到自己受这一顿抢白,顿时铁青了脸,心里也生出些怨气来。
他只是想着府里已经收拾了屋子,不想主子的心思白费而已,这才劝了两句,也值得发这么大的火?
不过是给林家表姑娘几分薄面,这才拿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也当个主子罢了,说白了,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罢了,充什么大爷!林家小子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成?!
周瑞这般想着,也不肯再劝,林彦玉不识抬举,自作主张得罪了荣国府,自然有主子处置,跟他有什么相干?
可就在这时,码头上忽又来了顶轿子,引路的是个怪腔怪调的人,一瞧见林彦玉,立刻迎了上来:
“林家小爷!您怎么还在这儿磨咕啊?主子爷早都到了,在宅子里等您半天了!”
周瑞不由得拧眉,心道这林家在京里还真有亲戚?
他扭头瞧了说话的人一眼,下一瞬立刻低了头,冷汗都冒了一后背。
——夏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