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惜扳着指头算,按着历史上嘉靖年号只排到四十五,而今已五十。
嘉靖再活十年吧。
十年,所有政策都将走上正轨。
到时候,大明按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旁的便不大重要了。
她想起政务,又难免想起旧人来,这几年,李春容、张镇相继离世,难免让人想要怜取眼前人。
张文明须发皆白,拄着拐杖,一双眸子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颤颤巍巍地坐在妻子身旁,侧眸专注地望着她。
云娘……是个优雅的老太太。
她满头雪发,身影清瘦,穿着竹青色的扣身衫子,以珍珠做扣,更衬得她温润如玉,温文尔雅。
这会儿正在端着茶盏,细指染上了岁月釉色,却格外的优雅好看。
浅金色的稀薄晨光照在她身上,就像是一株白兰,眉眼柔和地哼着歌。
张文明神色恍惚——
那是时光沉淀了六十余年的暖玉,被朦胧青烟绕着的温柔。
也是他的触不可及。
张文明想,他近来总爱回忆从前,那些两人稀薄相处的记忆里,也是温软甜香的滋味。
“云娘啊……”他打破了寂静。
赵云惜侧眸看他,温和问:“怎么了?”
张文明眸光定定地望着她:“你说,我若是死了,下辈子再遇见你,会不会和这辈子结局不同?”
风轻轻地拂过,刚捡来那只瘦小的小橘猫撑着细细的四肢,用他的长靴磨爪子。
他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赵云惜心中一紧,还不等她回答,张文明却泪流满面。
“那时年少,心中并无情爱,山高水阔,携友同游,自然潇洒恣意,快活万千。”张文明喘了口气,声音哽咽:“可没有人在原地等我……”
“我死了,就再看不到你了,我舍不得。”张文明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唇角翕张,片刻后,才大声道:“你抱抱我,抱抱我……我热……”
赵云惜也跟着泪流满面,她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张文明,花都开了,你不要死。”
怀里的手,却缓缓垂下。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赵云惜面色煞白,先是叫几个小厮兵分几路,先去内阁报信,把张居正喊回来,再请了丧仪队来。
她抱着瘦小的张文明起身,先打水来,给他擦拭脸上的眼泪,都收拾干净了,又把胳膊腿捋直,整个人摆顺了。
她哭到不能自抑。
干站着难受,她索性给他衣裳也换了。
都收拾齐备了,张居正这才到家。
瞧见摆起灵堂的一瞬间,他还有些懵,哆嗦着手近前来,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
“爹……”
灵堂中,顿时哭成一团。
张居正披麻戴孝,跪在一侧,难以抑制心中哀痛。
*
赵云惜远远地听着。
这样的场合,是不叫她在的。
叶珣在陪着她,王朝晖在帮着张居正支应宾客。
赵云惜摁了摁闷痛的胸口,到底多年夫妻,她实在难以接受。
那历史上的赵云惜……看着张居正身死,张敬修自戕,张懋修投井,该是如何痛彻心扉。
她不敢想了。
时下天暖,停灵三日已是极限,听着鞭炮、乐声的远去,她垂眸落泪:“下辈子,别遇见我了。”
*
张居正面对嘉靖的夺情政策,沉默了许久。
他在心中细细盘算,如今神种已推广二十年,早已种遍大明,考成法已经推行十年,早已形成新体系。
若他丁忧三年,内阁以李春芳、叶珣为主,二人性子温和,更适合守成。
在激烈地推广和改革以后,休养生息至关重要。
张居正思量许久。
好像迫切的事情都解决了。
“娘,你觉得我该丁忧,还是夺情?”他问。
赵云惜正在焚香,闻言侧眸望着他,历史上,张文明身死,他正处于改革关键期,便毫不犹豫地夺情,留下骂声一片。
“若丁忧三年,等你归来,内阁不一定有你一席之地,你改革多年,纵然提拔半数朝廷,但也得罪半数朝廷,他们会在你失去权柄时,让你再无起复可能。”
张居正点头,这些他自然知道。
“若你夺情,则首先陷入“藐视孝道,欺君专权”的境地,是道德和功利的相悖。”
赵云惜懒洋洋地望着天。
“舍小孝而尽大忠,张居正,我佩服你,也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
她声音幽幽。
张居正:……
所以呢,他该夺情还是丁忧?
没让他多犹豫,嘉靖亲自来请,说得言辞恳切,此番朝中初定,百废待兴,需要一个能臣,知他心中孝顺,特丁忧27天,以表孝心。
张居正眉眼微闪,他好像知道了嘉靖的迫切和野心。
君臣演戏,你推辞来我恳请。
连续三次,张居正才含泪允了。
朱厚熜:……
大家都处几十年了,谁不了解谁?
他推心置腹地将自己的理想抱负给说了,俺答汗未平,女真屡屡来犯,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张居正懂了。
他硬是将一个月拉到三个月,这才上朝去了。
君臣埋头办事,趁着刚改革,钻漏洞的少,得把想办的事给办了。
朱载壑被提出来办差,六部轮转,变成了第一个下基层的皇子。
这代表着一个信号。
一个让高拱和裕王都十分不快的信号。然而裕王连严嵩都不敢反对,自然不敢反对他当皇上的亲爹。
朱载壑年纪虽小,但自幼得李春芳、叶珣教导,小小年纪,便极为聪慧多智,隐姓埋名进官场,就算气成河豚,也不曾显露自己的特殊半分。
嘉靖盼着他能继承旧制,自然让他多加了解。
张居正也在默默关注。
他面上着手在办学院,实则关注点都在边防,这两样都非一日之功,得慢慢发展,他一时倒闲下来。
那就想着琢磨点别的。
比如——
亲娘提出的水汽能把锅盖给顶得乱窜,为什么不能顶起一辆独轮车。
他索性成立了研究院,专门研究烧水工艺。
这也急不得。
张居正高度紧张了二十年,突然间闲散下来,真有些无所适从。
“要不,我去国子监讲经?”
赵云惜:……
她自忖精力旺盛,又有一把子力气,但是和张居正这样使不完的精力比,还是差点。
“想去就去呗。”
她挥挥手。
只要不培养张四维,谁都行。
是的,张四维在自己的努力下,照旧出头了,和高拱的关系极密切。
堪称手下能臣。
但赵云惜听见他名字就烦,就想皱眉头,张居正见她实在排斥不喜,便也没再接触了。
张居正真去讲经了。
他重新捧着书,站上三尺讲台,对着一张张稚嫩的脸颊,面带微笑地讲课。
朱厚熜松了口气。
张居正已是首辅,若再进一步,就是严嵩了。
他的夺情,是试探。
若张居正归来后,一味地把持朝政,他会在幼子登基前,杀死他。
他年岁太高,随时驾崩,不能给幼子留一个擅权专政的首辅。
君臣之道,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
这大明,到底姓朱。
他不能接受大权旁落。
他当年年少登基,无人为他扫平障碍,他经历过太多艰难险阻,轮着朱载壑,便有些舍不得。
朱厚熜眸中明灭不定。
张居正是个为国为民的好臣子。
他去讲经,对政权这样能拿能放,他也不必费心弄死他了。
*
一场危机,在张居正朗朗读书声中,缓缓褪去。
他很负责,亲自编了启蒙书,有字有画,刊印成册,发放给幼童。整日里和启蒙幼童待在一处,身上多了几分包容和随和。
赵云惜来国子监看铺子,路过讲经阁,看着他穿着素白的襕衫,捧着书,坐在国子监的凉亭中。
她便不由得弯唇一笑。
真好。
“白圭!”她喊。
张居正听见喊自己的声音,合上书回头,见是赵云惜,也跟着笑了:“娘?”
赵云惜抬脚,来到他跟前,和他一并坐在凉亭中。
国子监中,岁数跨越极大。
从六岁稚童到三十岁壮年男子,应有尽有。但一片清澈清新之气。
“当年你在国子监,转眼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赵云惜不住感叹。
十年又十年。
那些日子过得像梦一样。
张居正弯唇轻笑,温和道:“是啊,白驹过隙,岁月变迁,瞧着他们热血沸腾的样子,难免想到自己以前。”
赵云惜接过他手中的书。
“那你的理想和目标,实现了吗?”她好奇问。
张居正看着她翻书,便沉浸在思绪中,片刻后才摇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最早我想着,若是能让皇上看到论时政疏就好了,再后来我想着神种能推行就好了,那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也不用提,如今我又盼着,大明文教盛行才好。”
“那就慢慢去做。”赵云惜眉眼微弯。
张居正轻轻点头,他摩挲着书页,眉眼带笑:“他们是很好的孩子,听课很认真,会眨巴着眼睛问我,云为什么会带来雨!”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的。
“我就给他们烧了一锅水看看。”张居正眉眼嘚瑟:“他们一眼就明白了。”
他可真是个好老师!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
“好好好,你是个好老师!”她知道,他在哄她开心,怕她沉溺于张文明的死亡出不来。
她晃了晃书页,阳光透过树叶,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眼角是岁月蹉跎,带着恬静柔和。
张居正伸出手,想要去接漏下来的阳光,刚来国子监教书时,他心中尚有些愤懑不平。
为避皇权,实在憋屈。
如今倒是觉得惬意,折子是永远批不完的,主意是永远想不完的,他看着朱厚熜忙到干瘦,却只当看不见。
总有人得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