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张居正:我懂了。

他当即便手作简单表格,表明日期、数量等,再填写内容给她看。

“不错!”看向手中漂亮的笔迹,赵云惜满意点头,他理解能力真好。

身后传来一道故作老成的声音:“我也懂辣!”

张懋修捧着笔,见二人望过来,他眉眼灵动地钻进祖母怀里,捧着小脸蛋,满脸骄矜:“也夸夸我!”

张居正俯身,神情温柔地捏捏他小脸:“你既然懂了,那便奖励你抄写一遍孟子吧。”

张懋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是奖励吗?”

他龇牙咧嘴地扭头就跑。

爹爹张口就要抄写孟子,可怕的很!

张居正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儿时,若有书读,只觉得如降甘露,如痴如狂,这孩子……”

他蹙眉。

赵云惜翻着订单,随口道:“人生短短百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不必苛责他。”

张居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自己都极爱读书。

赵云惜拨着算盘,轻笑着道:“纵然满腹诗书,如你般登上顶峰,便当真自如,快活吗?”

她每每看他殚精竭虑,便觉心疼至极。她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来,臣子和后妈一样难做,做多了徒增怨忧,做少了说你不堪大任。

想到这个比喻,她不由得黑线。

所以——张居正不光做了臣子,还做了‘后妈’,那不烦他烦谁?

她晃晃脑袋,把这个可怕的形容给晃出来。

可怕。

*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结果江陵传来消息,说是家人病重,两老相继病倒,眼瞧着不大好了。

先前刚讨论的问题,转瞬就摆在眼前。

实在令人惊诧。

就见张居正也请了假,连忙带着家人孩子一道回乡。

快马加鞭,在上冻前赶了回去。

张诚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他年纪太大,病得狠了,整个人瘦成一把小小的骨头,几人回去时,被拢在张镇怀里,听见众人兵荒马乱的声音,还很有精神的笑了笑。

众人顿时心中一紧。

张居正拧紧眉心,带着妻子、孩子上前磕头,一瞧着四个老人,忍不住眼圈就红了。

老人离世,总是很令人悲切。

拦不住,却又舍不得。

往年相处的那些记忆,片片涌上,让人有些经不住。

赵云惜泪盈于睫。

张诚这小老头当年教她练剑,何等的潇洒恣意,谁曾想,转瞬也成了一抔黄土。

好在张诚年岁大,是喜丧,众人难过些时日,慢慢又缓过来。

张居正瞧着年迈的爷奶,心中紧张:“要不随我们一道入京?好歹在身旁陪着。”

李春容拉着赵云惜的手,不肯放开,一叠声道:“我膝下只文明一个儿子,素来拿你当闺女看,如今分离,最不舍得还是你,看一眼少一眼,再难讲了。”

纵然不舍,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张镇、李春容不肯进京,只觉得在江陵过得舒坦。

“罢了罢了。”张居正便沉寂下来。

隔了几日,赵云惜带着张文明、张居正、顾琢光、张敬修、张懋修一道回娘家。

再次回来,还有些恍惚。

赵家换了宽阔的大宅,瞧着和当初的林家不差上下。

一听见说他们来了,众人都站在门口迎接。当年英武雄壮的赵屠户,现在也成了头发雪白的小老头。

而身形壮硕的刘氏,依旧声如洪钟:“云娘!”

几人上前见礼,一一介绍了,刘氏匆匆扫过,给了见面礼,便牵着女儿的手,眼泪哗哗流。

“娘想你了。”

“娘,我也想你。”

赵云惜依赖地抱了抱刘氏,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快进屋呀,娘。”

刘氏哈哈一笑,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家屋子走,压低声音道:“这些年,该你的分成,我都给你留着,一分也不能少!”

赵云惜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向上攀爬的太久,将最疼爱她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

“都当祖母的人了,还要掉金豆豆。”刘氏爽朗一笑,脸上的妆都揉花了,又洗了脸,索性不化妆了,素着一张脸,还更自在些。

赵云惜接过一匣子银票,新旧不一,整齐得码在匣子中,可见用心程度。

她心中感怀。

“娘,你拿着吧。”她将匣子又递还回去,笑着道:“我不能侍奉在你和爹身边,这点银子,留着随便花。”

刘氏不肯,娘俩让了半天,赵云惜只得道:“那先放着,我这会儿拿着也不像话。”

她笑了笑,藏在柜子里时,将银钱都塞到一旁,里头留了两张做样子,这样临走前匣子一拿,就不用掰扯了。

刘氏有些野兽般的直觉,当即就去掏柜子,哼笑:“老娘还不懂你?”

赵云惜扭头就走:“懂了还拉扯什么?可见不够懂我。”

*

因着张居正职位特殊,不可久离,几人很快又要坐着马车回京城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悔教夫婿觅封侯。”赵云惜突然感慨。

许是在老人心里,若非张居正这样有才能,他们一家可能就在江陵团聚,每日操心着吃吃喝喝,不必再骨肉分离。

张敬修蹙眉:“这是一首诗吗?”

赵云惜满脸笃定地点头:“是!”

她知道不是,但此刻必须是。

待回京后,朝中风声鹤唳,隐隐竟闹了起来。

嘉靖在手里有银有粮的情况下,先是加固边防,重用胡宗宪和戚继光抵挡倭寇,腾出手来,又戒备俺答汗。

当军事有余力以后,他就开了个小口子,想要试试海上贸易。

如今再腾出手来,想到张居正上奏的论时政疏,便想要反腐。

大明已近二百年,这艘大船已经充满了繁文缛节和跗骨藤壶,令人痛心。

然而——

阻力甚大。

除非他像太祖一样,在朝堂上嘎嘎乱杀。

嘉靖气红了眼。

得知张居正回京,没给休息时间,便把风尘仆仆的他召进宫来。

君臣秉烛夜谈,至天明。

翻来覆去地推算,张居正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

嘉靖盯着书面上的字。

“若想政治清明,便要清丈田地,首先弄清楚大明王朝的田亩,再也,减轻百姓负担,从赋税到徭役,都折算银钱……”

张居正徐徐道来:“再有无地、少地人口,生存原就不易,若在收取赋税、征收徭役,他们拿不出来,便会生出动荡……故而家……嗯,臣提议,摊丁入亩,将丁税并入田亩。”

嘉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妙啊!看来你对此思量颇深。”

张居正躬身,声音沉沉:“臣负责推广神种,入目所见,有些穷人家的孩子,甚至趴在别人家的餐桌下,捡人家扔的红薯皮吃。”

“小儿啃食煮玉米,不能完全消化颗粒,也有人捡了,回去淘洗干净……”

“臣每每见到,只恨自己无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此刻具象化了。

朱厚熜也跟着沉默下来,敲了敲桌子,叹气:“罢了,慢慢来。”

又说起吏治来,张居正打起精神,将自己的考成法一一说出。

“考成法总归乃综核名实四个字,想要升迁,以考核为要,拿出政绩来才好。”

“从内阁到检查机构,再到中央六部,再以六部统帅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

朱厚熜听得眸中异彩连连。

他亲自赐膳,笑呵呵道:“爱卿大才,听君一席话,朕便觉耳清目明,五内舒爽,豁然开朗啊!”

张居正恭谨作揖:“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臣一番深聊,反腐行动反而停了,开始徐徐图之,打蛇要打七寸,现在理论一出,就要制定详细政策了。

张居正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难得下值早,天色却也黑了,华灯初上,还有小摊贩没有收摊,正在卖力的吆喝着,许多胖娃娃正在街上嬉戏打闹。

更有娃娃拿着大钱,立在饴糖摊前流口水,这个想吃那个也想吃,可手里的钱,只够买一样。

张居正看得眉眼微弯,浑身疲惫都尽数消散一般。

一个举着鲤鱼花灯的小童哼着小曲,背对着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结果一下撞进他怀里。

小童眨巴着眼睛,奶里奶气道:“叔叔你好好看哦~”

张居正把她扶正,这才温声道:“你也是个漂亮的小孩。”

说罢,他这才抬脚走了。

*

赵云惜正在书房中练字。

每日写上一张,还挺舒服的。

张居正回来后,发现她在书房,便坐在她身侧,将近来的进度一一说了。

“不错,你果然能干。”赵云惜一味地夸赞,眸光柔和:“你做的很好,在时代局限性中,这是超脱未来的政策。”

比如清朝雍正帝的政绩之一“摊丁入亩”便是他的一条鞭法的延续变种。

至于考成法——后世所用,依旧避不开。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紧张。

“儿知百姓苦,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又生怕这政策落实下去,变味了,那就不好。”

赵云惜放下笔,洗笔过后,将毛笔挂在笔架上。

又起身去净手。

张居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赵云惜擦了擦手,望着外面,神色微怔:“下雪了。”

她说了一句,这才回眸,满脸认真道:“你的政策对于当下来说,是正确的,这就够了。”

张居正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饿死了饿死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快别愁眉苦脸的了,先吃饭。”赵云惜笑着拍拍他的肩。

他肩上的担子那样重,难免思虑重重。

偏偏她又帮不上什么忙。

“嗯。”张居正神色柔和:“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