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突然心头一凉。
他自忖算无遗策,事事万全,却将最重要的事情丢弃了。
他扪心自问,天降一件差事,做好了是他的本分,做不好是他的孽,他会愿意吗?
他不愿意。
而在此时,徐阶起身走到他身边,言语温和:“好生想明白了,把这事解决了,你这政策才能往下推。”
“朝廷中,从来不缺想办事的人,却也从来不缺把好事办坏的人。”徐阶幽幽一叹。
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能当这么多年官,风里雨里都淌过,早已心硬如铁,哪有几分良心。
张居正瞬间明了,他懂。
正是官无三日紧,又言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他人微言轻,能拿出来的东西太少了。
徐阶但笑不语,只恭谨地朝天作揖。
张居正叹气。
这也不好办。劝说臣子难,难道劝说皇帝就简单了。
他裹紧大氅,踏着萧瑟夜色回家。
小院中还点着灯,一只胖呼呼的大白猫正蹲在院墙上,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喵喵喵地叫。
赵云惜听见猫叫声,就去开门。
“回来了?”她笑着说了一句,引着他往屋里走。
张居正忧心忡忡。
他还在想,这么利民的事,到底怎么利官。
当官已经是最大的利好了。
简直无耻!下流!
贪心不足!
张居正喝着羊肉羹,满脸愤慨,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
三日下来,他急得唇角冒泡,这才整理出来一套方案。他先拿给徐阶看,得对方点头,这才写成奏折,拿去面见皇帝。
“微臣斗胆进言,推广新策需要兼顾各方安稳,新策欲借天时地利徐徐图之,然微臣粗拙,负了皇上隆恩……”
在皇帝寂静的默许下,张居正再次说道:“再者朝廷以‘救荒济民’为名,便合皇上仁政之道,又能为地方官添安民实绩。”
青年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大殿中缓缓响起。
“皇上圣明旨意,让田间多出几垄薯藤,灾年少饿殍,史书定然会忠诚记载您体恤苍生的美名……”
“推广时以荒地、山坡试种,士绅无需让利反而能得利,而官员督办,百姓协理,亦不损皇上清誉……”
听着低沉悦耳的青年音,朱厚熜哈哈大笑出来,他从高台上走下来,现在张居正跟前立定,细细地打量着他。
半晌才不住点头:“张卿,你成长得让朕有些意外。”
第一回 递交上来的政策,和面见时的言语,肉眼可见的青涩。
而此番再来,成熟得令人心疼。
看来吃瘪了。
还不轻。
朱厚熜拍拍他的肩,笑着道:“你补交的法子极好,各方面得利,则阻力自消。”
让清流获取声望,实务派能因此晋升,高官扩权,保守派能牟利。
妙啊。
朱厚熜重新审视着台下跪着的年轻人。
“这法子,单你一人想的?”
朱厚熜眉眼微闪。
张居正躬身作揖:“回皇上的话,微臣办事不利,思虑不周,便去求了徐大人,他教微臣不能只考虑一面。”
“将神种种植面积纳入官员考核,是微臣想的,超额种植赐荣誉头衔、升迁加分,是我娘亲补充想的。”
“允许官员联合士绅种植经营神种,利润私分,开荒种地,三年不收税,也是微臣所谬言。”
“百姓和文官共治,也是微臣想的,丰收乃皇恩浩荡,歉收乃时不我待……”
张居正说完便再次躬身。
朱厚熜指了指最后一段:“以神种抵役,折银纳税呢?”
“我提出的折银,我娘提的抵役。”
张居正心中忐忑,这段对话,含娘量有些过高了。
朱厚熜敲了敲桌子:“你这四条,以利导之,捆绑政绩,不愧是徐阶和林修然教导出来的弟子,下去吧。”
张居正松口气,满脸真诚道:“陛下圣明!!!”
他同意了???
张居正有一瞬间的眩晕,等走进僻静小巷,一直压抑着的快乐让他忍不住激动地一挥拳头!
这回若是再不成,那他就要开始联动弹劾了。
要问一问,“漠视民生,不遵圣贤仁政”是个什么道理。
先礼后兵,他也记着。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一次随时会叫停的考验,他一定会做好的。
未来,他会踏上更广阔的道路。
*
这几日,张居正愈发焦躁,吃饭也不安生,赵云惜知道他为政事操心,这么大的事,突然盖在他头上,如何能不上火。
赵云惜就给他熬了小米粥。
这会儿还在炭炉上,小火煨着。
她还中饱私囊地砍了两块红薯放进去。
张居正一回来,接过粥碗,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味。
“这是红薯?”他好奇问。
蒙蒙细雾中,红薯的外层都被熬化了,晶莹剔透的,甜香愈发浓郁扑鼻。
张居正拿着勺子,轻轻地搅着,小米粥的汤汁都变甜了。他边上还有一沓金黄的鸡蛋饼,里面和着蔬菜碎,看着就极香。
香甜的食物很好地抚慰饱受惊惧的内心,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神色变得餍足。
“谢谢娘。”张居正笑容温和。
赵云惜见他神色缓过来,这才眉眼微弯。
“红薯这样好吃,想必推广的难度也会降低些。”张居正叹气。
原本以为,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推广是顺其自然,谁曾想,竟然这样艰难。
赵云惜笑了笑,温和道:“有钱大家都知道捡,你放心好了。”
闻着红薯的香,她又想到南瓜,希望等王朝晖下回出海,能把南瓜、花生给带回来,那就太棒了。
南瓜和红薯差不多,那也是能结又好吃,灾荒年能把人吃伤。
张居正在吃饼,蛋饼柔软香甜,他一口气能吃五张。
等吃饱了,他这才松懈下来。
沐浴更衣,睡个好觉。
隔日恰巧休沐,他依着生物钟睁开眼睛,原以为还早,却已经巳时一刻了。
“睡这么久?”张居正歪头,正对上一个圆嘟嘟的小肉脸。
握着的拳头放在腮边,正睡得天昏地暗。
“比我还能睡?”张居正没忍住,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柔软的脸蛋。
“哇~”嚎哭声响起。
张居正顿时身子一僵。
顾琢光进内室来,看见僵硬的相公和闭着眼睛干嚎的崽,一时不知该哄哪个。
“没事没事,不哭不哭。”
在她温柔的声音中,张居正这才回神,将干嚎的崽抱在怀里,轻柔地晃着。
“乖乖,不哭不哭……”
顾琢光将孩子接过来搂着,笑得温和:“不妨事,我来哄,你起床吧。”
她今日要去庄子上看看,故而穿戴全套,抱孩子十分不便,索性抱出去交给奶娘。
等张居正睡醒出来,才发现院中就他们二人。
他便坐在院里看书。
“相公,我先去庄子上,你在家待着。”
张居正点头,示意她早去早回,便依旧看书。
片刻后。
有人敲门。
就见徐阶在前,李春芳在后,他提着一盒四盒礼,正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
“老师请进。”张居正连忙给他倒茶,笑着解释:“各去忙了,家中只我一人。”
徐阶并不在意,看向李春芳,笑着道:“是他来寻你。”
张居正好奇地望过来。
“我知道你近来艰难,御史中,有我好友,你若需要,尽管去寻他便是。”李春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此番神种推行若能做成,必然飞速升迁,那必然会挡了有些人的苦路,手里有一把好刀便至关重要。
张居正拍了拍李春芳的肩膀:“好兄弟,谢了!”
三人坐在一处喝茶,将神种的事,再次捋了又捋,争取别出差错。
徐阶是想好好地捞一下好学生,他天生爱捞人不说,对张居正也格外看重,他年轻又肯为民作为,让他由衷生出一股佩服之心。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原因。
特意挑着他休沐日,想着好好地为他宽心,后面的事,一切由他。
“叔大。”徐阶端起茶盏,品着茶,笑吟吟道:“你如今也有二十六了,也该好生办差,以后升迁有望。”
先前年岁太小,自然是窝着比较好。世人有成见,只要你年轻,不管你说什么,便默认你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张居正笑吟吟道:“谨遵老师教诲。”
推广新策有千难万难,他会努力的。
李春芳也跟着笑:“能有差事,是极好的事,可千万得办好。”
他们这一届,出众者很多,白圭是其中的佼佼者。
正聊着,赵云惜回来了。
“徐大人、李大人。”她笑着寒暄。
徐阶轻笑:“赵夫人近来安好。”
赵云惜眨了眨眼睛,看来两人打算在此处用饭,那她就要提前准备了。
冬日自然是吃羊肉锅比较好。
新鲜的羊肉还冒着温热的雾气,配着萝卜炖煮,片刻后便传来浓香味。
徐阶艳羡不已:“你小子有福气。”
打小就吃这么香。
张居正神色如常,没说自己儿时的困苦,而是笑着回:“老师若喜欢,多来几回。”
赵云惜正在给她的花盆浇花,她不种点什么,就觉得难受。
徐阶见那形态优雅的兰花,顿时瞳孔地震:“种花也这么厉害?”
天呐。
那兰花婷婷袅袅,极合他的眼缘。
他犹豫片刻,才冒昧请求:“能送我吗?”
赵云惜摆摆手:“喜欢就抱走。”
兰花上,一颗刚凝聚的水珠缓缓滚落,就像是砸在徐阶的心坎里。
他顿时高兴坏了。
在他眼里,这兰花简直风情万种,摇曳生姿。
只喜欢种不懂品鉴的赵云惜满脸狐疑。她就能欣赏先前种的辣椒苗,和娇嫩的花。