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转眼已是嘉靖四十年。
十年之期,已至。
神种现世,嘉靖颇为期许,以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江陵县侯王朝晖为首,亲自种植、督管。
如今以推广至陕西、河南、山西、江南等地,嘉靖亲临巡视。
*
马车上。
张居正唇角挂着惬意的微笑。
他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多年官场沉浮,早已将他养得喜怒不形于色。
但神种初成,还是叫人心中欢喜。
王朝晖更是意气风发,他撩开窗帘,望着漫天的金黄,笑眯眯道:“秋收冬藏……秋收果然让人喜悦至极。”
最重要的是,神种在短短的推行时间内,已经有了莫大好处,纸面文字终究不大入心,还得是亲眼看。
田地间,农忙一片。
王朝晖瞪大眼睛,望着黝黑的百姓。片刻后,皱起眉头:“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竟还如此穷困?”
张居正也撩开车帘,往外看。
“在江陵,我们张家村,纵然有人富裕,却还是很多人都种地,他们会在种地时,把破衣烂衫拿出来,这样弄脏了、弄坏了,也不至于太心疼。”
他温和笑着解释。
王朝晖点点头,看向地头蹲着的一个小孩,头发寸长,不辨男女,正捧着长长的杆子在啃。
“这能吃?”他呆住。
小孩却吃得很香甜,嚼一嚼,又将碎屑吐出来,他便猜测,是跟吃甘蔗一样。
就算穿得破烂,但精神面貌明显精神很多,那是一种肚子吃饱了的昂首挺胸。
车队停下。
朱厚熜穿着寻常衣裳,白龙鱼服出宫微服私访。
面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拿着小钉耙,将收过的地,再挖一遍,若是能找到拇指大小的红薯,便觉心中分外愉悦开怀。
他面前有一小框,已经有半篓了。
朱厚熜看着老者脸上灿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亲眼所见,千里沃土,收成极丰。
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秋阳依旧热烈。
朱厚熜晒得鼻尖出汗,入目皆是色彩浓丽的秋,而红薯藤的绿,却让人心中快活。
“猪羊都爱吃红薯藤,这么多,够吃三四个月,刚好杀了过年。”不时有人嘀咕。
张居正眉眼微弯。
朱厚熜更是心中快意,跳出修仙的坑以后,他面前摆着一条康庄大道。
“神种不愧为神种,产量高,好伺候,今年年景并不好,麦稻各有减产,神种亦是,架不住实在产量高。”
“红薯玉米粥,吃起来真的很香甜。”
朱厚熜感慨万千。
最重要的是——多吃一斤红薯,便能多卖半斤麦稻,资产流转,就是这么来的。
张居正望着忙碌的农人,跟着微微一笑。
田间地头,总是充满希望。
有人在挖红薯,有人在挖土豆,有人在玉米地里掰嫩玉米吃。
王朝晖压低声音道:“我们偷偷掰一个玉米回家吃?”
张居正满脸深沉地点头:“好,我给你望风。”
王朝晖堂堂江陵县侯,下了马车,进了玉米地,手刚搭上玉米,就听见一声低喝:“有人!偷!玉米!”
王朝晖顿时吓得一激灵。
他三两步窜回来,满脸惊慌:“你干啥呢!”
吓死他了!!!
张居正满脸无辜:“别人瞧见了。”
不是他喊的。
王朝晖捂着脸,钻进了马车。他红着脸,半天回不过神来。
张居正:“哈哈哈!”
*
朱厚熜离他们远,正在观赏这一番国泰民安。
海瑞立在他身旁,恭谨道:“是啊,圣上英明,才有这国泰民安。”
其实前些年,乱象已显,皇帝沉迷修仙,严嵩把持朝政,两个老年人将王朝也带向暮年。
海瑞陷入回忆,很多话,能想,却不能说。
那时——
天空蒙蔽,百物凋零,积雪覆盖,路有冻骨。若再持续些年头,大明走向覆灭将是必然。
车队停下,开始支起大锅,做饭。
这是赵云惜想出来的法子,将神种的吃法告诉大家,明确地做出来,这样更方便传播。
红薯粉——可以做酸辣粉,也可以做蚂蚁上树。
猪肉剁碎,炒成酱,和些粉条一起炒,吃起来特别香。
再有酸辣土豆丝、红烧土豆片,土豆炒肉、土豆炖鸡,这都是家常的吃法。
而玉米……光是水煮便已足够清甜。
林林总总,数十种吃法。
就连嘉靖都吃得格外兴起。
他随口感叹:“赵恭人此番不在,未经了她的手,终究差上几分。”
于是——
赵云惜被锦衣卫火速打包带来。
“土豆丝卷饼、炸土豆、狼牙土豆……”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迅速出餐。
朱厚熜吃着熟悉的味道,这才放心。
“再来一碗玉米粥,新鲜的甜玉米擦烂,露出奶白的汁水,合着江米、红薯来煮,又嫩又甜。”
赵云惜在心里嘀咕着,便顺势做了。
而一旁的御厨正在收拾新鲜的鱼虾蟹,刚从河里捞上来的,足够鲜美。
赵云惜吃饱喝足,便盘着麻瓜去找一家儿子。
“白圭!朝晖!叶珣!”她挨个打招呼:“李大人、高大人!”
她这才恍然发现,她认识的人还不少。
张居正闻言有些愣怔:“娘?”
赵云惜点头。
此番出行是巡查功绩,一行人自然高兴,带她来好像也格外顺理成章。
王朝晖一时看得回不了神。
“赵姐姐?”
一身男装,英气十足。
她以前也常穿男装,却没有现在这样英气勃发。
赵云惜轻笑,温和道:“是我。”
几人闲聊着,张居正就被叫走了。
王朝晖在一旁殷勤侍奉,笑着道:“这十年,赵姐姐辛苦了,整日侍弄田地,不似旁的贵妇人,还能莳花弄草……”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能为百姓做点什么,心里很高兴。
她知道,是因为她肌肤糙了,不如十年前细嫩白皙。
“谁说妇人必须白皙幼嫩?我觉得如今的我,极好。”她很喜欢自己每一个年龄段的转变。
她抿唇轻笑,拍拍王朝晖的肩膀,声音柔和:“你想挨揍。”
王朝晖惹火烧身,顿时蔫哒哒的:“我就是心疼你,受罪了。”
赵云惜摇头失笑。
几人笑着闹着,在赵云惜屁股被颠成八瓣时,终于到达河南地界。
这才是千里沃土。
牛车、独轮车、担子……
不一而足。
河南界的种植面,始终要比别人广。
然而他们并没有比别人富裕。
你多产一粒粮食,都会被当成税收收走。
但整体还是不错的。
赵云惜神色温柔。
*
圣銮回京。
当朱厚熜对着奏折上的数据,这回又亲眼所见后,心中便格外满意。
他传召赵恭人上前来,笑着道:“转眼已十年,你当初因着神种被封为恭人,如今神种已普及,你往后可以卸下担子了。”
赵云惜反而生出几分茫然不舍。
尝惯了权力的滋味,一朝失去,心中落差极大。然而她知道,如今已是破例。
“念你功高,特封为二品夫人……”朱厚熜笑着道。
赵云惜心中激荡,不由得纳首就拜:“臣妇谢主隆恩!吾皇英明!”
朱厚熜沉吟片刻,只封二等夫人显然不够,毕竟她靠着张居正这次升职,也能加封。
“朕思前朝时,有女马蓬瀛,善算学和天文,德封尚宫司宫一职,岁俸六十石,而今你助推神种,朕思量,沿承旧制,封你为尚宫司宫,岁俸百石。”
赵云惜这回是真的激动了。
尚宫司宫…!女官之首!
她俯身再拜,简直觉得自己踩在云端上,飘飘然不知所谓了。
封官这么爽!
仿佛有浪涛不停地在冲击着她,每一声心跳都让耳膜鼓噪,像是要升腾蒸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定然是一片空白。
“正五品,司宫。”
真是太棒了!
她从来没敢奢望过,在明朝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所有事情都是她默默做的,星点痕迹都不会被史书记载。
她的存在,在未来只会被记载为,赵氏,大明首辅张居正母。
但如今不一样了。
赵云惜想,人心果然是贪婪的,她竟然觉得这还不够。
她还要更多。
她低下头去,缓缓地磕了个头。
待穿着二品命妇的衣裳回府,她不仅高兴地乱蹦,拿着剑,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
叶珣也替她高兴,挽着袖子,满脸热切道:“该好好庆祝庆祝!”
王朝晖摩拳擦掌:“那得换个大宅子!我才琢磨了一处宅院!前后六七进,特别敞亮漂亮,房屋不多,装潢极好,有假山花木,极漂亮!”
再挤在小院中,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赵云惜抿嘴轻笑,想了想,此番白圭也要升迁,换府便势在必得。
“换!”她小手一挥。
*
张府高兴,但徐府正在密谋。
严嵩掌握话语权太久了。
久到徐玠觉得自己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了。
他想,严嵩已八十高龄,该歇歇了,整日里总和他打擂台,也不是那么个事。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抱负,次辅终究不够有话语权。
他目光移向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已然成长为庞然大物,若他入内阁,那必然有人要下台。
他希望这个人,不是他。
那就只能是旁人。
徐玠眸色幽深,轻轻地敲着桌面,一个计划在口唇间,逐渐成型。
他笑了笑,拍拍青年宽阔瘦削的肩膀,声音温和:“你此番称病,别搅合进来了。”
纵然要打鼠,也不能伤了他珍贵的玉瓶。
“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张居正声音沉静,眸色清正。
徐玠端起茶盏,垂眸:“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