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车内安静了。

静到时间都仿佛禁止,连呼吸都被带走。

良久,布料与皮椅摩擦,声响细微却清晰。

周明礼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车外橘色的暖光打进来,照亮了他一侧的脸颊。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了深邃的长眸,只能看到挺立的鼻梁和拉直的唇线。

桑迩猜不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心跳的频率不由加快,柔美流畅的颈部曲线也轻轻滑动,不自觉地偏移了视线。

周明礼却并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行为。

他捡起上衣穿好,又把桑迩的外套重新披到了她的身上,而后推开了车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桑迩愣了。

她摸不清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周明礼想到了更变态的玩法,想走,脚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只能待在原地。

还好,没几分钟,利奥和桑愈就回来了。

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说是给迩迩带的小吃。

桑迩有些懵。

她问:“周明礼呢?”

利奥道:“老大说有事,就先走啦,他叫我们来找你,说玩累了再回去。”

桑迩眨了眨眼。

不可否认的,那一刻,她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有种隐秘的失落。

这时,桑愈在一旁拉住了她的手,道:“迩迩,灯、灯笼。”

桑迩忙挂上笑容,应道:“好。”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车,再次钻进了拥挤的人潮。

主街道旁边一条阴湿的小巷内,周明礼站在那儿,注视着一切,而后沉默地点了支烟。

手下见状,有点好奇:“老大,您今天特地早点结束公务,不就是为了来陪嫂子吗?”

虽然无人提及,但通常来说,周明礼如果要去找桑迩,那么那一天他是绝对不会抽烟的,这好像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青白色的烟雾之中,周明礼的模样有些失真。

“不了。”他说,“她不需要。”

在和谐欢快的氛围中,她不需要他这样混蛋。

一个连冲动都控制不住的混蛋。

他抽完了这支烟,目光滑过已经不见桑迩的人海,吩咐道:“把人保护好。”

接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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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但京市某家拳馆却还亮着灯。

私人格斗室内,周明礼身着黑色的训练背心和拳击短裤,关节上缠着黑色的绑带,已被汗水浸湿。

他的呼吸沉重而规律,向眼前的沙袋毫不留情地挥拳,动作干净利落,力道十足。

沙袋被打得向后荡去,沉闷的撞击在空旷的拳场发出回响。

连续三组后,他才堪堪停下,但休息不到半分钟,便再度准备开始。

就在这时,女人的声音响起:“周哥。”

周明礼向声源看去。

徐露站在门口,一袭银灰色狐裘长袍,搭配深红色的贝雷帽,有种小资的情调。

“周哥,又不开心啦?”

周明礼睨着她,冷声问道:“谁放你进来的?”

徐露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她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才慢悠悠地开口:“我每次来找你都带着关键情报,谁会拦我呢?”

周明礼转过脸,转了转手腕,语气漠然:“不感兴趣。”

徐露翘起二郎腿,两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但我很感兴趣呀。”

“周哥,好久没见到你戴结婚戒指了。”

周明礼一顿。

徐露又说:“听我爸说,桑小姐也没戴戒指。”

周明礼表情并无波澜。

下一秒,他从胸口掏出了一个吊坠,单手一把扯下。

徐露愣了。

热烈的白炽灯下,银色的素圈折射着耀眼的光。

那赫然是一枚戒指。

只见周明礼不紧不慢地松开左手的绑带,又将戒指从金属链条上摘下,然后稳稳地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接着,他淡声问道:“还有问题吗?”

徐露哑然。

过了一会儿,她尴尬地讪笑几声,道:“周哥,何必呢?”

“比起你,她甚至更愿意和我爸交流。”

周明礼反问:“那你不应该高兴吗?你们徐家又要赢了。”

徐露皱起了眉头,道:“周哥,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你是知道的。”

“早在她因为欠债要和肖建仁联手搞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提醒你。不管最后她是否得逞,结果如何,但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明白吗?”

周明礼道:“那你这样给自己亲爹挖坑,徐志磊知道吗?”

徐露神色变得阴郁:“谁管他啊,色老头一个。要不是他,我妈也不会死。”

“不过,”她话锋一转,“他有一点真的蛮值得你学习的。”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为哪个女人耽误过正事,就算再喜欢,没有利用价值也就扔了。这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男人。”

周明礼没有说话。

徐露继续道:“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要纠结一个桑迩?她甚至不把你放在眼里,信不信若是我爸给她一点儿好处,她立刻就会把你卖了?”

周明礼终于有点儿反应了,他不动声色地瞥向她,道:“滚。”

徐露也有点儿不开心了,她站了起来:“好说歹说你都不听,那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爸这段时间一点儿没闲着,你记得看好那个桑迩,别给她向我爸交投名状的机会。”

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逐渐远去,拳馆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明礼没有再继续练拳,他翻过围绳,走了下去。

这时,手下大块头迎了上来,向周明礼汇报:“老大,利奥那边来的消息,嫂子她们已经休息了。”

“还有,”他凑过去,低声道,“庙会上,嫂子确实见到了徐志磊,两人还聊了一会儿,但是内容并不清楚。”

话音刚落,只闻“砰”的一声巨响。

周明礼突然抬起右拳,狠狠地砸在了水泥墙上。

沉闷却爆裂,震得整面墙都在颤抖。

大块头吓了一跳,立刻噤声。

原本平整的墙面上留下了深刻的凹陷。

周明礼没有多言,只是目光沉沉,透着肃杀的光。

半晌,他慢慢地撤回拳头,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磨损成刺眼的肉红色。

不过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表情始终没有一丝起伏,独自向更衣室走去。

“回家吗,老大?”大块头小心翼翼地问。

“不,”周明礼答,“去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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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桑迩没再见过周明礼。

虽然家本来就不大,但是少了个人,还是觉得有些空旷的。

但桑迩并没主动联系周明礼。

她说不清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上不下,不伦不类。

表面上的夫妻,实际上的炮友,却又有个孩子横在中间。

她好像也渐渐能理解周明礼为什么那么希望她打掉孩子了。

因为剪不断、理还乱,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把所有都进行清算。

但是,她是真的舍不得。

不仅仅是孩子,也有时不时冒出的奇怪而缥缈的心绪。

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换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然为什么会在某些时刻无端滋生出一些荒唐的念头?

春节假期很快过去,复工的第一天,桑迩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她的精神鉴定申请通过了。

从现在起,她就是个在法律意义上被认证的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个体了。

收到结果后,她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有力的理由,第一时间就给周明礼发去了信息。

内容很简单,是一张鉴定结果的照片,附言,收到了,谢谢。

她明白,一般流程都要15个工作日,而且恰好遇上过节,政府都休假不工作,如果里面不是有周明礼插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拿到鉴定结果。

过了一会儿,周明礼回复:【修改桑愈监护人的事情我已经和民政部门的人沟通过了,随时可以去办。】

桑迩很是激动,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办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

半小时后,周明礼的车到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罕见地是周明礼亲自开车。

可能是心情好吧,桑迩坐进副驾后,主动和他打招呼:“复工第一天,恭喜发财哦。”

周明礼晃了她一眼,忽然伸手,从中控台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沓红包,塞给了她。

桑迩本来只是逗逗他,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有点儿惊讶:“你还真准备红包啦!”

周明礼悠悠道:“你不是很喜欢讨彩头吗?”

桑迩顿了会儿。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那是领证那天她和他说的话。

她笑了,“我那是说你的下属们和你讨彩头,没说我要找你讨呀。”

周明礼略微挑眉,向她动了动手指:“那还回来。”

桑迩不肯:“哪有把给出去的彩头要回去的……”

可话刚说一半,她就停住了。

周明礼的手上绕着白色的绷带,包住了整个掌心与手背。

桑迩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着开口:“是给我弄伤的吗?”

“不是。”周明礼轻描淡写。

他抬起另一只手,摆了一下,道,“这里才是。”

桑迩望去,只见他宽厚的掌心中确实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很长,几乎贯穿整个手掌。

“哦。”她撇过脸去,干巴巴地应道。

“那你这绷带,是又强迫哪个姑娘了?”

周明礼蹙了蹙眉毛:“什么?”

桑迩道:“利奥告诉我的,你这几天都住在会所。”

周明礼了然,他抬了抬下巴,语气不太正经:“见不到我你不应该很开心吗?还是说,你想我了?”

桑迩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像是想你的样子吗?”

周明礼意有所指:“心里不想,不代表身体不想。”

桑迩双颊一热。

她拧着眉,尽力掩饰自己的心口不一:“身体也不想。”

她也是个俗人,那晚的感受确实不差,她甚至有点儿食髓知味的意思。

不然在车里,她也不会那么“听话”。

周明礼没再捉弄她。

他踩下油门,向目的地出发。

车开出去一段后,他忽然再度轻启薄唇:“我只有过一个女人。”

桑迩微怔,下意识地望向了他。

周明礼靠着椅背,姿态松散,目视前方,单手抹动方向盘,道:“只有你一个。”

桑迩心中似有一股驿动轻敲铃铛,余震袅袅,如水波纹般在胸腔之中漫开。

她偏过脸,看向窗外,小声嘀咕:“我又不在意。”

在周明礼的帮助下,变更监护人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着落,工作人员告诉桑迩,一个月内就会有通知。

那块长久悬停于桑迩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喃喃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不想,周明礼竟也应道:“是啊。”

桑迩微愣:“嗯?”

周明礼垂眸望她,问:“可以借用你这个好日子剩余的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