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东苑书房内。
正北雕螭纹黄花梨木大案上, 数百本古籍堆成七八摞,比围在周围的一群幕僚个头堆得还高。
已经忙活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愁眉不展。
众人头都不敢抬, 脸快要埋到书堆里, 还是能感觉到燕王灼人的目光。
终于,陆骋耐不住性子开口了。
“我不用你们立即破译密信内容, 至少先弄清楚究竟是哪族文字, 也好去找懂行的来看。”
“是……”一众幕僚汗颜拱手, 为首的周文济主动上前,将手中的古籍和对照的密信呈给燕王:“回禀王爷, 这份密信似乎不属于北疆现存蛮夷, 而是羌人文字。”
“羌人?”陆骋接过书和信,低声质疑:“西夏已消亡数百年,梁侯怎么可能费这么大劲去召集零散部落?”
他皱起眉,目光不断在古籍上的文字与密信上来回对照。
这封信显然是故意使用失传文字, 梁侯早有准备, 在身边和敌方奸细中都养了羌人。
这让陆骋无法判断敌方规模和战斗力。
“死了还给爷整出一堆烂摊子。”陆骋陡然将古籍狠狠砸在书案上。
“殿下息怒!”众人慌忙跪地请罪。
陆骋往太师椅里一座, 不耐地挥手打发,“退下。”
越想越来气。
为了制衡太后和他联手把控的兵权,他皇兄把个梁侯养得比他妈鞑子还肥。
如果梁侯真的有能力发动边疆多个部族联手进攻,现在的边防肯定挡不住。
调兵驰援要足够的军饷。
户部去年收上来的银子已经被先帝拿去造行宫。
国库里的余钱又被太后拿去修陵寝。
陆骋从前不能插手内政,现在就算拿几个倒霉蛋出来抄家, 挤出来的银两, 也只够跟敌军吃顿饭,看看能不能先休战,等年底的税赋收上来再打。
毕竟老狐狸们肯定把大头都给转移了。
没钱。
没钱没钱没钱。
陆骋胳膊肘支在桌案上,双手搓揉着额头。
想不到这辈子能有缺钱的一天。
都是拜皇兄所赐。
皇兄欠他的, 他得设法讨回来。
“殿下!”田忠凌在门外禀报:“娘娘回来了。”
陆骋一睁眼,脑子一瞬间闪过一个恶劣的想法。
但他完全不为此感到愧疚。
他昨晚陡然有一个推测。
邓姣费这么大劲出宫,见面后,却同她的爹娘并不亲近。
反而很乐意向他请教箭术。
向他请教兵法武器的女人很多,没有一个真的对兵法武器感兴趣。
他自己也不感兴趣,苦练这些只是为了保家卫国,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们都觉得他感兴趣。
或许是朝中官员要求殉葬皇后的风声传到了后宫。
邓姣可能急着寻找一个趁手的新傀儡,作用与皇兄相当的,自然只有他。
不愧是后宫夺得凤印的女人,比他母后更冷血。
父皇驾崩那年,母后还真伤心过一阵子。
陆骋好奇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程度的帮助。
也好奇她愿意用什么来交换。
“这么早?没有多陪陪她爹娘?”陆骋清了清嗓子,翻开一本古籍,语气随意地询问:“怎么?皇嫂又有何事求见本王?”
“不是的殿下!”田忠凌老实巴交地打脸燕王殿下:“娘娘在醉仙楼用膳,竟遭歹人调戏,兰坊的眼线紧急上报,属下带了一卒赤霄卫迅速镇压,救回了娘娘。”
陆骋一愣,看向门外:“什么样的歹人需要你带人镇压?魏缜二人呢?皇嫂这几步路就给他们腿逛断了吗?”
“回禀殿下,是梁侯的侄子!他请的随从各个都是好手,魏缜二人难以敌众,属下紧急出动,现已将娘娘安全带回,梁侯的侄子身份特殊,属下不敢私自动刑,遂将其押至正院,等候殿下处置。”
陆骋站起身,快步走出门,疑惑地注视田忠凌,低声质疑:“你把梁侯的侄子带我府里来了?你想让我偷皇后出宫的罪名人赃俱获吗?”
田忠凌双目暴睁,忙拱手请罪:“属下愚钝!属下愚钝!”
陆骋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还好,跟皇兄砸给他的烂摊子比起来,什么破事都显得不算太严重。
他不打算处罚田忠凌,但会让田忠凌知道他摆平这件事耗费的代价。
这代价和不处罚,足够田忠凌再给他卖两辈子的命,田忠凌确实是会默默领情的那种人。
绝对的忠心和脑子往往不能兼得,他既然选择了前者,就得容得下这样的属下时不时给他惹一点麻烦。
正院里。
梁侯的侄子隔着一丈距离,跪在邓姣面前,不断磕头赔罪,怕她跟燕王告状。
一起来的那群打手个个神色迷茫,反倒不怎么害怕,只是不理解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卫家小公子怕成这样的人。
邓姣自己都满心惶恐,若非方才摘掉面纱,也不会被这人盯上。
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对方又是梁侯的亲戚,不知会不会给陆骋带来麻烦。
正想着,周围人忽然急匆匆地朝着东边行礼请安。
邓姣深吸一口气,也转身行礼,垂着视线不敢去看陆骋。
梁侯的侄子当先哭丧着脸,朝着燕王便跪倒磕头,口中不住告饶:“小人有眼无珠,小人该死,竟敢冒犯殿下的女人!” 说罢,也不等燕王发话,便左右开弓,狠命地抽打自己耳光,直打得脸颊通红。
他说到“殿下的女人”几个字时,陆骋侧眸看向邓姣。
邓姣恰巧也鬼使神差地偷偷抬眼去看陆骋。
视线撞个正着,陆骋没有收回视线,一如既往的淡定凝视。
她是想观察他对“殿下的女人”几个字有没有抗拒之色,但他似乎也想知道她如何反应。
她没什么表情,只抿嘴垂下眼眸,动作缓慢地理了理发簪,似乎对这个大逆不道的新身份接受度良好。
陆骋回头看向地上的梁侯侄子,“随我进来。”
他快步走进正堂。
需要让这群人死也不敢把今天发生的一切泄露出去。
邓姣有些恍惚,此刻走进正堂的陆骋,关上门,就是她没见过的陆骋。
等人都走了,邓姣的母亲才焦虑不安地上前询问:“阿姣啊,这梁侯可是个大人物,咱没惹麻烦吧?燕王会不会迁怒我们?”
邓姣不太确定,只回答:“万事都有女儿扛着呢,您二老先回西苑歇息罢。”
“要罚也该我承担。”周季北高大的身形微微摇晃,上前安慰表妹:“阿姣,我不该带你去人多的酒楼,若是燕王追责,你可以说是我逼你的。”
邓姣回过神,仰头观察他片刻,不安地问:“表哥,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伤着哪里没有?”
他轻轻摇头,低声回答:“我没事,只是刚才打斗久了,有些乏了。”
“不可能。”只是累了的话,不至于嘴唇发白,邓姣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他身上有没有血迹,但他衣服接近黑色,很难看出血迹,她又不方便动手摸索。
“万一有内伤就糟了,”她仰头说:“我去帮你找大夫瞧瞧。”
“不用担心。”他微微挺了挺腰:“只是划了个小口子。”
“哪里?”邓姣立即绕到他身侧:“伤在哪里呀?你别逞强,伤口深吗?”
她可不想自己一出宫就害死个原主的老熟人,反正王府里有现成的医生,要清理缝合得快一点,以免感染。
“你快说伤着哪里了呀,想急死我吗?”
周季北无奈地侧身用后背对着她,不过手摸了摸自己后背右侧偏下的位置,指尖顿时沾了血迹。
伤口还在流血。
“嘶!诶呦!”邓姣龇牙咧嘴,看着都疼,“你快趴下,去那边趴下来。”
她指着院子东侧的游廊,让周季北先去那里趴着,而后转身向田忠凌求助。
田忠凌立即吩咐属下去请医者赶来救治。
不知过去多久,梁侯的侄子面无人色地哆嗦着双腿,被王府的侍卫架着胳膊送出正堂,往南送出去了。
陆骋也走出门。
抬眼一扫,院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循声看向东边,就见一群侍从忙碌的端着清水在游廊进进出出。
陆骋好奇地走进游廊,一步步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
周围人立即行礼散开。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衣服被剪开,裸着精壮后背的陌生男人趴在坐槛上。
殿下府里的大夫,正在缝合他后背的伤口。
“殿下的女人”,正在挤干葛布,蹲在那人面前为他擦拭汗水。
“阿姣!阿姣!”邓姣的父亲急得直接伸腿戳了一下邓姣的脚侧。
邓姣回神,一转头,看见燕王,这才急忙站起身。
“这位是?”陆骋表情不怎么友善。
邓姣立即介绍:“噢,这是我的哥哥,今儿在集市上刚巧遇见了,原打算去酒楼里小聚一趟。”
“哥哥。”陆骋看着她双眼,质疑:“你的兄长不是正在五军营刘胜麾下效力么?”
邓姣:“……”
他为什么对她家人的动向这么清楚?
“卑职是阿姣的远房表亲。”周季北立即撑着身体起来行礼,喘息着主动担责:“阿姣今日就是受卑职邀约,才惹来祸端,请殿下责罚。”
“邀约?”陆骋低头盯着周季北:“她几时约了你?如何约的你?”
陆骋昨晚的推断,似乎出现了一个天大的误会。
邓姣费这么大劲出宫,想找的新傀儡,貌似轮不到他。
前面有她的表兄插队。
那她还假装想要练箭作甚?
打个人人都有机会的幌子么?
邓姣此刻睁大眼睛看向周季北,魂都吓飞了。
燕王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难道怀疑她出宫的目的是为了联系老相好逃跑吗?
她真的是在街上偶遇的周季北。
表哥你快说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