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惯常忙碌,猛然间闲下来,一家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反倒胖了几斤,脸颊都圆润许多。
难得给自己放假,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好生地歇歇脑子。
用他娘的话说,他的脑子和屁股跟着他,属实受罪。要么不停在动的脑子,要么一坐不起备受压迫的屁股。
张居正穿着青色的布衣,行走在国子监中,除了一张过分俊朗清隽的脸,就像是个穷困的夫子。
小学童也格外喜欢他,捧着书来问他问题,他也极有耐心的一一答了。
张居正难得觉得惬意,逢人便讲:“我要做个闲人。”
他甚至扛着锄头,让人给他画画,在旁手书:草盛豆苗稀,带月锄禾归。
朱厚熜累得眼窝深陷,站着就手抖不已,他听到这个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去传张大人来,朕要问问他,玩够了没有。”
于是——
当看到精神焕发,眉眼晶亮的张居正,朱厚熜顿时心生愤怒。
这些年的君臣相得,他自然明白张居正此举是对他的尊重和退让。
但——朕忙得就像一头野驴,他倒是养得肌肤细嫩白白胖胖。
还是很不爽。
显得他好苦!
“你的差事,还在那放着。”朱厚熜面容严肃。
张居正微微躬身,眉眼清正,恭谨开口:“古有孔子教化列国,臣想教化民众,读书识字的人越多,人才便越多。”
两人没说一件事,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厚熜看着他面色红润,而自己累到眼冒金星,便啪得一拍桌子:“跟朕滚回来当值!”
张居正躬身:“是。”
自己死赖在职位上,和别人求着他回来,感觉格外不同。
他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的稀缺性,也深知帝王的顾虑和为难。
索性就坡下驴,已经表明态度,对方也接纳了,就不能再死抓着不放。
他先前定下政策,给地方批下建校资格,且建校成功记在考成中算是一大功,如今才过去不久,有人便开始记功了。
当这一项也在循序渐进推行时,张居正和嘉靖便将目光钉在了卫所制度上。
如今卫所军卫制崩坏,在考成法和一天鞭法的推行下,才知问题有多严重。
军官、豪强田成阡陌,军户竟无立足之地。
*
金銮殿中。
朱厚熜从龙椅上站起来,有些焦灼地踱步,军户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若再不解决,大明不管是从外攻,还是从内攻,都将迅速瓦解冰消。
张居正沉吟,他自身便出自军户,自然明白其中很多问题。
“军籍和民籍并无不同,只职责不同,闲时种地,战乱时应征入伍,若想解决逃兵空户问题,还得各司其职。”
张居正说着说着,自己的思路就清晰许多。
“军户赋税很重,要自备武器,还有屯田赋税,这部分就压的人喘不过气。”
“想要牛干活,就得给牛吃草。”
他在心里细细理了理,片刻后才满脸凝重道:“以臣微末之见,军屯制度发展至今,弊端尽显,需圣主合理规划才是。”
“一,允许军户流转,可自行赎身转为民籍,亦可民籍转入军籍……”
“二,减免军籍赋税,只应征一条便可。”
“三,推行营兵制,近来我管戚继光之戚家军,战绩颇丰,又有历史背书,臣觉得可行。”
“四,推广火器。”
朱厚熜:……
他思虑许多年,想着在驾崩之前,将朱载壑的所有危机都给扫平,对于军所,才想出那么两条。
这么片刻功夫,张居正竟然想出四条。
朱厚熜幽幽一叹。
*
赵云惜自忖老迈,将炸鸡铺子、香露铺子全部转给顾琢光看管。
她该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了。
在国子监食堂重新开了个卤肉店。
优美的环境,赤诚热情的孩童少年。
传说中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她喜欢!!!
那种年轻好像能让她也年轻精神几分。
“赵记卤肉开业了!”
总算没人喊,大家也能感受到,往常小食堂里能闻见炸鸡那霸道浓烈的香味,经久不衰,而今又添了卤味。
“各种卤肉都有,猪头脸、猪耳朵、香卤鸭,卤鸭信、鸭肠……”
赵云惜用网巾将头发尽数束起,穿着素白的襕衫,笑得极为温和:“还可以烫碗粉,买个隔壁的烧饼,一顿饭有菜有肉就过去了。”
面前的少年眸子晶亮,看着颤巍巍的卤肘子咽着口水:“我要三两粉!三两的肘子三两的肠!再要三两混合的卤鸭杂!三两的素菜混拼!”
赵云惜听他要得多,索性拿了大碗,将粉烫了,将他要的肉整齐地码在碗边。
“喏,客官请慢用。”
少年吸溜着口水,红棕油亮的卤肉摆了满碗,闻起来极香,粉汤里面浇着卤汁,他要的辣口,红通通的辣油漂浮,看着更有食欲。
他就近找了位置坐下,一口肉进口,口中津液四溢,入口托骨的肘子香到像是要化掉。
真香…
肘子卤得火候正好,丰沛的肉质和胶质口感极好,一口入肚,反而觉得饥肠辘辘,更饿了!
少年风卷残云般,将辣卤肉粉全部吃完了。
他直着细韧的腰身,摸着吃太多而微凸的小腹,满脸餍足。
吃得好爽,下顿还来。
他不是唯一。
一群少年郎围着小铺排队,吵吵嚷嚷地说自己想吃什么。
赵云惜笑眯眯道:“好孩子,别急别急,一个个来。”
“香辣大肠三两,卤藕三两,粉要四两。”
“我要鸭信!鸭信!!!”
“奶奶!!!我先来哒!!!”
赵云惜:……
这不是国子监吗?你们不应该死装吗?
第一天开业,尝鲜得多,来的人看着格外多。
赵云惜笑得美滋滋。
虽然她库房里堆得都是钱,但是能赚到钱,还是觉得好爽啊!
好不容易忙完,一大锅卤肉都卖完了,她便拿出自己的铁板,给自己炒了个粉丝。
粉丝还剩不少。
“这是啥?”
“炒粉?”赵云惜随口回。
“我要一份?”清朗的少年音响起。
“不……”赵云惜正想说不卖,就见是张懋修,登时惊喜极了:“你还没吃?来,同奶奶一道吃饭。”
于是,她一分为二。
“我也要一份!”有个少年抱着书,快步跑进来,视线左右巡弋,最后定在他们跟前。
赵云惜:……
“抱歉,收摊了。”
少年顿时一脸为难,大家都收摊了。
“叶向高!你又看书看得忘记吃饭?”张懋修满脸不敢置信。
接着他无奈道:“奶奶,给他炒碗粉吧,要不然他又要回去啃馒头就咸菜喝凉水了!”
赵云惜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唇红齿白,身量瘦小,看着稚气一团。
叶向高躬身道谢,指尖微动,还想翻阅手中书籍。
但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他便忍了忍。
赵云惜一边炒粉,一边在心里琢磨,叶向高怎么有点耳熟呢……
要她耳熟,那必然是上史书的人物了。
叶向高……
叶向高接过炒粉,火速吃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灶上还剩的一点汤粉。
“好香啊……”他喃喃自语地夸赞。
想吃。
色泽漂亮的卤汁,浇进热腾腾的汤汁里,半透明的褐色粉条窝在其中,瞧着就好吃。
赵云惜索性给他也来一碗。
叶向高腼腆一笑:“谢谢。”
入口微烫的汤汁,有足够的镇江香醋和油辣子,一口入肚,酸辣味便溢出口腔。
他很快又吃完了。
少年的胃,能装进一个世界。
“真好吃。”叶向高放下银两,躬身道谢后,这才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了,张懋修才有些遗憾道:“他也容易挨欺负,他刚来的时候,老实,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躲避倭寇在路边厕所中生的孩子!”
“后来戚将军把倭寇赶跑了,他才回乡参加乡试,中了秀才后,学政说他有大才,被推荐来国子监。”
张懋修摇头:“在厕所中出生不是他的错,那些人却要羞辱他是厕子,说他身上脏臭。”
“他看着才十三四岁吧?那你多护着他。”赵云惜有些惊讶。
那也挺厉害了!
*
待晚间回家,叶珣、张居正都在了。
“娘,何苦劳累?”张居正见她眉眼疲惫,有些心疼。
赵云惜笑嘻嘻道:“无妨,老了也不是不中用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挺好。”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笑着道:“并非没有收获,我看到了《本草图经》这本医书,收获良多,心中也有点小想法。”
“你看,四书五经都有学院,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医学没有?”
赵云惜托腮:“跟国子监一样,建立医学院,那不是能培养出无数好大夫?”
张居正黑线:“在娘心里,什么都要建立学院……”
赵云惜满脸理所当然:“这还只是提议在京都建学院呢,要我说,各省州府都得建。”
“人家蛮子都知道建立大学,就像沙勿略,就是从贵族学院学来的知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数算、文学都要学。”她有些遗憾:“我们将儒学经典抱得太紧了,纵然玩出花来,又如何?你又不能用儒学解几何题,还得是综合性学院,医学也教,数算也教……”
张居正沉吟:“现在在整顿军备,和修建基础学堂,你所说的这个,怕是要往后排队,才能研究可行性。”
赵云惜托腮:“你记住就行,等你成立综合性学院,我还要进去卖卤肉。”
张居正:……
一生爱摆摊的母亲大人,除了赶紧满足她的愿望,还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