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物?”裕王对着白瓷碗中晶莹剔透的吃食问。
张居正用汤勺搅了搅,笑着回:“此乃凉粉,从苏州进的薜荔籽,用纱布包住,在凉水中反复揉搓,就能出胶,在井水中湃上一夜,就能凝固成这样晶莹剔透的吃食。”
裕王捧着白瓷碗,里面是被刮成小格的冰粉,里面有玫瑰卤,撒着花生碎,边上还摆着水果拼盘。
“这些时令水果,喜欢的就倒在碗里。”张居正示范,他添了白桃、枇杷、杏等,整齐地码好以后,冰粉瞧着更漂亮了。
“这水果还切成星星性状?”裕王摆完,自己都觉得漂亮,笑着道:“再给本王上一碗,要枇杷、李子、樱桃,用食盒装了,送去给刘氏。”
张居正眉心微动,和高拱对视一眼,并未说话。
未出口的话,也尽数咽了回去。
待回小院后,张居正便坐在小院闷闷不乐。
赵云惜纳罕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素来老成持重,鲜少将情绪挂在脸上。
“今日和裕王、高拱,在店里吃饭,裕王……送了冰粉给妾室。”他简直大为震惊。
虽是私下接触,但此刻应当笼络朝臣,谈论国事,而不是哄妾室开心。
公私不分。
赵云惜瞬间懂了。
裕王=欲王。
纵欲而死的一代帝王,在八卦榜上也是被津津乐道的一位。
赵云惜满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节哀。”
除此二字,真是无话可说。
除非……嘉靖现在能生出孩子来,尚且能改了裕王登基的可能,要不然他一上位,那真是小日子有滋有味:沉溺财色,为之而死,并且不顾百姓死活,死命压榨。
结果——
嘉靖真的生了。
他爱上了一个英武不凡的小妇人?
赵云惜在坊间听来八卦,据说是此女身姿健壮,却生得眉目如画,俏丽婉转,皇帝一见就忍不住和她缠缠绵绵,直接召进后宫做贵人。
她听得都要急死了!
后来呢后来呢!
那说坊间趣味的妇人左顾右盼,又想说又有些不敢,跟做贼似得,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据说是皇帝多年吃丹药不行了,此女健壮能在上面骑马呢。”
赵云惜黑线。
虽然是坊间黄谣,但格外符合逻辑。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买布料,给小敬修做口水巾的,果然听见八卦就挪不动脚。
赵云惜一转身,就瞧见一个柔软的小女孩,瞧着才四五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哎哟,真可爱。
都说缺什么想什么,她要搬出那句裹脚布名言了!老张家三代单传,一根独苗。
咳。
好吧,她想要香香软软的小闺女了。
只能盼着敬修长大后生了。
到时候她应该还活着吧。
赵云惜不确定地想。
瓜吃得有点撑啊。
赵云惜带着满肚子八卦回家了。
一想到嘉靖这样的好日子,男人还要过上几百年,她就不爽。
嘉靖可真是人老心不老。
她如今多看青春活泼的少年郎一眼,都觉得不好意思,有任何遐思,都会觉得是玷污这份美好。
该死的道德感。
赵云惜望天。
顾琢光见她捧着茶盏,没一会儿就叹十回气,有些纳闷:“娘,怎么了?”
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赵云惜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托腮,人都有情感倾向,她在明朝,永远也遇不到三观契合的同类。
她觉得张文明已经很好了,他一身皮相就极好,性子也不错。
但——她知道两人之间横亘着五百年的时光,不同频,又如何谈爱恨。
她懂他的发疯徘徊,抑郁苦闷,却没办法剖开自己的心。
在这个时代,她不护着、爱着自己的心,便再没有人能懂了。
赵云惜苦涩一笑。
她抱着酒坛子回房,明明吃瓜玩闹,却把自己的愁绪给勾出来了。
那种孤岛感,愈发强烈了。
喝了一口闷酒,更觉无味,赵云惜放下酒坛,满腔郁郁不得排解。
“可恶啊!可恶啊啊啊啊!”
赵云惜对着空中挥了挥拳头,狠狠地一锤桌,真是吃饱了撑的。
她将自己裹进柔软的被窝里,卷成一个筒,狭小又温暖的存在,让她心情都好上几分。
待一觉睡醒后,方才的那些情绪便随风而散,只留下些许痕迹。
她懒洋洋地起身,去厨房和面,打算做蒸饼吃。突然就很馋那一口面食。
她好一番忙活,才做出来一篮子,略放凉了些,这才开始吃,温热的饼皮带着韧性,触感细腻,带着原始的麦香味。
“我真是憨子,竟然想着情爱。”赵云惜吃着饼,心想,真是饱暖思那个咳。
“唔,我做的蒸饼真的好好吃。”
她起身缓了一会儿,情绪便转过来了,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
她叼着面饼,端着茶盏出门,就见白圭和叶珣穿着绯色官服,正满脸凝重地走回来。
“今天下值挺早?”按着往常的时间,厨娘都没开始做饭。
两人停步,点头:“是。”
赵云惜将嘴里的饼皮吃完,笑着道:“锅里还有蒸饼,想吃了去拿。”
张居正脚步踌躇,和叶珣对视一眼,面色愈加不好了。
“怎么了?”她随口问。
张居正面色漆黑,低声道:“蒙古军攻下大同了。”
赵云惜怔住,若是在现代,便是邻国打仗也能闹得沸沸扬扬,更别提打进自己家了。
“俺答汗?”她迟疑着问。“我们做个猜测,若蒙古军一方攻击大同,顺势南下攻下蓟州,而另外一路攻北古口,如今在通州汇合,围困京都。”
赵云惜心中那点情爱小事,顿时被冲击的渣都不剩。她再次徒手画地图,将路线标得一清二楚。
围困京都。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面色漆黑如锅底,如果京师被困,那将是天大的笑话。
今日下值早,也是因为大官都在忙,不想让他们走漏风声,这样的事,区区从四品司业,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他被赶回来了。
老老实实地处理公务就好。
*
御书房。
朱厚熜面色青黑,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蒙古欺人太甚!”
他看向严嵩:“你可看到了求贡书?”
严嵩低眉垂眼,从袖袋中掏出求贡书,双手奉上,压低声音道:“这是礼部的事,还得听听徐大人的意见。”
徐玠在心中暗骂一声狡狐老匹夫,这才接过求贡书,双手捧上,恭谨道:“一切但凭圣上定夺。”
一只皮球三处踢。
最后砸得朱厚熜眼冒金星,咬牙切齿道:“朕唤你们来,是请你们商量的。”
严嵩老了,闭着眼睛就像是摇摇欲坠地要睡着。
徐玠吸口气:“此番蒙古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钱,喂饱了就走了。”
这个事,大家都知道。
“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严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反问一句。
徐玠愁得胡子都揪断几根:“拖,拖到勤王之兵准备好。”
大殿中,叹息之声不绝于耳。
*
此等大事,需要有人商议,徐玠对张居正颇为看重,当即就命人传召。
而他正在吃饭,就听见传他过去,闻言洗把脸,又连忙换身公服。拿着柔软的面饼便疾步走出去了。
待他走到,殿中已聚了很多人。
殿中寂静。
偌大的宫殿,这么许多人,却没有星点声音。张居正踏过层层白玉阶梯,迎着温暖澄黄的夕阳,一步步走进去。
“微臣张居正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
张居正心情压抑而沉重,好像做了一个蒸蒸日上的美梦,却被一巴掌给拍碎在原地。
若国将不国,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张居正穿过人群,走到徐玠身前去。
众人对俺答汗的目的议论纷纷。
如今天大寒,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蒙古那处,亦然。
张居正恭谨行礼:“见过诸公。”
徐玠摆摆手。
“你觉得是如何?”他问。
张居正沉吟片刻,用指尖在杯盏中沾水,将方才娘亲画的图,再次复刻。
不用他解释,徐玠便看懂了。
他闭上眼睛。
半晌才又睁开:“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张居正沉默了。
其他人的目光亦害怕起来,显然想到了这是为什么。
大殿中便愈加寂静起来。
徐玠带着他,进了书房。两人关起门来说话。
往常也不是没有破过边关,可这回大家如临大敌,显然知道俺答汗的目的并不单纯。
箭射周天子,会玩的人很多。蒙古人多次试探,今年怕是按捺不住了。
张居正眸光湛湛,认真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如今好在倭寇暂熄,要不然两方夹击,那更要命了。
可他也知道,大明的军队更像是仪仗队,漂亮,但没什么蛋用。
抵挡蒙古铁骑,根本没法。
徐玠微微颔首,眉头紧皱,但对他的话,颇为赞赏:“不错,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但眼下,可有什么法子拖住俺答汗进攻的脚步?”
打是打不过的。
他直接看向眉眼中带着思索的张居正。
“如今他在大同,若真一路往蓟州,那京城危矣……以微臣之浅见,可以拖……”
“俺答汗的求贡书乃汉文所书,并不符合大明的外交策略,将他求贡书退回,再写一封蒙文来,当然临城求贡亦不可,退出长城,再将求贡书交给卫将军,层层上报……”
大明已经答应求贡,只繁文缛节多了些,只要能拖住俺答汗一时便好。
徐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若非此刻情形惊险紧张。他都想给张居正鼓手叫好,短短时间,就能想出如此良策,假以时日,他必然能挑起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