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
趁着休沐日,众人相约一道去城郊踏青。几人都换上新衣,梳洗一番,这才出门。
看多了张居正、叶珣穿着官服,猛然间换上清雅的月白襕衫,更显身姿挺拔,劲瘦如竹。
顾琢光抱着小敬修,漫不经心抬眸,当即就怔在原地,她小小的吸气,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神却怎么都移不开,直勾勾地盯着相公。
赵云惜见此,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上下打量着二人。
小夫妻感情好呀。
她都快老了。
沙勿略看看这一大家子,小小声和王朝晖咬耳朵:“他俩英武不凡,相貌气质出众,很有贵族气息,比倭国好太多了。”
王朝晖冷哼:“别拿我们和倭国比,掉价。”
赵姐姐说,那是对灵魂的羞辱,骂种花家最脏的一句话就是你像倭人。
沙勿略点头:“好。”
他身上还穿着苏尔考特,和他们的服制很不相同。在人群中特别的显眼。
但洋相看一眼就够了,众人的目光还是凝聚在那一家子身上。一个好看也就罢了,怎么从大到小四五口人,都是绝顶长相。
谁看谁怔住。
张居正面上一僵,他往常穿着官服,寻常人并不敢看,如今穿了私服,倒引来许多放肆目光。
赵云惜也有些不自在,但转瞬就被路边摊摄取心神,她琢磨着,这回要调查一下街上吃食的行情。
她昨天夜里很馋,馋得想翻墙去吃火锅。可惜有宵禁,就连她家的火锅店都关门了。
今天索性收拾收拾东西,来城郊踏青。
她晨起时,想着许久不曾穿过女装,便换上素雅的淡色衣裙,抿着鬓角,梳了家常的发髻,点缀性地别几支珠花。
这会儿路过任何反光的地方,都想照一照。
暖风吹拂,合着温润的花香。
张居正搂着孩子,让他趴在肩头,眉眼间突然有些恍惚,当年爷爷也是这样扛着他就出去玩了。
众人出城后,发现出来的行人格外多。
毕竟上巳节源于先秦时期的祓禊求子活动,在宋元时淡出视线,而大明开朝时,朱元璋带着朝臣郊游踏青。
再者,这样美好的春日,就算没有上巳节的名头,也想出来玩,更别提还有个美好的节日。
赵云惜想一想,就觉得好玩。
“近来天气不错。”叶珣也不住感叹。
杨花落尽子规啼。
特别有意境。
出了城,好像便天宽地宽,到处开着油菜花,零星地点缀着几户人家。
张居正原本淡漠凌厉的眼神,都变得有温度许多。
不管是国子监司业,还是右春坊右中允,对他来说都是手到擒来。
他格外的意气风发。
众人刚找到一片很好的赏景地,有花有树有河流,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喊:“娘子!”
叶珣:这声音有点耳熟。
众人一回眸,就见青青草色上,转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日头越发高了,赵云惜一时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睛,看不清来人的脸,却能看清飞舞的道袍衣角。
他站定,眉眼带笑:“娘子!”
赵云惜声音清寒:“相公?”
两人说着话,才各自坐下。
沙勿略:?
他怎么也好看。
张文明直起身,打量着面前的洋老头。
他声音便带出几分疑惑:“这位是……”
王朝晖帮着介绍了,两人互相见礼过,这才各自平静了。
张文明:天呐,叽里咕噜。
沙勿略:原来赵女士有相公。
“请。”
“请。”
众人又重新各自找了位置玩,只要在这一片,自去找了清净地方也行。
张文明挨着自家娘子,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路,空气中便染上她身上的香,很清雅淡薄。
“娘子,还是近些好。”张文明眉开眼笑,他赶了半个月的工,才腾出这两日功夫来陪她。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眉眼温柔:“相公辛苦了。”
他很努力。
张文明顺势握住她的手,一触即分,更是笑得眉眼晶亮。
“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
在漫天春色中,张文明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说给春风听。
片刻静默后,赵云惜侧眸望着他,正正地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神。
她没有移开,他便不敢再动。
——好一个清隽出尘的叔圈天菜。
张文明竟越老越香了。
消瘦的脸上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粗糙的树干上,岁月磨削他年轻的尖锐,却在眼神中带了出来。
那种克制到无可奈何的眼神,真是让人喜欢。
赵云惜语气都温柔几分。
“相公此番劳累,都瘦了。”
张文明被她打量地想落荒而逃,却还是立在原地,对上她澄澈双目。
——那双眼睛里有赞叹和欣赏。
他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她喜欢就好,不枉他精心打扮。
张文明垂眸,不再直视她,明明心里想抱着她啃,却生生演出几分冷淡。
“劳娘子关怀。”
赵云惜赏完男色,肚子便咕咕叫起来,她索性支起烧烤架,开始烤肉吃。
张文明有些失落,还以为能多聊一会儿。
见她忙,众人便凑了过来。
“娘,我给你点燃炭火。”张居正话音刚落,王朝晖便拿起铲子,三下五除二地挖个坑,这样方便点火。
沙勿略:?
他真的能在这群人中传教吗。
他们的文明程度好像比他们还高。
接触这一段时间,实在让他感到心惊,在没有那种来自上国的优越感,隐隐还有些自卑。
小炭炉一支起来,王朝晖便忍不住笑,乐呵呵道:“说起来我们结缘,也是因着郊游。”
那时在荆州府,他赏荷花赏得肚子咕噜噜叫,而这时,隔壁竟然传来浓烈的肉香!这谁能忍。
赵云惜也忍不住哈哈一笑:“是呀,当时还当你热情又奔放。”
谁知是一可怜小狗。
王朝晖抬头,对着她笑了笑:“最庆幸那日大胆!”
*
众人说说笑笑,玩了半日,有些困倦了,这才一道回程去。
赵云惜和他们分开,没有直接回城,而是骑马又往农庄去,她得看看庄稼情况。
现在苗已经一扎长了,绿油油的一大片,看着十分喜人。
她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在这个时代久了,她突然格外理解张居正。
他将所有都做到了极致,人力的极致,当下的极致。
也理解了林修然殉道之举。
为国为民。
等赵云惜再回家,厨娘已经做好了汤羹,她热乎乎地喝一碗,果然舒服很多。
高拱和张居正坐在院中喝茶,突然高拱拍桌怒骂:“竖子无礼!”
“简直逼人太甚!”
高拱站起来,把素色长袖甩得几乎飞起来:“虽说如今是裕王,尚未封为太子,但都知他是隐形的太子!严世蕃多次冷淡,给面色尚且不提!好几年的岁赐被他父子俩拦了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上贡?”
高拱越想越气,拍桌不止:“谁是上!到底谁是上!”
“肃卿。”张居正抓住他,声音沉静:“只怕此事你我无能为力!总有他的错漏之处。”
高拱沉默地坐下,端起凉茶一口气灌下。
他性子火爆,嫉恶如仇,却也无计可施。
这几年,严家父子执手遮天,如今越发严重,将朝中搅得一团浑水,让人疲惫不堪。
就连他,亦要给父子二人送礼,要不然没得官做。他不像叔大,有徐大人背书,一手提拔。
他无力道:“当真就要进献?”
裕王府没办法,他一个小小夫子,更没有办法。
赵云惜听了个全。
严世蕃。
她那时看金瓶梅,便有野史说,西门庆便是影射的严世蕃,他号东楼,小说便作西门,直接用他小名庆儿作名。其中荒淫无度,流传于世。
张居正给他倒茶喝,声音冷厉:“天上不会一直被乌云遮!肃卿且再等等。”
高拱接过茶盏,垂眸不语。
只盼徐大人能早些赢,也让朝中透透气。
“太子给朝臣上供,真有意思。”高拱气笑了,思索着道:“且让他狂。”
如今皇上不再沉迷修仙,他倒要看看,首辅能捂多久的天。
张居正笑了笑,慢慢转动着茶盏。他比高拱知道的更多,自然有别的想法。
比如他能管着神种的事,如今也没透出什么风声来。
皇上当真全然信任严家父子?
可能吗?
“静待花开,别急。”张居正声音温和。
高拱深知他的性情,成熟稳重,克制守礼,极为聪慧会做人,他难以望其项背。
高拱品着茶水,也跟着笑了笑:“罢了罢了……”
急也没用。
*
待高拱走后,张居正仍坐在原地。
他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娘亲,声音温和:“娘,你觉得儿子该如何?”
赵云惜端着茶盏,温和道:“我不懂朝政,不懂严家父子,但我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人帮我炒菜行,有人偷啃我一口行,但有人想把我锅端走,那不行,如果有人想联合外人来偷我锅,也不行。”
张居正眉眼微闪:“倭国?”
草原乃心腹大患,轻易无人敢碰,但许多人不将倭国放在眼里。
且对方一直试图突破海禁,还要上岸……
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
“我好像知道了。”他眉眼清正,捏着茶盏轻轻转悠,片刻后低声道:“我先去查查。”
顾琢光又提了一壶新茶过来,赵云惜一见,找了借口就起身走了,让小两口单独相处。
她突然想起当年白圭满脸无所谓地说:“情爱毫无意趣!”
如今竟也……
她抿唇轻笑,人呐,不是在打脸,就是被打脸的路上。
这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
好玩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