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书房中,二人又仔细商讨奏折怎么写才漂亮。徐阶有心提拔他,索性让他来写。

“此番是危机也是机遇,若俺答汗的问题顺利解决,你必然要升一升,先前你履历浅,我一直压着你,不叫你经大事,而如今你履历已满,该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我对你寄予厚望,往后行事谨言慎行,切勿莽撞……”

徐阶谆谆教导,将先前跟他说过的为官技巧,再次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

*

朱厚熜有些焦躁,连钟爱的修仙书都看不下去了。他坐在廊下,时不时长吁短叹。

此番危机,怕是难捱。

他不想做亡国之君。

刀剑悬在头顶,才知切肤之痛。

此时,有小黄门疾色匆匆地走进来通报:“徐大人求见。”

朱厚熜皱眉,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老黄门便大声唱:“宣——”

朱厚熜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几案前,手中执着品茗杯,看起来特别深沉。

“赐座。”朱厚熜道。

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人言语。

徐阶将奏折递给皇帝,便低着头不吭声了,说到底,这不算好事。

若是泱泱大国,军力强盛,自然能将他打回去。可如今这样委曲求全,就是头上悬着一柄屈辱的刀。

徐阶喝着上好的茶水,却生生没喝出什么滋味来。

朱厚熜看着奏折,面上的若无其事寸寸碎裂,他愤怒地一甩袍袖,却又知道,这样的解决方案,已经是时下最优解。

“就这么办吧,爱卿思虑周全,此法极好。”朱厚熜叹气:“朕前些日子还在感叹,御膳房出的菜式无趣,吃来吃去都是一个味,朕早已腻歪,实在没什么胃口。”

徐阶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客气道:“京中近来有一种美食,就是古董锅的改良版,吃起来辛辣鲜香,滋味与寻常不同。”

朱厚熜此刻没什么吃的心情,他摆摆手:“罢了。”

徐阶也就不说了。

他提出,也是想着把张居正再往前推一推,毕竟是他家的火锅店。

徐阶揣摩着皇帝的心情,纵然故作深沉模样,却从灵魂中透出一股焦躁不安的愤怒,便在心中一叹。

“你所言火锅是怎么做的?让御膳房上一份。”朱厚熜肚子饿得咕咕叫。

徐阶笑了笑,温和道:“用牛油先炸葱姜蒜大料,再捞出来,只留底味,加高汤……将牛羊肉片成透亮的薄片,其他菜也是切片,一边煮一边吃,别有一番滋味。”

朱厚熜将心中翻腾的气恼压下,吩咐小太监去办。

夜已经深了,外面一片寂静,就连鸟虫鸣叫的声音也极低。

御膳房很快就收拾一锅出来。

冒着热气的牛棒骨汤,上面漂浮着辣辣的红油,牛肉片的薄如蝉翼,一筷头伸进汤里涮一涮,很快便卷曲变色,瞧着就很好吃。

朱厚熜见徐阶自己吃得很香,也不叫宫女伺候,学着去涮。

牛肉切得薄,吃起来就格外嫩,挂满了汤汁,滋味也极鲜美。

那口感……极妙!

有那么一瞬间,朱厚熜觉得,若没有俺答汗的事情,他这回肯定很高兴。

此时,御膳房又奉上新打的鱼丸,搓的饱满圆润,吃起来很有弹性。

朱厚熜笑着问:“御膳房的口味,比之宫外的火锅,如何?”

徐阶自然不会说不好,只笑着回:“各有千秋,外头备得齐全些,光是这丸子就有好几种,鱼丸、肉丸、荤的素的……还有毛肚、水晶粉丝。”

他有些哄皇帝高兴,说话便更加好听了。

朱厚熜喉头微动:“等此番事了,我便去尝尝。”

他吃饱了,人也冷静下来,再去看奏折,还是不住点头:“你这回考虑周全,倒不必怎么改了。”

徐阶躬身垂眸:“此乃国子监司业张居正献策。”

“张居正?……”朱厚熜满脸若有所思。

眼前闪过一道清正的眸色。

*

近来小敬修长牙了,瞧见什么都想啃一啃。

他生得玉雪可爱,又极爱笑,你刚把他抱在怀里,被两颗米牙的笑容给萌得两眼昏花,他就嗷呜一口啃上来。

赵云惜念着顾琢光生育辛苦,现在还未养回气色,便觉心疼,总是想着给她做些不一样的吃吃。

今晚做的是糖醋排骨。

给小敬修一个清炖的长骨磨牙。

顾琢光盯着看了半晌,才有些纠结道:“这样不雅……”太像喂狗了。

赵云惜茫然回头。

就见张敬修的小手捧着肋排的两端,啃得miamiamia的,十分开心。

而小白猫蹲坐在他跟前,忧心忡忡地护着。

“确实有点……”赵云惜望天。

但出牙期,确实需要磨牙棒,几人也就没管了。

等张居正、叶珣回来,饭菜这才摆上桌。

“这糖醋排骨做得不错,瘦而不柴。”张居正夸。

小敬修手里的大骨头顿时不香了。

他啊啊啊啊地指着,很想吃一口。

“你又咬不动。”她不仅摇头失笑,给他剃了肉,剁成肉泥,拌着米糊,喂给他吃。

“啊呜啊呜……”越是吃不到时,越是吃一口就香坏了。

张居正上前捏捏他小脸:“嘴馋的小伢儿。”

叶珣默不作声,只一味地吃着,酱色鲜亮的排骨,被炖煮得火候正好,酸甜适口,吃起来就极香,入口便知,是姐姐的手艺。

他很喜欢吃。

排骨炖得很酥烂,吃起来特别香,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化作香汁划入喉咙。

就连脆骨也能咬动了。

脆脆的。

叶珣配着吃了两碗大米饭,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些许红晕。和衙门食堂里的饭菜比,简直就是珍馐!

众人不语,只一味地抢着这一道菜吃。

*

近来给林子境补了工部的缺,虽然只是小小司务,但他高兴得紧,好歹能做京官,到时候外放,还能再升一升,如此甚好。

赵云惜在码头接他来的船,不曾想目光寻觅半晌,也没找到。

“云姐姐。”一道低沉成熟的男音响起。

赵云惜:?

她昂着头。

神情有些呆滞。

她看了所有英俊小生,唯独没有把面前这个胡子长长的男人看在眼里。

“你……”当年斯文俊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如今英挺威武,长须垂胸,格外不同。

林子境腼腆一笑:“兄长去外地当值了,我便要支应门庭,但我生得面嫩,这样留着长须,好歹有几分深沉。”

略聊几句,些许生疏便没有了。

“那好,走吧。”赵云惜笑着道。

她还是忍不住看他长长的胡子。

别人都年过而立才蓄须,他这才多大。

别扭。

有一种看熟人装x的感觉。

林子境风尘仆仆,穿着便服,身后雇来的短工背着五个硕大的包袱,正跟在他身后。

他这会儿捧着春饼卷菜,正边走路边啃,实在饿得两眼昏花,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京城的一切。

京城之繁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特别是小院在内城,离钟楼特别近,一路走来,很明显地能看出来,这房子愈加漂亮精致了。

“刚才路过的是国子监?”林子境目光留恋。

赵云惜点头:“是呀,原先租得小院就离国子监更近些,这里天子脚下,皇城边上,平日里说话行事都要谦逊低调些,免得碰见衣着、相貌平平的人,却是大官……”

“这路这样平。”林子境吃惊,还铺着青石板。

甚至有各色坊市,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林子境走得口舌干燥,他便去店里买了酸梅汤来喝,一边感叹:“真方便啊,有钱啥都能买到。”

正说着,他闻到了熟悉的炸鸡味道。

“云姐姐,你开的?”他满脸好奇地问。

赵云惜笑着点头。

“要吃点吗?”

“要要要!你走了,我都吃不到那样好的味道了!”

他捧着两个竹筒装的酸梅汤,跟着赵云惜走进炸鸡铺子。

现下不是饭点,铺子里正在预炸,闻着特别香。

而边上还放着木桶,桶中有褐红色的饮子,上面飘着一层冰,瞧着愈加质地清透。

“这也是酸梅汤?”林子境皱眉,他总觉得闻到了玫瑰香。

赵云惜摇头失笑:“不是哦,这是玫瑰卤子冲的。”

这是买炸鸡免费送的,但是竹筒要自己带,她们不送的。

林子境打量着精致的摆设,明明是做油炸,桌案上却没有什么油的样子。

“吃着炸鸡到底有些腻,有酸甜的饮料可以喝,那确实挺好的。”林子境心生佩服。

特别是暮春时节,大日头把人都要晒干了,心里又燥得很,谁能拒绝这样一碗冰镇饮子。

就像他方才,连价都没讲。

林子境又吃了一个炸鸡腿,一个炸鸡翅,回味童年的味道,顿时神清气爽。

和林子境聊天,难免说起以前来,说起以前,就难免说起林修然来。

赵云惜也跟着感叹万分:“我儿时最不解上坟这个风气,不过是一堆黄土罢了,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还能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话,也不嫌晦气。”

“特别过年时,北风那样紧,却还要挨着冻,去烧纸,真是无趣得紧。”

“那时候还想,人死了就是死了,从此消散在人世间,对着土,磕什么头。”

“生前不孝,死后何必胡闹。若生前孝顺,死后自然不必对着黄土牵肠挂肚。”

林子境便沉默了。

他眼圈一红,想起当初,那时年幼,亲眼看着爷爷下葬,哭到几乎断气。

赵云惜惆怅一叹:“直到埋着我最亲的人,我才知……如今我在京城,夫子的坟在江陵,不能时常给夫子上坟,去坟前磕个头,说说话,有多么遗憾。”

“直到……那捧黄土,是我亲自铲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