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似撒盐。
沙沙声不绝于耳,赵云惜伸着手,接那些大片的雪花。
凉意侵袭,指尖瞬间泛起微红。
赵云惜反而有些担忧,她薄唇轻抿,压低声音问:“皇上此番南巡……”
只要皇帝南巡,那必然耗费银钱无数,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往里砸。
张居正闻言,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意,温和道:“巡视,亦是安邦,倭寇横行,边关不稳,自然民心浮动,如今朝中有粮有银,自然要显现一二,震慑宵小。”
赵云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她并非杞人忧天。
皇帝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老年变坏太正常了。
嘉靖本就是早年英武后期昏庸的代言人!
“这几日,给我一千两银子,我想挨个宴请好友,跟他们诉说我的理想和抱负。”张居正洒脱一笑,温声道:“纵然时势造英雄,但我想明白了,我翻遍史书,从古至今,不论是改革、改朝换代,秦之奋六世余烈,唐之承贞观遗风,盛世华章之下,从不是一人之功!”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思路转得极快。
“银子就在仓库放着,你自己去拿便是。”赵云惜眉眼柔和:“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太过在意,花就花了。”
张居正哈哈一笑:“好!”
*
大明开设澳门港,一时间船队如织,民间商队组织出海,先试探着在周边小国做贸易。
中国的瓷器、丝绸、茶叶、玻璃直接卖出天价。
是的,赵云惜当即就托王朝晖在澳门做生意时,给她开个玻璃铺子。
生意好到爆炸。
她一时间赚到盆满钵满,并且老实带头缴税。
甚至把甘玉竹的羊绒制品也送去了,柔软轻薄又保暖抗风,款式也漂亮新颖,卖的也极好。
赵云惜坐着喝茶。
红泥小火炉中的炭火正旺,烤得她脸颊红扑扑。火光映在她漆黑瞳仁中,摇曳不定。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一个国家想要昌盛,首先要有足够的粮食,再有足够的银钱,等这些都满足以后,就要修路建桥,大力发展经济,训练军事,兴修水利……
还有广开言路,修建学堂。
她咂摸咂摸,只要嘉靖和张居正不死,上面要做的那些,根本不成问题。
赵云惜虔诚地上了一炷香。
加油活啊我的皇帝。
刚净完手,就听见外面传来声响,赵云惜出来看,就见白圭领着一个和小懋修差不多大的男娃。
赵云惜福至心灵:传说中的朱载壑。
果然,张居正含混介绍,说是亲友家的小孩,来自家玩耍。
朱载壑被教导的彬彬有礼,行事一板一眼,穿着竹青色的直裰,映衬着肉嘟嘟的小脸更加白皙。
“夫人安好。”
“真好,小公子快请坐。”
赵云惜喊来小懋修陪他玩,又摆了许多点心吃食,笑着道:“给小公子上碗甜茶来喝。”
甜茶就是奶茶。
里面放了米布丁,还挺香甜,小懋修就很喜欢。
朱载壑奶里奶气地道谢。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小天使。
看得赵云惜心头软软。
片刻后,两小孩手牵手出去玩了,让嬷嬷在一旁跟着,赵云惜这才看向张居正:“怎么把皇子带回来了?”
朱载x一听就是皇子。
张居正捧着甜茶喝了几口,笑着回:“皇上说他年岁渐长,整日里窝在宫中,实在见识浅薄,带出来长长见识。”
当今不喜裕王,不肯封他为太子。
原先他的太子之位尚算稳固,可惜如今宫中又添好几个皇子,若能长大,未来夺嫡之事,便不好说了。
“无妨,娘不必太过在意。”张居正摆摆手。
赵云惜轻嗯一声。
她在琢磨中午吃什么,当历史进程发展到今天,这座巨轮的舵,便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全部交给张居正。
传说中的大明首辅!
他在历史上打那一仗,太惨烈了,没钱没粮没有皇帝支持,养了个狼崽子随时想咬他一口。
而如今——
嘉靖不再沉迷修仙,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银两耗费。并且源源不断地挖别人家银子,他的私库满的都要放不下了。
再者红薯、玉米、土豆的推广再次辐射,马上要种遍大明。
考成法、一条鞭法在不停地完善圆润,在江南地区实施过后,再次完善,打算换地方实验。
这次他纵然难,却有钱粮和皇帝的支持。
改革都难。
张居正尚且年轻,便徐徐图之,并不一味强压横行。
如此又过了五年。
赵云惜、顾琢光、张居正、叶珣、王朝晖几人一道往城郊去,临近夏日,想着再出来玩两回,就要热了。
“小福!小福!小崽子不准在地里趟来趟去……!”一个老妇愤怒地拎起筐子要砸小童。
叫小福的小童嘻嘻一笑,甜滋滋道:“奶!你不是说打打皮松长得快!这庄稼为啥不是踩踩皮实长得快?”
老妇顿时横眉竖眼:“你给我滚出来!”
赵云惜:……
这样浑厚的嗓音,一听就知道身体极好。
老妇有些心疼,连忙上前把小童踩散的地垄又用粗糙的手掌拢起来,抬起大巴掌却舍不得打,愤怒地愤怒一下:“滚滚滚!瞧见你就遭殃!”
小童嬉笑:“滚就滚,我去捡河蚌喂猪崽。”
赵云惜这才好奇问:“你家还养猪啊?”
老妇看着她身上的锦绣华裳,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旧衣,一张口提起猪崽又笑了。
“养了!刚逮的猪娃子!肥嘟嘟的一只,人家说能长一二百斤!现在喂着猪草、河蚌,有时候还会喂螺蛳,等过年的时候杀吃了,可香了。”
她说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那秋冬没猪草了咋弄啊?”赵云惜笑着问。
“朝廷教了,这红薯藤晾干切碎,再混些玉米秸秆,赖好放点麸子都能长肉!”
老妇想想就忍不住笑。
赵云惜自然知道,闻言也禁不住笑,看向田里的红薯苗,刚种下没多久,还没爬满田垄,带着嫩嫩的绿意迎风招展,还挺有意思。
“这红薯尖可好吃了,可蒜蓉可麻辣,也算一道菜,怪不得朝廷说,红薯浑身都是宝!”老妇种了两亩红薯。
一亩埋地窖里慢慢吃,一亩擦片晒干,这样能吃一整年,粮食就能接上了。
赵云惜听着便忍不住笑。
“不饿肚子真好。”她随意感慨。
却惹得老妇聊性大发,笑着道:“可不是,不敢想十年前,我饿的要死了,还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给我灌了一口米汤,我才活过来。”
赵云惜顿时很感兴趣:“叫什么呀?”
能看见百姓的苦,可以叫白圭提拔一二。
老妇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李成梁李大人?据说是帮着朋友做事?不太清楚。”
李成梁?
赵云惜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有些想不起,便不再多说,一旁的张居正记在心里。
待回京后,他便翻当年的名册,找到负责京郊那一片的县官,传召他来询问关于李成梁的信息。
县官:?
好消息:被内阁次辅召见。
坏消息:好事是别人的。
县官李微如今已升任户部主事,自然知道次辅一个眼神对底下官员的好处,立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满脸恭谨回:“李成梁乃下官幼时好友,素来有将才,奈何家贫,且屡试不第,如今只是生员,先前因着推广良种较忙,请他来帮忙……”
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拉拔一下。
张居正审视地打量着县官,看着手中关于李成梁的资料。
“家贫,无以为继,无从袭职?”他笑了笑,眉眼微动:“罢了,他远在铁岭卫,千里迢迢来京也不好,便让他袭职,你意下如何?”
听见次辅这样温和的询问,县官受宠若惊,他连忙道:“一切都依张大人所言,微臣替好友叩谢张大人恩典。”
张居正见他喜不自胜,很为好友喜悦,感叹于他心性纯良,笑着道:“你如今是户部普通主事?”
李微恭谨点头:“是。”
了解完详细情况,让他退下后,张居正给铁岭卫去信,表明自己的意思,这才收手。
等彻底忙完,天色已经黑透了。
雪色泛出淡青紫色的光芒。
张居正抬眸望着枯败的枝丫,兀自出神。
待回家后,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又觉得心情舒展许多。
灯光微黄,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张居正净了手,笑呵呵地问:“今天吃什么呀?”
顾琢光温声回:“娘做了香辣鱼片和腊肠焖饭,还有板栗鸡翅,瞧着就好吃极了,快来!”
张懋修颠颠地上前给亲爹拉椅子,满脸带着笑:“爹,快请坐。”
张居正眉眼一挑:“说吧,怎么惹你娘生气了?”
张懋修望天。
有个太聪慧机敏的爹,实非好事。
他眉眼灵动的上前,锤了锤亲爹的肩膀,讨好地笑着但不敢说话。
见父亲脸上的笑意渐收,顿时耷拉着眉眼:“好吧,娘教我读书,我用衣服摆了个人样子,偷偷跑出去玩了。”
张居正:?
张敬修:?
他这个兄弟,读书比他聪慧,却贪玩,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也是难得。
“爹,先吃饭。”张敬修连忙劝和。
赵云惜端着一篮子花卷过来,笑着道:“吃完饭再打,那样有力气。”
张懋修:救命!
这顿饭他想吃一辈子。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示意他坐下,她想起未来,就不肯对俩孩子多加苛责。
张敬修不堪拷问,自缢而死。张懋修投井未死,其中煎熬不可言喻。
赵云惜不敢想,他整理张居正那些书文,面对父亲的字,想着从前,内心该有多么痛苦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