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主刀医生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旁边放医用器材的推车撞翻了。

“怎么了?”

桑迩无法解释当下的冲动,但身体的行动比脑袋更迅速。

她双肘撑着床板,坐了起来:“我不打了。”

医生满脸疑惑:“什么?”

桑迩也觉得自己离谱,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什么。

“不好意思,浪费您的时间了,但我现在真的不想做手术。”

医生可能第一次在职业生涯里遇到这种事,并无什么应对的经验,只能说:“那好吧。”

“对了,”桑迩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医生,“这件事可以不告诉家属吗?”

医生愣了一下,道:“当然可以,这是您的隐私权。”

桑迩轻轻地扯了下唇角,道:“谢谢。”

走出手术室,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走廊里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她躬下上半身,把脸埋在

微凉的手心里,试图让自己紊乱的心跳重新找回节拍。

这个孩子分明留不得,可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是退缩了?

是激素的原因吗?

恐怕不全是。

她本该死在了那个冬天,但爸爸给了她一个机会。

所以现在,她也想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机会。

在开启新生活的时候,迎来新的生命,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当然,若是她无法渡过面前的难关,那恐怕就要和崽崽一起投胎了。

“我会努力的。”桑迩喃喃,像是对那个尚未成型的小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走廊上人来人往,空气中充斥着埋怨,裹挟着抽泣,沉闷而单调。

桑迩觉得透不过气,思考的速度也变得缓慢,索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鹅毛般雪花飘落,没有那种浪漫的氛围,倒让人觉得眩晕又压抑。

桑迩紧了紧大衣,稍稍低头,将下半张脸缩进了衣领,然后踏出了医院大门。

可她没走两步,就停住了。

台阶下,一道笔挺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周明礼发丝上沾着霜雪,脚边是熄灭的烟头,黑色长款风衣挺阔,看上去像是某部文艺片中的一帧。

桑迩抬眸,羽睫轻颤,只觉得喉咙发涩,良久才浅声开口:“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周明礼冷色的眼底浮动着不可名状的情绪,用另一个问题代替了回答:“做完了?”

显然,他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桑迩垂下眸子,用睫毛的阴影掩盖不经意间流露的心虚,抿了抿唇,答道:“嗯,打了。”

忽然,周明礼向前进了一步,高大的阴影瞬间覆了上来,压迫感十足。

桑迩条件反射地往后撤,可脚跟却绊到了台阶。

她一下失去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刹那间,惊惧溢出,乌黑的瞳孔骤然缩小,她下意识地向周明礼伸出了手——

“啊!”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她感到腰上一紧。

宽厚的手掌托住了她,接着稍微用力,将她整个人带入了怀中。

周明礼的胸膛没有想象中温热,呢子面料被冬日独有的凉气浸染,冷冽的雪松香气混着浅浅的烟草味道笼罩住她,算不上好闻,却不是那么讨厌。

“站稳。”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桑迩抵着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周明礼却没有立刻放手,他扶着桑迩的双臂,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

动作轻缓,像是对待易碎品一般。

桑迩站在三级台阶之上,才堪堪与他平视。

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他宛如深潭的双眸。

她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不大不小,却恰恰占据了他的眼瞳。

许是她藏有心事,桑迩悄悄地移开了那不安的目光。

然后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小声道:“我没事。”

“那走吧。”周明礼声线没有起伏。

视线却落在了桑迩纤细的脚踝之上。

她今天很是心不在焉,胡乱踩了一双单鞋便出了门。

但桑迩并未注意。

她低着头,轻轻应道:“嗯。”

周明礼收回视线,转身迈步。

他走在前面,桑迩跟在后面。

啪,啪啪。

单鞋底踩在薄雪之上,发出踢踏的响动,像是一块小木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周明礼的神经。

周明礼:“……”

下一秒,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桑迩微愣:“怎么了?”

只见周明礼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兀自蹲了下去。

“上来。”

桑迩一怔。

似有神思被扯动,心底忽然滋生出没有来由的烦躁。

“上来。”周明礼见她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次。

语气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

一个高大的男人蹲在雪地上,路过的行人不禁开始向这里侧目。

桑迩愈发尴尬,她不喜欢被行注目礼的感觉,只好趴到了他的背上,伸出双臂,堪堪地虚搂着他。

然而不等她准备好,下一秒,周明礼就捞住了她的膝弯。

接着,她的视野忽然升高,吓得她倏地收紧了圈着周明礼脖子的双手。

“……”

周明礼轻蹙眉心,“你不那么用力,也不会掉下去的。”

桑迩摸了摸鼻尖,干巴巴道:“不是故意的,有点不习惯。”

周明礼没有接话。

桑迩看着他的后脑勺,乌亮的黑发蓬松,却不是那么柔软,和他的主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似随意,但又及其强硬。

走到停车场的这段路其实不远,可他们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到了,桑迩立刻钻进了车里。

又是一路无言。

到了小区,周明礼罕见地把桑迩送到了楼上。

桑迩正想着这是吹得什么风,就瞥见自家门口站着两个人。

她吓了一跳。

“谁?”

周明礼道:“月嫂和阿姨。”

桑迩愣了。

旋即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

她本身就没做手术,不说强壮如牛,至少正常生活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可能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利奥把门打了开来。

“桑小姐,你回来……老大?”

再看看旁边,更疑惑了,“这两个阿嫲是谁?”

楼道里一下热闹起来。

桑迩有点儿头疼,只好对周明礼说:“愈愈认生,不一定能接受陌生人待在家里。以前住在北路花园的时候,保姆都不能接近她的屋子,不然她就会起应激反应。”

周明礼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随你。”

说罢,便把人遣走了。

利奥在一旁不明所以,悄悄问桑迩:“老大是不是对我哪里有不满意?”

桑迩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利奥道:“那怎么请了这么多人过来,是要代替我的位置吗?”

桑迩笑了,道:“不会的,别说我不同意,愈愈也不会同意的。”

利奥听了,头顶上似乎开出了一朵小花。

不过,他那股得意劲儿很快就被周明礼凉薄的眼神盖了过去。

“过来。”周明礼朝旁边点了下脑袋。

利奥赶紧过去。

桑迩估计他俩有话要说,便主动回避,进屋去找桑愈了。

周明礼问利奥:“会做饭吗?”

利奥十分骄傲:“会!夫人不在的时候,都是我给姐姐做饭的。”

“嗯,”周明礼道,“这几天弄点补气血的菜。”

“好的,”利奥好奇,“是夫人生病了吗?”

周明礼凌厉地扫了他一眼。

利奥明白自己多舌了,立刻收声。

就在这时,周明礼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林律师。

他按下通话键,林律师的声音便通过话筒传来:“周总,已经查明了。桑小姐名下并无负债,那笔欠款是其养母刘西娅所借,但刘西娅一口咬定这钱给了桑小姐,所以现在她也有被追加成被执行人的风险。目前看来,如果赶在诉讼发生之前完成交易,那么此事不会对收购清江创业园区的楼产生影响,交易结束后,您按照合同与其离婚进行切割即可,这样她发生什么事,都与您无关了。”

周明礼没有说话,而是不动声色地向屋内晃了一眼。

桑迩正趴在桑愈的房间门口,歪着脑袋和桑愈逗闹。

她的肌肤瓷白,唇形饱满圆润,却缺乏了几点血色,看起来略显倦怠。

但是她眼中依旧闪着光,嘴角也噙着温和的笑容。

周明礼敛回了目光,削薄的唇微动,缓缓开口:“交易继续。”

“好的,周总。”林律师应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和您报告,是关于那段录音的。”

“说。”周明礼示意。

林律师道:“我已经找专业人士鉴别过了,录音不是合成的,但录制的时间被人篡改过。您的推测没错,应该是有人想利用债务威胁桑小姐,目标就是她手上的那栋楼。 ”

周明礼闻言,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轻飘飘地道:“知道了。”

说罢,便挂断了通话。

接着,转身就要下楼。

他丢下一句:“有情况和我汇报。”

“好的!不过……”利奥小跑上去,“您不和嫂子说一声就走了吗?”

周明礼头也不回,道:“没有必要。”

--

大概是累了,桑迩陪桑愈玩了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她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但全都记不得内容,醒来后只觉得头脑发胀,心情也很差。

她正坐在床沿缓神,就听到门被敲响。

利奥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桑小姐,吃饭啦!”

桑迩没有胃口,道:“你们先吃吧。”

利奥一顿,显得有些为难:“可是,老大吩咐我,说一定要督促你按时吃饭。”

桑迩眉头拧起。

又是他。

先是来接自己,然后是请月嫂,现在又关心起她的饮食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是想表现出对她的关心吗?

但催着自己打胎的人,不就是他吗?

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越想越烦躁,声音不自主地扬了一点:“和你们老大说,叫他别烦我。”

利奥意识到她的不悦,默默地离开了。

桑迩见门外没有声音了,又倒向了枕头,将被子盖过自己的脑袋,试图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安全的去壳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外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桑迩以为是利奥,深深地做了个呼气的动作。

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差,想着整理好情绪,好好和人家说话。

她踩着拖鞋,走过去拧开了房门。

“什么事……”

可话还没说全,她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周明礼。

他还是和下午一样的衣服,似乎还带着寒气,应该是刚从室外进来。

“你不是走了吗?”桑迩有些许的错愕。

周明礼却并没有回答她问题的打算,沉声问道:“为什么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