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刚染血腥,太后命人将承元帝安置在偏殿。那厢软禁皇后,诸皇子入宫探望。
偏殿内一时涌入大量人,空气里都漫着燥意。
四皇子询问:“御医,父皇情势如何了?”
御医道是伤心太过,好生养着这类打太极的话,真正关乎天子病情的话,却是一字未言。
十五皇子有些急,与身侧的十六皇子道:“我怎么觉得御医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十六皇子目光越过一众兄弟,落在承元帝身上,见他父皇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怕是不好。
“……父皇…”十六皇子挤开其他兄弟,扑到龙床前痛声唤,趁机为天子把脉。
脉如沸水滚,混乱而急促,这是釜沸脉的前兆,乃十绝脉之一。
十六皇子一颗心往下沉,父皇的身子竟有这么大损伤。
他思忖中,后领一股拉力将他提起,十七皇子嫌恶:“众人都为父皇担忧,谁不悲伤难过,你一个人扑到龙床前哭哭啼啼,挡了御医为父皇看诊,又扰父皇休养,你安的什么心。”
众人面色各异,看十六皇子的目光也有些微妙。
“我看你才没安好心!”十五皇子低声道,他一边扶起十六皇子,擦拭十六皇子脸上的泪,一边冷面回怼:“十六至真至性,真情流露,到你眼里是哭哭啼啼惹人烦。是了,十几岁逼死宫女,视人命如草芥,谁有你狠心狠情。”
“十五!”七皇子厉声打断,“父皇病中,你非要在此时挑拨兄弟情义不成?”
十五皇子还要说,被十六皇子拍了拍小臂,而后,十六皇子看向一脸愠色的太后,拱手礼道:“一夕之间,五皇兄去了,父皇昏迷,孙儿犹如梦中,方才梦醒……”他水沁沁的双眸又滚下两行泪,悲戚万分,哽咽着:“才知…才知不是…噩梦…而是真实惨事…一事情难自制失了仪态……”
他低下头,缓了一口气:“请皇祖母见谅。”
太后见他如此,一声叹息,“你是个好孩子,只你父皇病中需要休养,莫再叨扰他,且回府罢。”
十六皇子犹豫,抬首期期艾艾看着太后,太后加重语气:“回府去。”
十六皇子行礼告退,一并带走十五皇子,之后其他皇子公主也被打发出皇宫。
十五皇子送十六皇子回府,挥退下人:“皇祖母不让我们待在宫里,是不是怕诸皇子篡位。”
十六皇子望了十五皇子一眼,眼中惊异。
十五皇子不觉,自顾自道:“父皇正值天命之年,身子还算健壮,纵使太子撞柱对父皇打击很大,也不会…也不会……”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底气。
“…怎么就撞柱呢。”十五皇子念叨,他痛苦的抱头,缓缓蹲下了。
父皇不是残暴之人,纵使拿下太子,也顶多废储圈禁。到底会留太子一命。
十六皇子跟着蹲下,拨开十五皇子的手,捧起他的脸,坚毅刚正的男儿早已泪湿满面,十五皇子才是后知后觉感到悲伤的人。
十六皇子抱住他,屋内传来压抑的呜咽。
一刻钟后,十六皇子照顾十五皇子歇下,他径直去了书房,小全子见他神情凝重,担忧唤:“殿下。”
十六皇子不语,书房门合上,屋内燃着宁神香。十六皇子却蹙眉不展,太子死的太急太惨烈,他隐隐有种不好预感。
傍晚承元帝醒了,但宫里封锁消息,偏殿内,太后欣喜握住承元帝的手,“皇儿……”
承元帝神情恹恹,太后照顾他进食用药,一边与他说着宫里安排。
“皇后教子无方,哀家想着废储之后,夺了皇后后位,贬为庶人,就饶她一命如何。”
承元帝不语,太后当他应了,又道:“至于长真,不管此事她是否知晓,京里都留不得她了,将长真远远打发了,永不回京。”
承元帝阖上眼,疲惫道:“儿臣力有不及,母后看着处理就是。”
此时,洪德忠进殿,朝天子和太后一礼,犹豫道:“圣上,太后娘娘。太子妃在东宫喊冤。”
太后冷了脸,“铁证如山,她有什么冤的。”
洪德忠舌尖发颤,看了一眼天子,他是晓得天子对太子寄予厚望的,强顶着太后的威势道:“太子妃划破胳膊写了血书,一个大大的冤字,底下人不敢大意,这才……”
太后眼皮子一跳,承元帝也从引枕上起身,“带她见朕。”
“……皇儿?”太后不太赞同。然而承元帝意已决,不可更改。
他在勤政殿召见太子妃。
太后留在偏殿等消息,殿里早早点了灯,早春三月的夜还很凉,冷风幽幽,太后背心发寒,命人多置了几个炭盆,方缓和。
那厢,勤政殿戒备森严,太子妃被搜了身,要拔去她头上仅有的凤簪时,她双目一瞪,“你若敢欺辱我至此,我当即撞死在檐柱上。”
禁军头领面色骤变,此刻宫里宫外都听不得撞柱,他朝太子妃抱拳赔罪,恭请太子妃进殿。
殿内空旷,却不大亮,承元帝高坐御座,面无波澜,冷冷冰冰的审视太子妃。
洪德忠垂首立在帝王西侧,无悲无喜,如同傀儡。
太子妃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素发,仅着一支凤簪,向承元帝行叩拜大礼,端庄又稳重。
承元帝看向太子妃左手,做了包扎,但隐隐渗出血,可见伤口之大,伤口之深。
承元帝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他问太子妃:“你说有冤情,朕给你辩解的机会。”
太子妃又是一拜,“儿媳谢父皇。”
她直挺挺跪着,半垂下眼,不敢直视天颜,平稳叙述何年何月太子挪秋粮,何年何月卖官鬻爵,何年何月服用五石散……
承元帝眼神危险,一时不知太子妃是喊冤,还是指控太子。
纵使指控,夫妇一体,太子妃此举也忒寒凉。
歹毒妇人,不堪苟活人世。
太子妃无视承元帝杀人的目光,话锋一转:“期间太子戒过五石散,可惜兄弟们步步紧逼,他没抗住,再次食用五石散,寻得一丝欢愉。”
“夜深人静时,太子问妾身,‘父皇视孤如虫豸,又何必留孤太子位。’”
承元帝瞳孔一缩,下意识想反驳,太子妃的声音还在继续,“‘孤是哪位兄弟的磨刀石’,妾身不明白太子的疑惑,只道太子想多了。”
太子妃抬眸望了承元帝一眼,没有敬畏,没有胆怯,也没有恨意,只有一种水雾迷眼的疑惑,太子至死不明白天子的想法,她同样也不明白天子的想法。
没人能懂天子想什么。
太子妃知道的内幕并不多,但是当日籍田坛一事,太子与她说过。
“小太监一边环视四下,一边劝太子:‘殿下,您再耕会儿田,您瞧四皇子八皇子他们都还忙活着。’”
承元帝心头一紧。
太子妃平静道:“太子怒火翻涌,回过神来,已经打死了小太监。”
“之后便是百官奏请废储,太子不愿坐以待毙,便逼宫了。”
起事仓促,胜率不大,但太子仍然一意孤行走上绝路。
橙红色的光落在太子妃脸上,她面色太憔悴,被橙红的光影涂抹着,一张脸昏惨惨,凄暗暗。
她嘴唇开合,频率几乎一致,犹如人偶,“旁的事不曾冤了太子,妾身无话可说,只籍田坛一事,太子到底是有些冤枉,他性高傲,估摸是不会与父皇说。儿媳与他夫妻一场,若不陈情,心里总是惦记着,不能轻快。”
勤政殿鸦雀无声,承元帝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咚咚咚冲击耳鼓膜,脑袋空白一片,心脏却绞痛的厉害,不得不佝偻着。
洪德忠及时搀扶他,刚要唤御医又被承元帝止了。
好半晌,承元帝才恢复清明,他看着殿中恭敬跪着的太子妃,“朕不会杀你,你带几个孩子去庄子里住着。”具体哪个庄子却没提,或许是京郊,或许是其他地方。
太子妃又是一拜,“父皇恩德,儿媳感激不尽。但儿媳跟太子夫妻一场,总不好撇下他。”
话落,殿内一声闷哼,洪德忠惊恐的看着太子妃缓缓倒下,神情安详,唯有颈间的风簪刺痛人眼。
他鼻翼翕动,指尖发着颤,倏地,一口猩红粘稠的液体喷溅他身,洪德忠飞快望去,抖如筛糠:“…来…来人!传御医!!”
承元帝面如金纸,喉间急喘,御医们骇的汗如雨下,使出平生本事救人。
隔着一道珠帘,太后来回踱步,审问洪德忠,洪德忠却是直摇头。
倘若他真回了太后,才无活路了。
太后恨声道:“贱人死不足惜,若皇儿有损,定要抄灭她家族。”
“太后,太后!圣上转好了。”一名御医忙不迭道,太后顿时顾不得旁的,掀开珠帘而入。
承元帝接连受激,口吐鲜血,却是祸福相依,将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喷出,是凶险,也是转机。
夜半时分,承元帝睁开了眼,问:“太子妃呢?”
“回圣上,抬回东宫了。”洪德忠小心道。
承元帝眼中痛色,不是为太子妃,而是为太子。
“皇儿……”太后还欲说什么,却听承元帝道:“朕已无事,不敢劳烦母后,还请母后回宫歇息。”
太后惊道:“皇儿?”
承元帝半坐起身:“来人,送太后回宫。”
“那后宫怎么办?”太后问他。
承元帝盯着殿内青石方砖道:“后宫自有皇后。”
太后不敢置信,“皇儿,皇后一介罪妇……”
承元帝冷冷直视太后,“若真要追究,朕为人父,最先清算才是。”
母子二人对峙,少顷,太后甩袖离去。
偏殿的灯亮了一宿。
次日承元帝按时上朝,百官震惊,却不想他径直发难,就籍田坛一事呵斥四皇子八皇子。
四皇子八皇子齐声喊冤,“朕哪里冤了你们,太子死了,你们高兴了,以为储君位置是你们的。”
“父皇,儿臣惶恐。”四皇子和八皇子骇的跪地。
百官跟着劝,一名官员道:“圣上,籍田坛的小太监或是有口无心……”
“小太监有口无心?那是太子锱铢必较,心胸狭窄?!”承元帝怒发冲天,指着那官员:“毁谤太子,拖下去杖三十。”
同僚不服:“圣上,太子胆大包天,逼宫谋反……”
又一官员被拖下去杖责。承元帝却难堵悠悠众口,反如水入油锅,群臣激愤。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太子一死,不论旁的,在父皇心中已是罪责全消,只剩美好了。
此时官员再弹劾太子,无异自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