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 营帐的隔音效果几乎没有,天亮后,兵营里的动静把邓姣从梦里救出来。
她睁开眼, 一动不动, 帐篷里昏暗的环境,像前世丧偶后的卧房。
有他在身边时, 她是怕黑的, 半夜去厕所都要摇醒他, 要他去给她开门。
没了他之后,她忽然沉溺于黑暗。
黑暗的卧房里一切模糊, 她能更切实地幻想他还在身边。
侧脸浸在泪湿的枕面上, 枕头蒸发的水汽寒凉,她脸颊却哭得火辣辣的烫人。
总算明白,以为陆骋中埋伏的那天,绝望惊恐是由何而来。
前两次酒后, 情绪先于记忆回到她身体, 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
以至于她再也无法满足停留在欲望层面的爱意。
她隐约猜到自己为什么会穿越来到这个时代。
约莫是上一世死后的灵魂, 仍旧不愿喝下孟婆汤,如何都要找到一个他还存在的时空,再见上一面。
陆骋确实长在她的审美点上,性格又恰好是最让她着迷的类型,还有生理性的契合。
所以即便没有记忆, 她也很快产生心动的爱慕。
那时候, 她还只靠逗弄他的调情,就能够满足。
但伴随记忆的回笼,她对他暗恋的情愫一下子堆积成炽烈的爱意。
她开始无法自控地自讨苦吃。
陆骋呢?
她之前也想过。
为什么陆骋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对她格外纵容忍让?
为什么这个因为创伤近乎恐女的战神, 唯独对她产生失控的欲望?
他的身体会不会也像她这样记得对她的感觉?
他自己也很困惑吧。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坐起身,长长舒气。
此前的委屈不甘反而平复了。
原来,近些天那种激烈的不满足,是因为潜意识把现在的陆骋,跟前世相恋近十年的丈夫做比较。
确实不讲道理。
她起身下床,打开窗帘,借着辰时的天光,继续伏案工作。
果然,每一次酒后,都会有更多的记忆回到大脑,对机械结构的运转逻辑,熟练度一下子提升了几倍。
昨天被卡住的结构很快被理顺了。
她拾掇齐整,拿着稿纸去锻造营,询问工匠是否能将这台纺车的零件打磨出来。
工匠接过稿纸看了一遍,他红彤彤的脸膛露出惊叹之色。
这精巧的结构,不像是民间使用的纺车。
他询问这稿纸从何而来。
邓姣坦白,是自己设计改良的纺车。
她想帮牧民提高纺纱效率。
“姑娘有心了。”工匠把稿纸递还给她:“我愿意帮您的忙,但这些零件一个人不可能在两天内做完,听说两天后就要拔营回京了,您不如把稿纸交给牧民族长,让他们自己改良。”
邓姣说:“这只是我的设想,得组装出来才知道有没有需要调整的部件。我可以找些牧民帮我一起打磨部件,能借用你这里的工具吗?”
工匠立即点头:“当然没问题,姑娘是守边的功臣,牧民们自然都愿意拥戴。不过恕老朽冒昧,这样精密的部件,寻常牧民的手艺恐怕很难快速造出来,人再多也帮不上忙。”
邓姣眼神一黯,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是我异想天开了,我还是把稿纸给牧民族长吧,让他们族里的工匠慢慢尝试。”
她谢过工匠,转身离开。
“姑娘留步。”工匠叫住她:“您若是能取得燕王口令,便能集结全营工匠,这么些部件,用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完工。”
邓姣谢过工匠。
转头就去找宜宁,把稿纸给她,让她帮忙去找陆骋下达命令。
宜宁看着皇嫂设计出来的精密纺车,简直大开眼界,毫不犹豫飞奔去了哥哥的大营。
陆骋正在安排拔营前的边军部署。
他昨天得到京中密报。
后宫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太后发现皇孙和公主失踪后,用一切手段尝试动用宫外的势力。
好在燕王离京前留下过命令,最重要的就是切断太后、梁侯主要势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这两个隐患,已经被重兵包围。
梁侯若是反抗,可就地处决。
太后若是反抗,可软禁于慈宁宫。
待燕王回朝处置。
燕王现在恨不得飞回京城。
听宜宁兴奋地拿着几张纸说什么纺车原理,他难得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哥哥在忙很重要的事,你要干什么直接说,其他事等回京的路上再说。”
“好吧。”宜宁很宝贝地收回摊在他桌案上的稿纸:“我想借你的令牌,号令全营的工匠,一起把这台改良纺车的零件做出来,姣姣说最好能在拔营前组装好,看看它运转有没有问题。”
陆骋目光一凛,立即伸手接过稿纸,仔细阅览。
“这是邓姣画的?”
“对呀,昨日牧民说他们做一件羊毛外套需要两个月,姣姣想着要给他们改良纺车呢,她说这台机器一个人能纺出三个人的纱!牧民大婶见了一定乐坏了。”
陆骋一手托着下巴,很认真,像看得懂的样子:“嗯,看来确实可行。”
他侧头随意地问:“邓姣呢?为何不亲自来给我讲解一番?”
宜宁如今非同以往,她狐疑地眯眼盯着哥哥,“有什么好讲解的?哥哥只管给我令牌传令不就是了?哥哥这么忙,不是要等回京路上才有空听本公主讲话吗?怎么听皇嫂讲话又突然有空了?”
“改良纺车可是大事。”陆骋站起身:“我得去问清构造,你皇嫂现在何处?”
宜宁眼神愈发犀利起来。
她竟然才发现。
从邓姣摘帽子,她哥忽然飞一样消失在她眼前那天起,她就应该察觉哥哥的狼子野心。
实在没想到亲哥居然动嫂子的心思。
“皇兄都还没下葬呢。”宜宁忽然说了句:“姣姣是我们的皇嫂。”
嗓音与其说带着指责,更多的是带着悲伤和委屈。
心虚让陆骋立即听懂了妹妹的意思。
他垂眸叹息,伸手将妹妹拥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沉声安慰:“没关系,邓姣永远是你的皇嫂。”
宜宁:?
公主殿下暴怒仰头质问:“哥哥这话好像是做了两手准备啊!”
“你怎么突然想这么多?”
“我之前就是想太少了,才没及时阻止哥哥犯错!”
陆骋低头认真看着妹妹,语重心长:“你现在只剩下一个亲哥哥,你难道不想让他摆脱从前的束缚,遵从自己的心?”
宜宁眯起眼,“那得看是什么束缚,我觉得,他也不能摆得太脱了。”
“哥哥自有分寸。”陆骋一闪而过出了门。
宜宁气得跳脚!
可冷静下来后细细一想,心情有些复杂。
这件事,对不起二哥。
但似乎……对于邓姣,反而是很好的安排。
宜宁见识过皇帝驾崩后,那些年轻的太妃在后宫里有多么凄惨。
如果邓姣能改嫁,平心而论,她的七哥恐怕是这世间最佳人选。
再找不出这样位高权重还不近女色的男人了。
前提是他真的动了心,而不是像儿时那样什么都跟二哥争。
宜宁走出帐篷,仰头。
漠北无云的天。
二哥,如果你真的很爱皇嫂,应该也会希望她幸福安宁地过完这一生吧?
我会替她把好关,谁也不能欺负她。
-
邓姣在帐篷外,抱着小胖崽跳火堆舞。
小煤气罐自己学不会舞步,非要她抱着一起跳。
邓姣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偏偏崽子还以为她故意逗他玩。
每回她“哎哟哎哟我的腰”,崽子就“哈哈哈哈哈哈”。
“呼——呼——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阿渊?妈妈胳膊酸了。”
“唔!唔!崽崽蹬着小短腿,可怜巴巴地想要继续玩。”
“我来。”
陆骋的嗓音震颤她胸口,邓姣低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低头问小胖侄儿:“阿渊想跳火堆舞?”
陆渊举起小胖手:“想!哈哈!好玩!哈哈!”
陆骋眯眼温柔微笑,对陆渊拍拍手:“皇叔抱你跳好吗?”
陆渊开心极了:“哈哈!火堆舞!哈哈!”他慢半拍意识到皇叔想把他从姣姣怀里抱走,小胖脸一秒黑脸:“不要。不是兄弟,不信任。”
陆骋:“……”
看见他手里拿着她画的稿纸,邓姣说:“殿下对我的方案不满意?”
他这才敢光明正大把视线落在她脸上。
像憋了好几年没有见面。
他很用力地看她的脸。
从前白皙的脸颊被漠北寒风吹得泛红。
湿润凝成一簇簇的卷翘睫毛。
“你眼睛很红,”他答非所问:“哭过?”
“不是因为你。”她立即强调,并把怀里“甜蜜的负担”换到另一只胳膊。
陆骋低头看向邓姣的手稿。
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眠。
他想清楚了。
她说的没错。
他提出那种条件,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怯懦。
不想担责,又想要独占她。
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女人,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他的安危,担忧得近乎发疯。
一直期盼,远方重新开始的,那种寻常老百姓的生活,有温度的心。
似乎主动闯进了他怀里,并不需要他远赴千里之外的逃亡,他竟然已经拥有了。
而他因为反应迟钝,花了两天才想好该如何面对。
他挑眼看向她:“那还有谁敢惹小姑奶奶不开心?”
“没有。”邓姣故意说:“我梦见我亡夫,哭了很久。”
“什么?!”陆骋情绪一下子被打乱:“你怎么又想起他了?你不是…不是说……”
邓姣挑眉:“人心总是善变的嘛,我今早突然想明白了,我爱慕你,主要是因为你长得太像我亡夫。”
陆骋惊呆了。
长时间的对视。
他抬手提起她怀里的小胖子,放到地上,突破阻碍他靠近她的距离。
他迈步上前,咬牙切齿盯着她双眼:“我两天没有合眼,一直在反省自己对你不够用心,而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对你而言,不过是皇兄的替身?”
邓姣把手抵在他胸膛,仰头睁大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